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珧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以对。
秦徵涣只当她的沉默是因为自己说到了她心坎里。
他忽然回身,大跨几步走过来,在她身前停下,眸光隐隐灭灭。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就当这是一笔交易,你要费心应对那么多人,何不专心只应对我一个?嫁给我,我必当站在你这边。而且我没有野心,踩着你去够权利巅峰的事我不会做,这难道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选择吗?”
“交易?”一直半垂着眼眸的姬珧忽然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爷觉得这是一笔交易?”
“可以算是。”
“那本宫付出的是什么呢?”
秦徵涣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道:“你生气了?”
他用了几分无奈的口吻,兀自笑笑,伸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脸,被姬珧侧身躲了过去。
姬珧的声音骤然沉入湖底,有一股浸透脊背的寒意慢慢滋生,她笑问一句:“是王爷想同本宫要这个,还是觉得本宫只剩下这个才能跟你做交换?”
秦徵涣脸上的笑意也淡去几分,他看着姬珧,虽然没有及时答复,可一脸的冷漠早已表明内心,所想不言而喻。
姬珧早就看透了他。
他们并不是站在同一个高度谈判。
秦徵涣是个男人,他当她是个女人,而男人眼中的女人大抵只有容貌和身体可以当做筹码用来交易。
秦徵涣话中的高高在上丝毫不加掩饰,也许是传言听多了的缘故,也或许他就是这么想她,他跟世人一样认为姬珧能有今天,不是自己的功劳,或者得了美貌的便宜,或者得了皇家身份的支撑,做主要的是,他觉得她将来也只有这样的路可以走。
时局可以给公主一个暂时监国的机会,但是绝不会让一个公主一直这样风光下去。
决定权早晚有一天还会回到男人的手中,又或者,始终都在男人手中。
这不是秦徵涣一个人的自信,是这个时代的自信。
他微微扬起唇:“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
他似乎是想缓和一下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姬珧却冷声将他打断。
“你想要权,本宫可以给你,你想要利,本宫也可以给你,甚至就算你想要事成之后,让涉江王治下的土地可以扩充几分,也都有商量的余地。
秦徵涣微微一怔,姬珧话音却没停。
“但你想要我,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
姬珧抬起眼,幽深的瞳孔映着他的面容,有几分错愕,也有些许凝重。
秦徵涣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面对那样一双毫无惧色平静无波的双眸,他竟没由来地生出几分警惕,是遇上天敌一样的感觉。
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回道:“但是那些,我都不想要,也不需要。”
姬珧轻笑一声:“你好像总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感,从一开始就觉得本宫来江东,是有求于你。”
“小公主,”秦徵涣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吗?别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把禹国的未来赌上。”
“姑且不说本宫的自尊到底是不是微不足道,你到现在还觉得本宫只是硬撑着不答应你?”
秦徵涣耸了耸肩膀:“我找不到别的你不答应我的理由。”
“那本宫也把话说明白一点,”眼中浮现笑意,她扫了扫袖子上看不见的灰尘,“其实本宫没有那么迫切想要拉拢你,来江东,也不是一定要求你出兵相助,你就当做是一个告诫也好,提醒也罢,江东永远不可能置身事外。你想要当一个无拘无束的逍遥王,投胎就投错了,没人能在乱世独善其身,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你,与其说本宫是在找帮手,不如说本宫是在替你找靠山。”
秦徵涣拉下唇角,面色微沉:“你在威胁我。”
“不,只是提醒你一下,”姬珧神色未变,眼中的笑意却在加深,“站在你面前的,是禹国永昭长公主,不是你后院里的女人。”
“对我来说,都一样。”
姬珧眉头微扬,二人相对无言,她忽然垂眼笑笑,对他摆了摆手:“看来今天谈崩了。”
秦徵涣道:“明日再谈也无妨,本王有的是时间。”
“你说的对,但是本宫可没太多时间陪王爷玩了,咱们也动点真格的,怎么样?”
秦徵涣皱眉:“你想要做什么?”
姬珧越过他,将殿门打开,外面的雨声忽然涌入,声声落在心上,有种奇痒难耐的感觉,秦徵涣看到她偏过头,侧脸模糊不清,似是对他说道:“做点能让王爷心服口服的事。”
说完,她踏出门槛,外面有人在等,见她出来,打开伞,遮在她头顶上,两人走进雨幕之中,头也没回。
秦徵涣却有些空落落的,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却又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本以为自己提出的条件,她绝不会拒绝,没想到正触到她逆鳞上,反而将她推开更远。
秦世颠颠跑进来,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外面:“主子,怎么样?”
