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抱在一处,阿梨的泪便掉下来了。
她现在有了身子,嬷嬷都盯着,不许她哭的,她先前一直忍着,想着便是哭哭啼啼的,也没什么用处,可是此时见了李玄,眼泪却一下子不受控制了。
李玄轻轻拍着阿梨的背,轻声哄她许久,才拉着她坐到榻边。岁岁方才就被嬷嬷带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独处。
等阿梨止住了泪,李玄开了口,尽可能把话说得委婉,道,“阿梨,你先别急,你哥哥的事,还未必严重到那个地步。今日朝堂之上,你兄长提出要为先镇远将军厉晦翻案,陛下的确动了怒,但你兄长军功在身,方得胜归来,是有功之臣,陛下只以他罪臣之后的罪名,暂时夺了他的官职,入狱待查。但厉家叛国一案,被这么当朝一闹,不重审都不行。”
阿梨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却也从李玄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当时的千钧一发。她有些紧张地仰脸,嗓子眼有些发紧,“若是翻了案,哥哥便无罪了,对不对?厉将军若是被冤枉的,那哥哥罪臣之后的身份,便不存在了。”
李玄点了头,道,“是,所以你不必过于担心,若能翻案,一切都好说。”
其实这事情说起来,李玄是赞同苏追的做法的,虽然冒险,可却也不失为一个法子。这种事,若不是当朝提出来,陛下怎会被逼着不得不点头重审?毕竟事关先帝,厉晦叛国一案,是先帝手上过的明路,身为人子,自然要维护先帝的身后名。
可今日这么一闹,不重审是绝不行的,苏追本是有功之臣,死也要让人死个明白,否则岂不寒了武将的心?
更何况,当年的案子疑点重重,厉晦伏法后,厉夫人次日便自缢于将军府大门之外,一袭丧服,临走前嘶声力竭为亡夫喊冤,以死明志,当时便轰动了整个京城。
如今苏追以厉晦之子的身份,请求重审,当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便都被翻了出来。
朝中对于重审此案的呼声,居然比李玄想象中的要高出许多,只怕当年对于厉晦叛国一案,不少人都在心中有所质疑,只是多年过去,厉家又无后人,便也无人敢开这个头。
但重审是重审了,能不能有个好结果,却又是另说的。
这些话,李玄自然不会说给阿梨听,如今阿梨正怀着身子,是最不能操心的时候。他方才与岳父一起出宫时,岳父亦一再嘱咐,不许阿梨掺和到苏家的事情里。
李玄只隐下这些话,道,“厉晦一案,陛下有意交大理寺和刑部共审,我会想办法替你兄长翻案。只是岳父说得对,你如今身子重,最好是不要掺和进此事,否则言官若盯着我与苏家这层亲眷关系,上奏陛下,我便不得不避嫌了。”
苏家的事情,事关阿梨,李玄不可能置身事外,但他看得出,无论是苏追,还是岳父苏隐甫,似乎都不愿意他插手。反正他这个身份,不方便做得太明目张胆,反倒行事隐晦些,关键时刻才好出力。
阿梨一介妇人,并无什么太多的法子,自是李玄说什么,她便信什么,接连被爹爹和李玄这么劝,她也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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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晦叛国一案,正式重审,不审看不出,这一审,倒真的审出点问题来了。
午后,李玄坐在官署内,垂眸翻看着卷宗。
因他与苏家那层关系,李玄虽未刻意避嫌,但也没有太过主动,此案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审,说起来,刑部与大理寺一贯不合,唯独李玄是个例外,他既在刑部待过,也在大理寺待过,两头关系都处得还算融洽。
如今他要卷宗,旁人也都愿意与他方便,便是原本忌惮他为舅兄出头的刑部尚书,见他这般避让,都投桃报李,命人将卷宗及其它东西,一并送了过来。
卷宗很厚,但真正值得看的,也就最后面那几十页。
那一年西北战乱,长秦关失守,西北前后一共折了两位大将。先是当时镇守西北的大将殷擎,战前酗酒,于军营中蓄妾,大败于阵前,被当时的监军一封折子递到先帝跟前,先帝震怒,直接撤了这位殷将军的职,命当时留在京中,陪伴身怀六甲的妻子的厉晦前去。
厉晦领命前去后,接了殷擎的职,力挽狂澜,夺回了长秦关,却仅过数日,便又丢了。此时又是那位监军出面,一封折子递到先帝跟前,这一回却不是渎职,而是叛国。
