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弈大汗淋漓,却是扶额摇了摇头,努力晃走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再抬眼时,双眸红了一片,他焦急地推开宣蘅,头也不回地道:“你把这里发生的事回去告诉金宁卫,快去!”
他欲追马车,手臂却被人一把拉住,回过头,就见宣蘅面色惊惶,握着他的手也忍不住发抖,几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她哭道:“三哥,这是个好机会!别管她了,我们逃走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我不想再回去,我求求你,三哥,我求求你了!跟我一起走吧,趁着现在,没人会发现我们的!”
她惊惧之下口不择言,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害怕的样子不是假装,宣承弈却觉得心中有什么在一点一点流失,像是刀口割肉,他竟然完全没听到宣蘅在说什么,只知道莫大的恐惧在侵蚀他的思绪。
宣承弈惊慌失措地挣开她的手,转身便走。
“三哥!三哥!”
宣蘅在后面不停地喊他,但宣承弈始终没回头,他边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边四顾周遭,想要喊出那个名字,却又不敢太过声张。
只是心里一遍遍唤着。
“公主!”
“殿下!”
“姬珧!”
“你在哪?”
可是哪里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眼前一片虚无,心头却就是有道影子挥之不去,头疼欲裂的感觉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十八说公主总是无时无刻不在警惕刺杀和暗害,他还说金宁卫很多人都为她而死。
他根本不敢想象,如果公主真的被人抓走了将会面临什么,有多少人连她掉根头发丝都舍不得。
那他呢?
他现在还不肯承认自己是心甘情愿留在她身边的吗?
宣承弈大脑一片混沌,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应该找到她,他只想看到她平安无事。
他不想再失去她了。
宣承弈忽然顿住脚步,在逐渐扭曲的画面中浑身僵硬,为什么要说“再”?
然后是更为猛烈的针刺一般的疼痛,他闷哼一声,手扶着头,一下撞到墙壁上,背抵着冰冷的墙面,抬起头,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姬珧的身影,她站在楼阁高台之上,汹涌的风吹起她长袍宽袖,迎着昏黄的夕阳,她的身影渐渐与背后的景象融合。
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仿佛一下置身冰冷的水中,然后他看到那人缓缓张开双臂,闭着眼一跃而下。
“别——”宣承弈蹲在墙角,周围有发觉不对而凑上前的人,在询问他怎么了,但他只是捂着头,从喉咙挤出两个字,带着痛苦的哭腔,“别跳——”
“怎么不等等我?”
“我回来了……”
第46章 是只属于姬珧一人的十九。……
公主不喜点灯, 所以望玉台上总是一片漆黑。
她经常站在望玉台顶端地栏杆旁,一立便是一天,层云遮掩着涌动的日光, 而她背着身, 将自己融于绯红霞光的剪影里,在他猜测她站在那儿时到底在想什么的时候, 她会用温柔又清澈的嗓音问他。
“望玉台外面美不美?”
他知道她想出去,特别想。
可是巍峨耸立的楼台将她困在了这里, 她如一只可怜的断翅鸟雀, 每日在囚笼里舒展美丽的羽毛, 眼巴巴地望着笼子外面的一切, 可望,而不可即。
每当她问出那句话时, 他会替她看一看望玉台之外的锦绣江山,唇齿开阖,无声地说一句“好看”。
但都不及她。
望玉台上大多数时间, 她都是安静且沉默的,高高的楼阁之上遍布她的身影, 她有时坐在矮几前, 有时坐在妆台前, 有时站在栏杆前, 有时伏在软榻上, 即便披头散发, 也不曾失去从容和优雅。
她总是那么寡淡, 好像参透了尘世间一切虚妄,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方外人,极少有人或事能挑起她的情绪。
可却只有他知道, 她撑不了多久。
然后那根紧绷了三年的琴弦,终于在江蓁登上望玉台的那天,骤然断裂。
那天阴云浓皱,秋风飒踏。
他回来得有些晚,赶到望玉台的时候,江蓁正轻蔑地睨着矮几旁跪坐的人,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怨毒和嫉恨,讥讽地看着她:“姬恕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你说谁死了?”
如果是从前,公主理都不会理她,可她提到了姬恕,那是唯一一个无法让她保持沉默的人。
江蓁似乎被她的疑惑取悦了,良久的寂静过后,她忽然捧腹大笑,豁然开朗地看着她:“原来你不知道?”
她骤然变了脸色,愤恨地看着她吼道:“姬恕死了!你亲弟弟姬恕,早在三年前就被陛下一箭穿心!你听懂了吗?”
