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丹朱一边往前走,一边静静听着。
君行之牵着她的手道:“人人都说谏官难当,我既然做了这个位置,就不想把它当做闲职,应该好好想想怎么做。”
“夫君因何而困扰?”
“这几日,姜先生告诉我既为谏官,就要为民请命,反复叮嘱我要敢于谏言,钱衡也来找我,他却同我说,切不可出言莽撞得罪了父皇或朝臣,小心会连累到你。”
祁丹朱听明白他的症结所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在长廊站定,缓声道:“夫君,师公和钱公子二人说的其实都对,为民请命是对,刚折易弯也是对,两者不一定非要二者选其一,也可刚柔并济。”
君行之露出疑惑之色。
祁丹朱垂眸看着如镜湖泊,“就像这湖面,如果到了冬天,湖面上就会结满寒冰,你是武状元,拳头虽然厉害,可是一拳下去,顶多让冰面上出现几道裂痕,却不能将整个湖面上的冰都打碎,可你看这天上暖阳,它不声不响,润物无声,只需几个时辰,便可将冰面上的冰全部融化。”
君行之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眼眸微微亮了亮,心里多日来的纠结仿佛也被日光融化了:
祁丹朱浅笑了一下道:“左拾遗吴望儒就是个死脑筋,他这些年来在朝堂上一直坚持直言不讳,谨守本分地劝谏父皇,屡次不顾父皇怒火,当众惹怒父皇,就连别人都不敢提及的上将军,他也屡次在父皇面前提及,还多次告诉父皇此案有诸多疑点,请父皇细查。”
祁丹朱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他着实是想不开,他但凡顺着父皇一些,也不会至今还只是个左拾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白发苍苍,他的同僚们都升了官,只有他还在原位,一直没动过地方,偏偏他还甘之如饴,死不改悔。”
君行之道:“忠言逆耳,朝堂就是要有吴大人这样的人在,才能保持清明。”
祁丹朱点头,“夫君说得对,朝堂就像一滩浑水,在这浑水里,要有吴大人这样直言不讳的人,但也要有聪明人。”
“比如吴大人,他屡次在父皇面前直言劝谏,从不曾退却过,可他如此,说不定哪日便丢了性命,就算不丢了性命,也只能像如今这样做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官,可他如果聪明一点,稍微圆滑一些,待爬到高位,是不是可以事半功倍?那个时候他说的话一句话抵现在百倍,父皇不但会听进耳朵里,他还可以帮助更多的百姓,那么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即使嘶声力竭地劝谏也只能换得父皇一个皱眉。”
她抬头看向君行之,柔声问:“夫君,你说哪种方式能帮到的百姓更多呢?”
君行之露出苦思的神情,看着面前的湖泊,微微皱眉。
祁丹朱道:“我知道夫君欣赏吴大人这样刚直不阿的人,但你却不能做这样的人,因为你除了是朝臣之外,还是父皇的女婿,你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指责父皇,否则就像你刚才所说的一样,在众人看来你是以下犯上、目无尊长。”
祁丹朱牵起君行之的手,“因为我的缘故,你在父皇面前本就比其他人难做,你在右拾遗这个位置上,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冲动。”
君行之轻轻点头,目光依旧若有所思地落在湖泊上。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水面上,泛着波光粼粼的光,水里有莲花,有水草,有莲花,红色的锦鲤在莲花间游来游去,摇头摆尾,看起来极为欢快。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祁丹朱言之有理,只是其中取舍和分寸要他自己掌握。
祁丹朱静静地看着君行之,等着他思考明白。
君行之并非不会变通之人,与之相反,他聪慧敏锐,心性通透,祁丹朱相信只要稍加点拨,他便能想通其中关窍,只要他别想钻牛角尖,自己为难自己既可。
祁丹朱相信,君行之既能固守本心,也能在官场游刃有余。
君行之沉思了一会儿,想通之后,不禁微微一笑,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娘子说的有道理,我便按娘子说的做。”
祁丹朱莞尔,“以不变应万变,总不会错的。”
君行之轻轻点头,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握着祁丹朱的手,打趣道:“我听说你曾经鞭打过左拾遗大人?”
锦帝封他右拾遗做之后,立即有人来跟他说祁丹朱鞭打吴望儒的事,告诉他一定小心吴望儒,谨防吴望儒怀恨在心会肆意报复,让他上任之后要处处防备,不可莽撞。
祁丹朱听他问及此事,理直气壮地点头承认,做了一个甩鞭子的姿势,笑道:“我的鞭子既打奸佞,又打良臣,怕不怕?”
