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松懈下来,像是被人拆了骨头,服了输,整个人好像又老了一岁。
他慢慢打开手机,翻出了最底下的一个号码。
“我也不想这样的。”
姜晖阳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他喃喃说:“是你们逼我的。”
那边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好久没联系了啊,老姜。”
“突然联系我,是遇见什么麻烦事儿了?”
*
高级餐厅里,服务员温声细语,上的菜精致又美味。
林雪听略显拘谨。
少时的日子过得堪称鲜衣怒马在生下姜音后尽数收敛,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奢侈的地方了。
再加上……对面那个男人。
比起她的拘谨,葛南却自然很多,他慢腾腾的在剥虾。
他动作很慢很优雅,剥了一盘,不紧不慢的擦擦手,把虾肉递给她。
林雪听定了定神,没有接。
“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葛南说。
林雪听微微别开眼,说:“口味总会变得,我现在不是很爱吃了。”
葛南不置可否,大概是被这个人拒绝成了习惯,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放下,“那你现在爱吃什么?”
林雪听声音略显得冷硬起来:“……没什么爱吃的了。”
生活不易,把失去腺体的女儿拉扯大已经耗费了所有精力,哪里有时间去追求什么口腹之欲?
打开了话匣子,说接下来的话仿佛也变得简单了,林雪听说:“都这么多年了,我不觉得我们两个还有什么好谈的。”
她说:“你让人把链子给我,音音还在等我回去,谢谢你帮我,这顿我请了,我们就到这里吧。”
她要回去拿的链子还在葛南那边,葛南没给她。
葛南瞧着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想和他划清界限的女人,想,就算时光把人打磨,然而石头变了形状也是石头,玉石变了形状,也还是玉石。
就像她,即使不易的生活把她磨砺了,但她那个性子,到底未曾变过多少。
一样的顽固不化。
他却也不紧不慢,又找了蟹来剥,拆着她的话说:“音音?”
林雪听不看他,说:“姜音。”
她声音冷静:“我女儿。”
哦,是,姜音。
音音。
葛南恍惚想起了那个孩子。
那确实是个被教养的很好的孩子。
葱郁的花园里,乖乖巧巧说话。
昏黄灯光下,面容温和,声音软和……
却没有任何信息素的小女孩。
……
他那时候就想,这样的姑娘,没有腺体,该是怎么艰难的长大。
他不能想。
因为一想,就要情不自禁的想到,那个小小年纪,就失去腺体的小姑娘,不是别人家的孩子。
是他的亲女儿。
想起来,就觉得心口一阵磨砺,像是最柔软的地方被刀子刮了一层又一层,血淋淋的疼。
甚至对林雪听,都要横生了怨气。
男人剥蟹的动作一顿,蟹壳在修长的指尖下捏出了裂痕,他仿佛没能管住自己的信息素,alpha的信息素倾泻而出,滚出浅薄的怨怼来。
作为Omega,林雪听一瞬间有些窒息。
葛南很快收敛了所有的信息素,他垂下眼,“……抱歉。”
林雪听沉默了一下,开门见山:“你在怨我?”
葛南轻轻出了一口气,他有的时候,也嫌信息素麻烦。
它总是能轻易的暴露一些,不应该暴露在人前的心思。
“我以为这么多年了。”林雪听说:“你该放下了。”
女人的声音带着些划开界限的冷漠,葛南唇角忽得一扯,他想。
倒也不麻烦。
这些怨怼的心思……也合该,让她知道。
“那些该放下的,我确实,放下了。”葛南说:“但是有些东西,就算你,也不能让我放下来。”
林雪听眉头蹙起:“什么?”
她匪夷所思的看他:“葛南,我以为你知道,我已经结婚很久了……”
葛南漫不经心:“但我知道你离婚也很久了。”
林雪听:“……”
葛南慢条斯理的把蟹剥完,说:“不过你做什么都一意孤行,我不怨这个,也没什么好怨的。”
葛南拿起纸巾,细致的擦好了手,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林雪听。
“但关于这件事。”
“我一定要你一个解释。”
林雪听看他,接过了文件打开。
一开始看得眉头紧蹙,“亲子鉴定?你跟谁亲子……”
她的话在看清两方名字的瞬间,戛然而止。
她睁大眼睛,像是在短短一秒钟看到了什么恐怖故事,猛地站起来,“这不可能!!”