“你留他一人在阴曹地府等你,自己却苟延残喘地活着,还跟杀他之人同衾共枕,我若是他,怕是死也不能瞑目!”
江蓁等了很久,想要看到姬珧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她只是静静坐着,除了最初的那句问话,再也没有一个字说与她。
瞥到有人走上来,江蓁终归有些惊惶,她甩了甩衣袖,留下最后一句话,当做二人对话的终结,满面嘲讽地道:“手掌天下的长公主,一朝被俘,还不是断脊折腰?长公主啊,也不过如此。”
望玉台有暗卫严格把守,宣承弈不知道江蓁是怎么上来的,他只看到在他上来的时候,公主消瘦的肩膀,有些微的塌陷。
而那一点塌陷,几乎是毁灭了她整个世界。
她几乎不用质问谁去得到肯定的回答,比起相信姬恕还活着,当下的结果才是最符合情理的现实。
所以在听到真相后,她竟然前所未有地冷静。
其实她一直隐隐心有怀疑,只是不肯放弃那点微薄的希望,她想着,那人都已经这样对她了,她都已经逃不掉了,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也没必要再敷衍她了吧。
她着实没想到人可以这样无耻。
宣承弈走到她身后,踏着夜露的黑靴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脚印,那是他第一次故意走路发出声音,想让她知道他在。
姬珧侧着耳朵去听,淡淡地说了一句:“十九,你来了。”
他讶异她还能如常地说出话来,可她越是冷静,他心中就越是没底,越是忍不住担忧害怕。
他想着,或许应该把那个好消息告诉她。
可他一时之间又有些踌躇,一个奉命来监视她的人,虽有苦衷却仍做了那人扬手劈向她的刀,她怎么会相信他说的话?
她对所有暗卫都温柔平和,但他知道她也恨他们。
然而姬珧好像也没想等他回答。
她捣腾着火盆里燃着的炭火,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一张嘴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说了从她被困到望玉台之后说得最多的话,从积室山到皇宫,从弟弟姬恕到驸马张舟,她絮絮说着,更似娓娓道来的故事。
宣承弈从她一字一句中描摹出他不曾参与过,又十分向往的光景,他听得有些沉迷了,直到姬珧撑着矮几起身。
微一踉跄,他几乎是下意识去扶。
她再抬头,他才看清她眼中闪动的泪光,宣承弈的心猛得一疼,像是有千万根刺生生扎进血肉里。
他没看过她哭,空洞的双眸无声落着泪,是一个人到了穷途末路却仍旧一筹莫展的孤独和绝望,有一瞬间他很想发誓,他想要让她一生再也不要流泪。
姬珧摸索着掀开他的铁面,伸手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一向孤高又淡漠的人,此时竟然夹杂着哭腔,带了些委屈祈求他。
她说:“十九,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她太想听到他的声音了,那是寂灭天地中唯一一点光亮,姬珧很想知道自己确实还活着。
她搂紧了他,而他始终僵直着身子。内心告诉他该抽身离开,可是双脚却像生根一般,怎么都拔不出来。
她管任何一个潜藏在望玉台的暗卫都唤作“十九”,他知道她这句话并不是只对他一个人说。
他只是许多人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个,他隐在暗处,观察她,保护她,揣度她,心疼她,沉迷她,然后爱上她,这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而她对所有人都一样,不会对他有半分特别之处。
他明知她没曾把他放在眼里,可那种阴暗之中滋生的不明感情却在日夜相处中不断扩大,他知道不该,也尽量克制,可疯狂涌动的爱意仍旧在压抑中此消彼长。
他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但他贪得无厌想要得到她的全部。
就是那样一个触手不及只能仰望的人,此时此刻,竟然环住他脖颈,迎着他的唇,隔着冰冷的铁面奉上了湿热一吻。
所有思绪和感官都快速停滞,他脑中轰然一声,仅存的理智开始土崩瓦解。
望玉台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人告知虞弄舟,宣承弈知道。
看似静无一人的高台楼阁之上,其实有很多双眼睛,他也知道。
可他无法推开身前的柔软,那是他梦寐以求日夜肖想的人,尽管他知道他配不上她,知道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泄愤,知道她根本都不在意自己吻的到底是谁,这一瞬间的放纵沉沦,多半是因为他的幸运。
他也认了。
姬珧将他的铁面丢在地上,指尖轻轻触着他脸上的轮廓,像是要记住每一个根骨脉络,宣承弈闭着眼,等着她描摹出他的五官,想她记住这一切,哪怕一点也好。
她身子一沉,忽然将他扑倒在地板上,脚跟带翻了矮几,银钩落地的轻响混着一声闷哼,她用嘴堵住他摔疼脊背的痛呼。
宣承弈后背硌着一块紫金石砚,半身发麻,身上骤然起了一层湿汗,姬珧趴在他双腿之间,整个身子伏在他身上,欲动的星火乍作燎原之势,她还不肯罢休,孩子一样地缠着他。他沉沉吸了口气,忽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嘶哑的嗓音带了十足的克制与隐忍,却又在崩解的边缘。
他趴在她耳边,问出了与她相伴以来的第一句话。
“殿下,你知道我是谁吗?”