当初的证据,是厉晦帐中丢失后出现在敌军手中,后又辗转回了监军手中的军报。其实并无铁证,但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接二连三的失利,前面又有个渎职的殷将军,帝王震怒,当即将厉晦叛国的罪名坐实了,也不等他辩驳,直接便派了勇亲王上阵。
后来厉晦被斩首,厉晦妻子温氏殉夫,唯一的儿子则被当时还未做到阁老位置的苏隐甫收留了,以外室子的身份,带回家中。ones
卷宗上所言,也不过如此,但当年真相,却是再难得知了。
不过,光是凭那几封军报,便定了厉晦叛国的罪名,论起来,是说不过去的。
眼下当年那位监军已经来了大理寺,等候调问,若能弄清那军报是如何丢,又是如何到了监军手里,翻案一说,兴许并不是难事。
纵使不能弄清,只要没有铁证证明,那些军报是从厉晦手里亲自送出去的,那叛国的罪名,便不能成立。帐中人来人往,当时能进出主将大帐的,可不仅仅是厉晦一人,副将监军个个都能进出主将大帐,便是战前商议,也都是在主将大帐中。这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将军报带出。
若无铁证证明是厉晦送出去的,他至多是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看过卷宗,李玄心中几乎下了定论,只怕当年当真是场冤案了。
李玄看过卷宗,便出了门,轿子在明月楼前停下,他上了楼,推门而入,岳父苏隐甫正在里面坐着。
李玄走进去,将卷宗的情况尽数说了后,苏隐甫毫不意外道,“厉将军是无辜的,当年我便认定如此,只是当时先帝震怒,谁求情都无用,我白日上折子,还不到入夜,贬官的圣谕便下来了,谁都不愿遭帝王厌弃,有我这前车之鉴,原本想出声的,也全都噤声住嘴。”
说罢,苏隐甫看了眼李玄,道,“但我今日见你,不是要你替我打听此事。我另有一事求你。”
李玄微微蹙眉,抬眼,“岳父请说。”
苏隐甫抵唇咳了几句,喉间那股痒意过去后,才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拦着阿沅,不许她进宫。”
李玄微怔,旋即想到宫中那位谢太后,以为岳父是怕阿梨去求谢太后,虽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却仍是点了头,“好,我不会让她进宫的。”
苏隐甫说罢,便不再说什么,径直出去了。
李玄起身送他,见他下了楼,没急着走,而是起身,站在窗边,低垂视线,看见苏隐甫上了辆青布马车,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有些扭曲。
李玄不知为何,忽的有种极其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果然,到了第二日,便出事了。
第96章
监牢内, 窗户开得又高又小,只一个两手可掩的小洞,照射进几缕光线, 黑压压的, 仿佛压得人喘不过去来。
阿梨一进监牢,便嗅到了那种腐朽霉烂的味道, 眼睛便蓦地湿了。
察觉到她的动作,李玄扶住阿梨的肩, 微微用力, 仿佛是在给她气力般。
阿梨此时却顾不得这些, 一心只惦记着前方, 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烂泥或是老鼠尸首般的赃脏物,她也没理睬, 只径直朝前走。
在前引路的狱卒提着灯,行到拐角后,朝后退了一步, 让开道,“前面便是了。”
李玄朝他颔首, “多谢。”
那狱卒倒是不妨李玄这等大官会对他这般客气, 还好一阵受宠若惊, 瞥眼瞧见泪眼垂垂的世子妃, 心道, 果真生得花容月貌, 难怪老丈人倒台了, 也不见武安侯世子冷落,还大费周折安排两人见面。
狱卒倒未多说什么,也不怕李玄能把人劫走, 索性卖了个好,朝拐角的另一头走去。
阿梨却顾不得李玄与狱卒在说些什么,见李玄朝自己点了头,便用力擦了泪,整理了一番衣裙,看不出什么端倪后,才朝那拐角处的牢房走去。
踏进去后,便见苏隐甫正盘膝坐在稻草堆上,他神色从容,看上去并未受什么刁难,都未穿狱服,仍旧穿一身青色直缀。
阿梨忍不住泪,蹲下.身子,隔着栏杆,带着哭腔唤了声,“爹爹——”
这一声爹爹,却是把正闭目养神的苏隐甫惊得回了神,他睁眼一看,竟是阿梨,且还红着眼,眼看着就要哭的模样,好不可怜。
苏隐甫赶人走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只叹了口气,道,“你怀着身子,不该来这里的。世子带你来的?”
阿梨点点头,双手紧紧抓着栏杆,离苏隐甫入狱才过去一日,她整个人便憔悴了不少,小脸煞白,唇上也失了血色。
任是谁,父亲入狱,且还是被人以毒杀妻子的罪名入的狱,身为人子,都会陷入煎熬之中。
苏隐甫又何尝忍心看女儿这幅样子,顿了顿,开口问,“世子待你可还好?”