葛南跟姜音??基因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
这是什么笑话??!
高级餐厅被包圆了,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人在,服务人员素质高超,没有人为她的呼声而侧目。
世界都很冷静,包括亲子鉴定的主角之一。
好像整个世界,不冷静的只有她自己。
林雪听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葛南:“你……你做什么拿一份假的来骗我……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她思维第一次混乱了,她甚至有些不太明白如果这份资料是假的,葛南是会是什么目的。
要和自己结婚?
哈?这么浅薄容易拆穿的笑话,可不像是他葛南能编出来的玩意儿。
“我想你知道。”
“我没有必要跟你开这种玩笑。”
葛南说:“关于这份资料,我只是,想要你一个解释。”
他看着有些混乱的林雪听,把剥好的蟹推到她面前:“只是看来,是我问错人了。”
林雪听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攥着资料,怔怔的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一盘蟹肉,还有男人修长的手。
这手修长,白皙,骨相极好,手腕有力,随着他推蟹过来,西装袖口缀着精致的钻石袖口,随着他的动作,一条银链若隐若无。
林雪听瞳孔蓦然一缩,她一下握住了葛南的手腕,撸开了他的袖子。
葛南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收回手。
“它怎么……”林雪听看着链子,如遭雷击,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怎么在你这里……”
*
其实这是一个堪称老套的故事。
林雪听小时候,跟家里人上山里过农家乐,她虽然是城里孩子,但脾气又坏又野,谁都管不住。
农家乐几天,林雪听仗着兜里有几个能给小屁孩买辣条的臭钱,很快就和农村里的小孩打成一片,成了孩子王,跟一群小屁孩上树偷果子,下河摸虾米,样样都能的很。
但一群孩子里,总有个孩子特立独行,他性子冷,也不跟他们玩,林雪听用多少辣条引诱都不上钩,听人说,这孩子是个闷葫芦,没人理他玩。
他就爱安安静静的看个书。
林雪听勾不住人,也不在乎,反正已经有很多孩子能使唤着玩了。
但琢磨着,觉得得一视同仁,大家都有辣条吃,这小孩没有,现在这帮小孩跟着她拉帮结派,以后她走了这个怪小孩岂不是得被欺负?
还是从书店买了一摞书送了他,然后跟自己手下的小屁孩说这人跟我们一伙的,是军师。
小嘴巴叨叨的有板有眼的,也不看人理不理她。
但是小屁孩在辣条的勾引下,也不说人是怪小孩了,巴巴的把人奉成了军师。
林雪听嚣张跋扈,带着一群小孩捉鸡摸狗,好不威风,村民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是有钱人家,钱给够,什么都好说。
但总有老鹰被琢了眼的时候。
山中有溪,长溪入河,河再汇海。
林雪听摸鱼不成,阴沟里翻了船,滚到了山底下的河里,吓得嗷嗷哭。
那群被辣条骗过来的小孩见人翻到河里,也吓得嗷嗷哭,说是叫人,实际上跑得没剩几个。
天不怕地不怕的林雪听第一次,在这冰冷又湍急的河流,和沉浮窒息呛水的来回里,懂得了生死。
最后那个在河边看书的怪男孩听到了她的呼救,放下书,把她捞了出来。
书中曾道,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成了落水狗的小林雪听一边嗷嗷哭一边把她娘给她辟邪传家的手链捆到了小男孩手上,连名都没问,梨花带雨说长大了一定嫁给他。
后来……
年少轻狂,一身非主流还老爱飙车的林雪听,在几句话让亲爹给葛南投资之后,来学校门口等这位白手起家的小年轻。
结果一时饮料喝多了,豪车靓女的虚荣还没满足,先被尿意逼进了大学厕所。
一出来就撞到了姜晖阳。
那时候少年大概刚从实验室出来,眉清目秀的,手里勾着个陈旧又眼熟的银链。
他眉头蹙起来。
也许是阳光迷了眼,又或者说真的是瞎了眼。
林雪听觉得先甭管这链子是不是眼熟。
这个小年轻,可真他娘的好看。
……
*
风吹起了行道树上因春日而萌发的绿叶,葛玉找到姜音的时候,姜音停在榕树下面,浓密的树荫遮住了稍带黄昏之色的太阳,女孩似乎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葛玉跺了跺脚,跑过去,“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姜音回过神来,有些抱歉:“路上堵车了。”
姜音:“你刚刚说我妈妈……”
“啊,你来晚了。”葛玉懊恼的说:“他们刚刚走了!”
