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世人会怎么看待三郎?
纵使他做官再大,旁人提起来,免不了轻蔑来上一句,“噢,那位武安侯世子啊,倒是随了他父亲的老毛病”。
她引以为傲的儿子,自小端正沉稳,行事稳妥,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凭什么要受这样的责难,这样的耻辱?
想到这里,侯夫人紧紧攥住帕子,彻底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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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回到世安院,旁的什么都没做,只安安静静取了针线,将那件只剩下一个袖子的锦袍做了。
下午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人身上,仿佛能驱散一片阴霾,阿梨的心,也跟着轻快起来。
李玄待她很好,只是,没有人愿意一辈子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度日。
比起自由,那点喜欢,仿佛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了。
李玄回来的时候,那件锦袍已经做好了,他走进来,阿梨便站起身,去迎他,微微仰着脸,认认真真看着他。
李玄有片刻的怔愣,旋即带了点笑意,“怎么了?”
阿梨将锦袍取出来,捧到李玄跟前,轻声道,“锦袍做好了,世子试一试吧,若有不合身的,我好抓紧改。”
李玄闻言,倒也没嫌麻烦,脱下身上那身红色的官服,换上那件新锦袍,料子用的是雪青的蜀锦,柔软细腻,袖子、衣襟和衣摆处细细密密纹着一圈连理枝纹。
连理枝的寓意委实好,古人有诗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女子出嫁时,婚服上都会绣连理枝,希冀夫妻恩爱缠绵,嫁得良人。
阿梨起初没想到绣连理枝的,只是后来一日,忽然便改了主意,拆了绣了一半的如意云纹,换上这连理枝了。
这应当是自己送李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袍子里,便祝他同世子妃琴瑟和鸣,恩爱一世。
这些想法,阿梨自然不会说,李玄自然也想不到这一出,看了眼那情意绵绵的连理枝,不由得想,这锦袍,怕是穿不出门的。
男子出门在外,穿这样寓意的袍子,多少显得有些轻浮了。
只是,阿梨待他的这番心意,他总是不能平白糟践了的,便面上并不露什么端倪,温声道,“很合身。”
阿梨高兴了几分,认认真真看着穿着新锦袍的李玄,眸子里温温柔柔望着他,道,“合身便好,我手笨,这一辈子怕是也只得做这一件了。”
李玄倒不在意,一件便足够了。
李玄穿着那锦袍,倒也不脱,坐了下来,翻了书看,阿梨便在一侧,静静翻那烘在炉子上的梅花。
花瓣被烘烤得卷了起来,原本舒展开的一朵梅花,缩成了一团,但香却浓郁了点。
李玄被这花香扰得没了心思继续看书,放下书,侧过脸看阿梨烘烤梅花。
阿梨见自己似是打扰了李玄,朝他抱歉一笑,道,“等梅花茶做好了,我分您一半吧。”
李玄怎么会喜欢喝花茶,但也不想退却阿梨的好意,点头答应下来,“好。”
入夜,两人到了榻上,原是要安安静静睡的,但阿梨却忽的侧过身,微微抬脸,在一片黑暗中,静静望着李玄。
其实李玄在她面前,是比平常温柔的,她看过李玄在外人面前的模样,她有时候会想,若是李玄不是世子,应当会是一个很好的夫君。
只是,他是世子,生来就尊贵,自然成不了她这个小小农女的夫君。
不合适,也不相称。
李玄原闭着眼,鼻端却仿佛萦绕着淡淡的梅花香,扰得他心神不宁,便睁了眼。
窗外的月光缓缓照进来,温柔的月下,他看到阿梨抬眼望着自己,便侧过身,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褥,“睡不着?”
阿梨摇摇头,极小声地道,“李玄,你抱抱我好不好?”
李玄一怔,抬手将阿梨抱进怀里,温声问她,“冷?我叫人加床被褥?”
阿梨靠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了些许的安宁,曾经有些难熬的日子,她便是在这样的怀抱里,安安静静睡去的。
她轻声道,“不冷。”
李玄失笑,“怎么今日这样黏人?”