阿梨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怕他入狱后,李玄因此冷落自己。到这个光景了,父亲心里担心的,不是身陷囹圄的自己,而是好生在外头的她。阿梨眸色微湿,道,“爹爹放心,相公他待我一如往昔。”
苏隐甫听了这话,却是放了心。
阿梨抓着栏杆,又道,“爹爹,我相信您,我相信您不会做那些事的。”
什么毒杀发妻,什么收受贿赂,什么党同伐异,好似爹爹这一入狱,什么莫须有的罪名,都能安到他的头上了。便是人从前人人赞誉的施粥赈灾,都成了收买人心,沽名钓誉了。
一夕之间,仿佛谁都要上来落井下石一番。
但这些话,阿梨不敢说给爹爹听,怕他在狱中忧心,爹爹这把年纪了,早该安享晚年,如今却身陷囹圄,阿梨不怕别的,就怕爹爹身子吃不消。
苏隐甫倒是微微一怔,抬眼看着女儿,见她神色坚定,一副我只信爹爹的模样,倒是道,“阿沅,我未曾害你母亲。”
阿梨点点头,坚定道,“我信爹爹。”
苏隐甫眉心微松,却是没再和阿梨说什么,而是道,“世子可与你一起来了?若是来了,我有些话与他说。”
阿梨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今日来探监,她看爹爹还是次要,最主要的是李玄。他深谙判案律法,若能抽丝剥茧寻出些证据,那才是最重要的。
阿梨点点头,走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李玄才走了过来,翁婿见面,气氛却有些冷凝,李玄一贯对岳父恭敬,今日却一改往日做派,微微沉了脸。
苏隐甫不蠢,当即了然,“你知道了?也是,陛下一贯信重你。”
他当初选了李玄做女婿,其中一个缘由,便也在于此,简在帝心。
李玄直身而立,手背在身后,“阿沅已经出去了,苏阁老如今能说实话了吗?”他定定看了眼苏隐甫,“您与殷将军,究竟是什么关系?”
苏隐甫没急着开口,“你没告诉阿沅?”
李玄摇头,他怎么可能告诉阿梨,告诉她她的父亲与一个男子有染。他不歧视龙阳断袖,但若明知自己是断袖,却还毁去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此等行径,何其可耻。
苏隐甫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我是。”他抬眼,道,“我不否认,我的确是。”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什么煎熬或是难以启齿的感觉,淡淡道,“我没办法爱上女子,我努力过,但我做不到。”
李玄听到这里,背在身后的手握得紧紧的,冷冷质问,“那你为何娶阿沅的母亲,又为什么生下阿沅?”
苏隐甫却沉默良久,才开了口,“这是我和阿沅母亲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我今日要见你,不是为了要你救我出去,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必为我奔走,你只要保护好阿沅就行了。陛下要如何处置我,我都受着,大不了是一死,我这把年纪,即便死了又如何?”
李玄见他语气,分明是认罪了,心头涌上一股怒火,恨不能立即拂袖而去。却仍是忍住了,只问,“你不怕死,那你打算叫阿沅如何自处?”
苏隐甫被问得一默,静默许久,良久才道,“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拜托世子了。”
他蓦地起身,长身一拜,沉声道,“阿沅,就拜托世子了。”
李玄本想拂袖而去,可脑海中总闪过阿梨担忧含泪的脸,最终只冷冰冰开口,“除了岳母的看诊留下的医册,还有别的证据吗?”
苏隐甫沉默着,没开口。
李玄却只寒声道,“阁老不必多想,我不欲让阿沅得知你与殷擎那些旧事,你名义上还是我的岳父,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对你置之不理,你便当我装装样子吧。”
这话算很不客气了,苏隐甫却连脸色都未变,只道,“你若要查,便去一趟谢家吧。不必寻其他人,寻阿沅的外祖母,谢老太太便是。”
李玄听罢,只冷淡点了个头,再没多说什么,径直就那般走了。
他一走,监牢内便只剩下苏隐甫一人,大抵是看在他阁老的身份上,狱卒待他还算客气,监房四周都无人,也算是给他留下最后的一点体面吧。
苏隐甫定定望着灰扑扑的墙面。
陛下若要杀他,那便会在厉大将军一案上松口,否则,一下子凉了文臣武将的心思,动摇朝局,有损国本。更何况,厉晦那个人,忠心耿耿,是真正顶天立地的英雄,叛国一案,原就是先帝震怒之下的一件冤案,端看陛下愿不愿松口。
只是委屈了阿沅,他很想再陪陪她的,只是,大抵是不能够了。
这也算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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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玄出了监牢,就见阿梨并未上了马车,而站在马车旁等他。
他疾步走上前去,牵了阿梨的手,不等阿梨问,便道,“我方才与岳父聊过了,先送你回府,我等会儿去趟谢家。”
阿梨一听这话,毫无怀疑便信了,甚至催促李玄,“我自己回去吧,不必你送。你去谢家吧。”
李玄却坚持道,“先送你回去。”说罢,便扶着阿梨上了马车。
一进马车,阿梨才发觉自己脚下似乎沾了什么脏东西,大概是方才在监牢里弄上的,她心里有事,便现在才发现。踩得马车里脏兮兮的,一团烂泥,偏偏今日出门匆忙,马车也不是他们平日常用的,里头并没有换洗的鞋子,她便将脚朝里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