锦帝之所以安排君行之做这个职位,其中一个原因应该就是因为她与吴望儒有仇,锦帝觉得吴望儒会肆意报复,就算不报复,也不会让君行之有往上爬的机会,在锦帝眼里,他就算不出手,吴望儒也会找理由为难君行之。
君行之看着祁丹朱眉眼飞扬的模样,不由笑了笑,配合地退了一步,装作害怕的模样道:“怕。”
祁丹朱像个仗势欺人的恶霸一样逼近他,“有多怕?”
良家小郎君君行之顺势抱住她,将人搂进自己怀里,耳语道:“特别怕,怕你晚上不让我进屋。”
祁丹朱忍不住笑,抬头看着他调侃道:“你去上任之后,可怕吴望儒会因为我的缘故,故意找你麻烦?”
君行之与吴望儒虽然都为拾遗,但吴望儒身为左拾遗,终究要官大一些,君行之刚去难免要听他命令行事,如果他有意刁难,君行之的日子想必不会太好过。
君行之抱着祁丹朱道:“不怕,吴大人品性端正,应该不至于故意找我麻烦,就算他怀恨在心,真的故意找我麻烦,我能替娘子受过,也甘之如饴。”
祁丹朱忍不住笑了笑,靠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君行之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头顶柔软的发丝。
祁丹朱低声道:“夫君,盛京波谲云诡,处处波澜,你我不知后事风浪几何,但无论历经多少风浪,只要我们固守心中清明,心性不改,风骨不失,自能坦荡前行。”
君行之握住她的手,语气认真道:“丹朱,我相信我们只要牵紧彼此的手,便不会迷失,有风我会替你挡,有浪我会背着你踏过去,遇到雨雪我们便牵着手一起走。”
祁丹朱点头浅笑,在君行之看不到的地方,笑容却转瞬便逝,她看着自己和君行之握在一起的手,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前路茫茫,不拨开云雾,谁又能看清旁边跟自己牵着手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呢?有的时候,恐怕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待看清之后,还能牢握不放吗?
祁丹朱闭了闭眼睛,闻着君行之身上淡淡的冷香,才稍觉安心。
第95章 她很好很好
翌日, 君行之清晨一早就去了谏诤院。
谏诤院里众人忙忙碌碌,看到君行之却极为热情,大家都耳闻过文武状元的名声, 见到君行之本人后, 不由心生景仰,对他充满了好奇。
君行跟他们之一一打过招呼之后, 步入屋内, 终于见到了吴望儒本人。
吴望儒身材消瘦,鬓边早已生了华发,因为他经常蹙眉,所以眉间有着深深的褶皱,长了一张让人看见就觉得端正肃穆的脸。
谏诤院里的众人对君行之这位驸马都很热情, 只有吴望儒态度冷冰冰的, 连正眼都没给君行之一个。
君行之站在他桌前,不卑不亢问:“吴大人可否告知在下, 第一天该做些什么?”
吴望儒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左边的书架, 冷淡道:“将那上面的卷宗全看完。”
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君行之抬头望去,那个书架足足占了一面墙之大, 上面满满的摆放着各个年份的卷宗。
大家同情地看了君行之一眼, 君行之想要将这些卷宗看完,还不知道需要多久呢, 而且这些宗卷无趣又寡淡,吴望儒让他看这些没用的东西,简直是浪费时间。
君行之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抗拒,微微颔首, 便从善如流地走到书架前拿了几本卷宗,坐到桌前一一认真看了起来。
吴望儒抬头看了君行之一眼,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轻轻哼了一声。
大家摇头叹息,看来吴望儒果真记仇,驸马爷未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好过。
一连数日,君行之在谏诤院里没有做过其他的事,一直在看卷宗,就连夜里回到掌珠宫,他也在书房继续看卷宗,他看得极为认真,偶尔还会拿笔记录下来。
祁丹朱端着御厨送来的百珍汤走进书房,看到君行之挑灯夜读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她有些怀念道:“你这样倒让我想起了你科考前夕读书的模样,那个时候师公不让我们见面,我总在窗外偷偷看你,你当时就是这样在桌前挑灯夜读,我总能在窗户上看到你的倒影。”
君行之想起那段日子,心底不由一软,抬头对她温柔地笑了笑,“你那个时候总是躲在窗前的那棵大树后,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其实不是踩到树枝,就是打着小喷嚏,有的时候还会被树上掉落的虫子吓得嗷嗷叫。”
“原来你看到我了?”祁丹朱微愣了一下。
君行之低头浅笑,那个时候他除了读书之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待树后那个身影的出现,那段时间他方知道,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无法想象出跟祁丹朱分离的模样。
祁丹朱将百珍汤放到桌上,走过去给他按了按肩膀,“辛不辛苦?”