姜音茫然看她。
葛玉:“你怎么来这么晚!!”
虽然她也没能听见什么,但无论说了什么,姜音来这么晚,什么话都说完了!!
姜音倒是无所谓,她说:“你说我妈妈认识葛先生?”
葛玉恨铁不成钢,那关系可不止是认识啊!
生命的结晶都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呢!
“……就这么过去我不太甘心……”葛玉跺跺脚,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定位,眼睛忽然一亮,“啊,我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走走走跟我走!”
葛玉拽着姜音的手就要走。
姜音有过好几次被绑架的经验,错开她的手,有些警惕的看她:“去哪?”
葛玉匪夷所思:“我还能把你卖了?”
姜音想了想,认真提醒:“你小叔叔,以前好像被人这么卖过。”
葛玉:“……”
葛玉差点气笑了:“那我是不是还得夸你警惕?”
姜音老实的点了点头。
她脑子不聪明,还老是被奇怪的人盯上,不警惕点怎么行。
“行行行。”葛玉从包里把自己身份证拿出来放姜音手上:“我身份证押你这成吧?”
姜音知道这姑娘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警惕使然,拿了人身份证之后,又在手机上设置了三小时自动报警。
到时候就算手机丢了,坏了,关机了,也会自动报警的。
这才跟葛玉上了车。
葛玉给司机说了地址,再看她,匪夷所思:“你以前是经常被人绑架吗?”
姜音摇了摇头,“不经常。”
就在葛玉想说什么的时候,姜音说:“偶尔。”
葛玉:“……”
姜音:“他们去哪里了?”
葛玉:“林家老宅。”
葛玉以为姜音会知道,结果姜音满脸迷惑:“什么地方?”
葛玉:“……”
葛玉:“你老家。”
姜音摇摇头,不认同:“我老家在b市的。”
葛玉看这姑娘一副死心眼的样子,眼角抽搐了一下,言简意赅的跟她解释:“那就是你妈的老家。”
小姑娘像是忽然意识到了“妈妈是有老家”的这件事,整个人显得有些怔然。
车子左拐右拐,拐进了略显偏僻的郊野,水稻刚刚萌发嫩芽,一切都显得富有生机,导航出了几次错,最后总算是到了目的地。
司机把他们送到地方就回去了。
葛玉盯着手机:“嗯,导航是这边没错了……”
姜音站在偌大的建筑门口,盯着那个牌子,半晌没能吭声。
葛玉收了手机,笑起来:“他们现在肯定在说话,毕竟那么多年没……”
她的嗓音卡壳,盯着那个巨大建筑上挂着的牌子,匪夷所思的掏出手机:“诶这不可能——”
姜音盯着那个硕大的【xxx精神病院】,开始觉得自己的报警装置设置的十分明智。
天色昏黄,姜音说:“我们还是先想办法回去吧。”
然而这地方偏僻的很,葛玉半天都没能打着车,急得额头冒汗。
姜音:“……你不能找人来接你吗?”
葛玉恍然大悟:“喔喔对喔。”
随即又恨:“可是我千里迢迢来精神病院,被人知道了多丢人。”
姜音:“……”
姜音刚想说什么,却冷不丁的,感觉到了一阵凉飕飕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