姬珧抓着他后背的护甲,神情有一瞬的恍惚,低沉的嗓音入耳,音色同窗外叫嚣的狂风相和鸣,旋于耳边不去。
“十九,”姬珧轻唤一声,手指搭上他腰间革带的暗扣,低浅的嗓音媚惑如钩,“不管你是谁,从今以后,就是只属于我姬珧一人的十九。”
革带应声落地,他眸光一黯。
姬珧忽然在他肩头重重咬了一口,像是要印证那句话一般,要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从此他就是她的人,生生世世都是她的人。
疼痛如火舌席卷全身,他忍着疼生生挨了这一口,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他循着味道欺身而来,交错的呼吸混杂着冰冷的铁锈味儿,他小心又虔诚地吻着她,一寸一寸,试探着她的防线。
冷风从窗缝中吹进来,热意和冷意混为一体。他伏着身,膝头轻轻抵着她,单手扣着她的后脑,想要迫她环住他整个身体,手肘却不小心压着她的头发,姬珧“嘶”了一声,在一片漆黑中按住他汗湿的手。
“你会不会?”那声嗫嚅的质问里有几分不满。
回答她的是一个生涩又夹杂了几分烦躁的深吻。
姬珧下意识迎合着,耳边却落下一层薄薄的湿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还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热火,像是生气,他在她耳边轻轻蹭着,喑哑道:“不会……你教我……”
姬珧微怔,似是有些意外,他在她身边三年都不说一句话,今天却叫她听到了两句,一句是问她知不知道他是谁,一句是让她教他——
她的确不知道他是谁,但跟自己所想的人总归是没出什么差错,起初她还时常会认错人,但派到望玉台监视她的那些暗卫里,只有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气,也只有他,在听她说话时,会那么安静,那么认真。
他就是十九,只有他是十九。
姬珧在黑暗无垠的视野中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低沉厚重的嗓音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她不明所以,但她知道自己再也忘不掉。
她发现他总是像个横冲直撞的莽撞少年郎,在云雾中迷路,在迷途中探寻,隐忍又急躁,姬珧只好耐着性子,一边伸手抚着他脑后的头发,一边在他耳旁低语。
若有似无的笑意抓挠着耳根,他稍一用力,那声轻笑就破碎成低浅的轻吟。
彼此都忘了当下的处境最好。没有皇宫,没有帝位,没有威胁和逼迫,没有囚禁和欺骗,只交融彼此的炙热,让她知道,即便是在阴寒四壁的囚笼里,也依然有人陪着她,那是一场没有终结的救赎,他于她若此,她于他亦然。
狂风消歇,层云浮动,夜色悄然退却,天际泛起鱼肚白。
宣承弈将她抱到床上,伸手为她拨了拨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然后握住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
“公主,”他轻轻唤了一声她,也不知她能不能听到,只是郑重而又认真地看着她,低声道,“我的名字,叫宣承弈。”
姬珧皱着眉,睡得不安稳。
他抚平她眉心褶皱,在她耳边轻语。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你等我。”
他将一个包裹着什么东西的丝绢压在她枕头下面,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向外走,脚步不曾停留,他怕自己只要一回头就无法离开了。
望玉台外面有层层把守的侍卫,还有知道他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而不能让他离开的暗卫。宣承弈知道从这里逃走是九死一生,但起码还有一线生机,可留在望玉台一定会死。
其实宫外的部署都已经布置完全了,距离救她出来只剩下一步之遥……
可是,可是——
当他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
宣承弈感觉到自己手腕在隐隐作痛,身上的血不停流走,无尽的绝望和恐惧在蔓延,都不及他心头疼痛的万分之一,那种感觉比死难受,他艰难地发出一声呻.吟,耳边的喧嚣声也越来越大。
“你怎么了?”
他感觉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冲破喧闹的人声传入他耳中。宣承弈猛地一抬起头,猩红的双眸中有几分无措,狼狈的神情像一只困兽,却在看到人群中微微弯下腰身,撩起帷帽一角的女人时,忽然化柔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