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越发的明显了,李玄漫不经心地想,大概是阿梨方才烘烤梅花时,沾染在发上了。
心随意动,想到这里,李玄便微微低了头,轻轻闻了闻阿梨的发,倒真的闻到了那股梅花香,若有似无地,勾着他。
他侧过身,轻轻去碰阿梨柔软细腻的侧脸,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上去。
夜还很长,但又不长了。
第29章
阿梨出发去别庄那一日, 赶上了一个大晴天,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得人暖融融的。
章嬷嬷推门进来,看阿梨坐在梳妆台边, 便走过去, 轻声提醒,“主子, 该出发去别庄了。”
阿梨回过神,回头朝章嬷嬷一笑, 站起身, 道, “好, 走吧。”
她迈过那扇门槛,便见到李玄站在游廊上, 似乎是在等她。
阿梨走过去,朝他屈了屈膝盖,然后稍稍抬起脸, 望着李玄。她今日要出门,所以穿得很暖和, 藕荷的袄子, 雪白的锦裙, 外头罩了件绣着梨花纹的浅青披风, 披风很长, 将她从头至尾, 都严严实实包裹在那一袭锦面里。
李玄朝前走了一步, 抬起手,轻轻将阿梨的帽子罩上,帽檐边缘那一圈雪白的毛, 衬得她面白如玉。
见此情景,章嬷嬷几个都停下了步子,站得远远的,该低头的低头,该转身的转身,无人窥视打搅两人。
李玄收回手,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长身而立。他今日穿着那件连理枝纹的锦袍,面容清贵,面上沉静,只眼里透出点旁人都看不出半分的不舍。
他只站在那儿,再无旁的动作,朝阿梨点点头,“走吧,我送你出府。”
阿梨乖乖点头答应下来,两人一前一后朝后院大门走去,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了片刻了。
香婉撩起帘子,等着阿梨,阿梨朝李玄屈了屈膝,便踩着矮凳,上了那辆青布蓬顶的马车里。
片刻,马车缓缓动了起来,风吹过来,撩开帘子的一角,阿梨从那缝隙里看出去,便看到渐渐远去的李玄。
他站在那里,一如平日那样沉稳自持,只一瞬的功夫,那帘子便落下了,香婉趁势上前,将帘子拉好,用木钩钩住,边道,“天还冷,主子别吹风。”
马车慢吞吞地走,花了不到半日的功夫,便到了那别庄,说是别庄,其实也并不偏僻。
阿梨下了马车,同香婉一起进了别庄,里面更是已经收拾齐整了,该有的都有,阿梨就这般在这里安顿下来。
别庄的日子,比起府里,反倒要自在些,这里没有旁的主子,下人也不似府里那样精心调教过的,除了阿梨带来的几个,其它的都是附近农户家来做活的,性子淳朴。
因是在庄子里的缘故,阿梨也没带人,自顾自在别庄里溜达,有时候能碰到被农户带到庄子里的小孩子,便掏了随身的荷包,从里面取了梅子糖来,一一分了。
这一日,阿梨来了别庄已有五六日了,她正温温柔柔替一个小姑娘梳头发,含笑问她叫什么。
小姑娘便抽抽鼻子,软糯糯道,“我叫……我叫三妞。”
这名字属实太不走心了些,但阿梨倒也没说什么,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道,“我们三妞真是漂亮的小姑娘。”
这时,香婉找来了,微微喘着气,停下步子,道,“主子,世子爷来了,您快回去吧。”
阿梨微微愣了片刻,将三妞另一边的辫子扎好,又朝她手里塞了几枚梅子糖,叫她自己去玩,才起身朝香婉点头,“那便回去吧。”
香婉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道,“主子这般喜欢小姑娘,日后也生个小小姐可好?主子模样这样好,世子爷也生得俊,生得小小姐定然玉雪可爱。”
阿梨只笑了笑,用帕子掩着嘴,轻轻咳嗽了一阵。
她这一咳,香婉便立即住了嘴,眼里藏不住的担忧,想了想,又没说什么了。
阿梨回到她歇的地方,踏进门,便看见李玄坐在圈椅上,正低头小口喝茶,见了她,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搁下手里的杯盏。
阿梨走过去,抿着唇朝他屈膝,轻声唤他“世子”。
李玄朝她招手,道,“起来,过来坐。”
阿梨便乖乖走过去了,还未坐下,便见李玄忍不住笑了,眼里藏不住的笑意,就那么望着她,半晌才道,“怎么想起这样打扮了?”