君行之放下卷宗,揉着眉心笑了一下,“还好,跟以前读书差不多。”
祁丹朱给他按了一会儿,从身后抱住他的脖子晃了晃,“现在外面传的热火朝天,大家都说吴望儒是因为我以前打他的事,在故意折腾你,你觉得呢?你觉得吴望儒是在故意折腾你吗?”
君行之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没有,我刚入谏诤院,多看卷宗对我很有帮助,吴大人这样做不是故意刁难我,这些卷宗让我受益匪浅,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才看的这么认真。”
祁丹朱轻轻点头,放下心来,虽然她也觉得吴望儒不会故意刁难君行之,但面对君行之的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替他担心。
君行之牵着她的手,将她抱进怀里,柔声道:“放心,你夫君不会被人欺负的。”
祁丹朱忍不住笑了笑,将汤碗端过来,拿着汤匙喂他喝了一口汤,“最近这么辛苦,多喝点汤补补身体。”
君行之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她忍不住有些心疼。
“你也喝。”君行之柔声道。
烛火晕染出温暖的光晕,两人你喂我一勺,我为你一勺,不知不觉将一碗汤都喝了下去。
又过了七日,君行之才终于将书架上的所有卷宗看完。
他将最后一本卷宗放回书架上,走到吴望儒面前道:“吴大人,我已经将所有卷宗都看完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屋子里的其他人忍不住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他们来到谏院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将这些卷宗全都看完过。
吴望儒神色依旧淡漠,指了指右边的书架道:“把那个书架上的案册全都看完。”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觉得吴望儒此举有些过分,这刁难人也刁难的太明显了!
他们忍不住佩服驸马爷的好脾气,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发火,就连九公主这次也出奇的安静,竟然至今都没有来找吴望儒的麻烦,他们还以为九公主得知消息之后,会来再抽吴望儒一顿呢。
“……是。”君行之抬头看了一眼右边的书架,没有多问,抬脚走了过去。
“等等。”吴望儒终于抬起头,叫住他,奇怪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让你看这些案册吗?”
君行之沉声道:“大人既然让我看,必定有大人的用意。”
“我若就是为了故意刁难你呢?”
君行之笑了一下,“我自己懂得分辨什么有用,什么没有用,如果是无用的东西,我不会浪费时间去看的。”
吴望儒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没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十月,君行之终于将右边书架上的案册也全看完了。
他再次来到吴望儒的桌子前。
屋里的其他人怕君行之这次不再忍吴望儒,担心他们两人吵起来,全都找借口出去了。
吴望儒打量了君行之一会儿,终于露出这些天第一抹笑容来,“你先生说的没错,你这孩子不骄不躁,确实不错。”
君行之这些日子的表现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君行之没有理会外面的风言风语,也没有理会谏院里的可畏人言,他一直在按照他的吩咐认真仔细地去看那些卷宗,勤勤恳恳,态度端正,没有丝毫偷懒,也没有丝毫急躁和气愤。
君行之看到吴望儒的笑容,微微愣了一下,吴望儒向来面容严肃,他来了谏诤院之后,还是第一次看吴望儒笑。
吴望儒叹了一声道:“我们身为谏官,虽然主要职责是在关键时候劝谏陛下,但要做到有理有据的劝谏,却不是易事。”
他看着屋内那两座高高的书架道:“我们如果想替陛下分忧,就需要像陛下一样对整个大祁都了如指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做到言之有物,在陛下做出决断的时候,判断其决定是否正确,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其实很难,我们需要方方面面了解大祁才行,换句话说,就是你如果想要知道陛下做的决定是否正确,就要明确知道正确答案才行。”
君行之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谏官之责的重要性,也明白了吴望儒让他看这些卷宗和案册的良苦用心。
这些天来,他看的卷宗和案册里面包括了整个大祁的官员名单、各地每年的产粮和人口数量、京城百姓的名录等,样式繁杂,事无巨细,他看完这些已经对大祁有了基本的了解。
那些卷宗和案册里需要记住的东西,他都已经背了下来,不需要记住的东西,他都牢记了卷宗和案册摆放的位置,方便日后查看,这些日子以来,可谓是获益良多。
吴望儒见他孺子可教,不由笑了笑,说完了正事,揶揄道:“你可曾听说过公主殿下鞭打我的事?”
君行之尴尬地看着他一眼,“略有耳闻。”
吴望儒脸上没有丝毫尴尬,提起此事反而极为坦然,笑问:“你怎么看?可觉得公主刁蛮任性,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