顿了顿,又温声道,“这样也很好看。”
阿梨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她来了别庄后,身边没了李玄要伺候,便不再用那些簪钗镯篦,每日都简简单单扎一个麻花辫,松软的长发就那么松松扎了,垂落在胸前,有时候连扣都不用,随意取段绸布,便那样固定了。
原来李玄说的是这个,阿梨轻轻回他,“我惫懒,世子爷不要笑我。”
李玄止住了笑,颔首,轻轻碰了碰阿梨的发尾,温声道,“不笑你。我看你在别庄,倒比在府里自在些。方才问了大夫,说你的脉象比先前好些了,看来别庄确实养人。”
他想,自己做的决定,果然没错。
日日把阿梨拘在那世安院里,阿梨虽安静温顺,时间久了,也会觉得闷。更何况,再过些日子,府里便更不适合养病了。
李玄没留下过夜的意思,仿佛只是过来看阿梨一眼的,不多时,便起了身,说要回去了。
阿梨起身送他到别庄门口,李玄回头朝她轻轻点了点头,“别送了,回去吧。明日我要出门一趟,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阿梨闻言,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帕子,面上却露出温软规矩的笑容,看不出半点异样,轻轻应他,“那我等世子。”
李玄踩着矮凳要上马,微微弯腰要进马车时,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蓦地侧过头看了眼阿梨。
只短短的一瞬,他看见她安安静静站在别庄门口,面上带着温然的笑意,那双湿润明亮的眼睛,心无旁骛望着他。
她穿着件青色的褙子,下半身是雪白的褶裙,裙摆处一圈云纹,手半拢在袖子里,一圈雪白绒毛底下,隐隐约约露出半截银镯。
只一眼,李玄便觉得阿梨腕上那镯子有些眼熟,马车动了片刻后,在一片安静中,李玄才蓦地想起来,那是自己第一次赏阿梨的镯子。
当时他还不大懂女儿家的玩意,也未曾对阿梨用心,只叫管事做主挑了送去,几日后,他又去阿梨屋里,见到她腕上戴着的细细的素银镯,回头便训斥了那管事一顿,后又遣人送了新的去。
没想到,这镯子,阿梨还留着。李玄心里想,等接阿梨回府的时候,再给她添置些。
日后就是姨娘了,不能叫旁人看轻了去。
这般想这,李玄有些想掀开帘子,再看阿梨一眼的冲动,但到底被规矩束住,克制着自己这莫名的念头。
与此同时,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句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思及此,李玄失笑,自己何时也这般腻歪了,真是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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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马车走远,阿梨回到屋里,没叫香婉在屋里伺候,安安静静打开了梳妆台那上了锁的抽屉,翻开几本账簿,取出最下面的一个小木盒。
轻轻打开了那木盒,里面是一叠厚厚的银票、侯夫人给的卖身契和路引,另一侧,则侧卧着一个药瓶。
阿梨取出来,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那日侯夫人同她说的话。
那一日,侯夫人将玉瓶递过来,道,“以三郎的性子,除非你死在他面前,否则他一定会彻查。我母家祖上一叔夫曾在云南任过职,曾审过一桩奇案,一农夫上山回来后,莫名病重,而后又莫名死而复生,时人皆惧。后来才查出来,是当地的一种奇药。这药人吃了后,脉象日渐虚弱。你先吃上一月,每日一粒,连御医都未必看得出端倪。等三郎回来,得知你病重,定然会去探你,你再服下那颗红色的,一盏茶内,便会如死人无异,意识全无。待你下葬后,我会叫人救你出来,送你出京。”
阿梨听得微微一怔,在她的设想里,她的死,应该是一场意外。
而不是这样一点点的病重,最后,死在李玄面前。
这样……未免待他太过残忍。
但理智却告诉她,侯夫人说的没错,以李玄的性子和本事,若是意外,绝对会叫他生出疑心。意外总会留下尸首或是蛛丝马迹,以李玄的敏锐,他若是要深究,绝对瞒不过。
唯有眼见为实,才能真正让李玄相信,她死了。
李玄那样的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梨压下心里的不忍,伸手接过了那玉瓶,转身要走时,侯夫人忽的叫了她的名字,然后慢慢道,“药在你手里,用或不用,都由你说了算。你若是有一日后悔了,便将那药丢了。”
阿梨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她轻轻说了句,声音虽轻,心里却坚定无比,“奴婢不后悔。”
阿梨垂下眼,拔开塞子,微微倾倒瓶身,一颗药丸便滚了出来,黑色的,小小的一粒,在油灯下,映射出一点光泽。
阿梨毫无迟疑取起,送进嘴里,服下。
当晚,她便起了低烧。
再过十来日,情况越发严重了,大夫的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但阿梨自己没觉得多难受,只是头有些晕,说话有些虚弱无力。
香婉送大夫出去,片刻就端着药进来了,眼睛红红的,一看便是哭过了。
阿梨轻轻抬手,替她擦了滚落下来的眼泪,道,“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不好看了。”
她想说,我求过侯夫人了,日后她会放你出府,替你立女户的,到时候和你妹妹好好的。云润也是,云润和谷侍卫很般配,日后生下的孩子,定然也如云润一样可爱善良。
只是,我大抵是看不到了。
别怪我瞒着你们。
但阿梨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道,“我不是个好主子。”
“日后,你和云润都要好好的,别叫我操心。”
这话就像安排后事,香婉吓得直哭,眼泪不要钱一颗颗往下掉,牢牢揪着阿梨的袖子,哽咽道,“主子别吓我了,您不会有事的。您吃了药,就会好的。”
那药吃了二十七八日,阿梨的精神反倒忽然好了,犹如回光返照一样,她坐起身来,有了点气力,眼神在屋里四处寻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