秦徵涣有点烦,无视他的问题,反问道:“其他人呢,都安排好了吗?”
秦世挠了挠头:“那个……玉先生拒绝了王爷的美意,公主的人已经全都离开了。”
“什么?”秦徵涣突然回头,“都离开了?”
“是,驸马也跟着走了。”
秦徵涣眼角一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姬珧今天过来,好像只是为了听他一句准话,并没有长留的意思,他叹了一口气,道:“去,派人看看,她买的宅子里还有人吗。”
秦世应了一声,却没动弹,迟疑片刻,他大着胆子问道:“主子,你到底看上长公主什么了?”
“那还用问?”秦徵涣踢他一下,“脸!”
与此同时,宣承弈也在问姬珧,姬珧毫不犹豫地回答:“钱!”
秦世派人去看公主日前置办的宅子里还有没有人,得到复命,才知道里面早已人去楼空。
姬珧进入泊州的时候,因为夜探王府被秦徵涣发现了踪迹,可她走得时候却悄无声息。
这样来了又走,好像什么都没得到,秦徵涣不信她就这么放弃,然而等了三天,他的确什么动静都没等到。
第四日,天还没亮,墨蓝色的苍穹碧空如洗,黑夜中,一道火光突然落下,跃进了泊州城内,秦徵涣是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的,他听着外面嘈杂的喧哗声,拿着衣服披到肩上,对外面道:“进来。”
秦世一下就冲了进来,不等他问,便着急忙慌道:“不不不好了!主子!城外突然出现了一波兵马夜袭城门,好像……是长公主殿下!”
秦徵涣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你说什么!”
第57章 让她打!
是长公主殿下的人。
是长公主殿下的什么人?
秦徵涣心绪如麻, 面色沉郁。
他在知道姬珧入境泊州之后,确实暗下命令加强了整个江东的城畿防备,但那不是害怕姬珧放着繁州不打分出兵力来对付他, 仅仅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他下令时都觉得是自己多心!
在他心中,只效忠于皇族的金宁卫固然厉害, 可以在王府侍卫反应不及的情况下成功暗闯一二次,但那也只是因为王府消息落后片刻, 若说光凭几个金宁卫就能将涉江王府怎么样, 那他也不会自恃身份, 在姬珧面前吆五喝六了, 不如趁早降了好。
他就是知道姬珧奈他不何。
涉江王府尚且控制不下,泊州城更是如此。
姬珧此次带来的护卫不足百人, 秦徵涣是早就探查清楚的,他始终坚信凭她一个女郎加上几十护卫,绝不敢在江东地界上造次, 江东是涉江王的地盘,强龙尚且压不住地头蛇, 况且她还不是强龙呢。
可她打过来了, 凭借什么打过来?
秦徵涣知道秦世一二句话说不清, 只大致地问了两个问题。
“徐正谊过去了吗?”
“徐都尉已经去城门亲自指挥了。”
“城门附近的百姓呢?”
“已经疏散完毕。”
两句话说完, 秦徵涣已经换好衣服, 他推开房门, 匆匆踏入朝露之中, 紧跟着,传来一声急呼:“备马!去佑安门!”
秦世一惊,听出秦徵涣肃重的口气, 不敢怠慢,急忙去准备马匹。从涉江王府到佑安门,骑马要半刻钟的时间,现在那边火光冲天,最是危急险要的时候,主子要去,他只能跟去,绝不会出声阻止。
到佑安门时天已大亮。
城门内,短箭横七竖八地插在地面上,瓦舍民居皆有火光,有的已经烧过了,只剩下黢黑的墙面,地上有血迹,但看不到躺在地上的尸体,秦徵涣微松口气,将大氅解开,扔给后面的秦世,前面已有个络腮胡的莽撞大汉走来,身上穿着红甲,手里端着兜鍪,走近后便抱拳跪地:“属下应对不及,求王爷责罚!”
秦徵涣看着刺猬一样的房顶,黑沉的眼珠已经看不出表情:“死伤如何?”
跪地的是泊州都尉徐正谊,负责城畿安全,泊州遇袭,他没能事先探查到,是他失职,难辞其咎。
大冷的天里,徐正谊只觉得背后的汗都要浸透盔甲了,他蹭了下额头,回道:“对方发射了三波箭雨,只有第一次我方完全是没有防备,有流矢误伤到周边的百姓,但没有人死亡。箭雨火力很密集,可对方似乎不是冲着攻城来的,因为距离较远,损失了一定的攻击力,箭矢到达城内已经没什么力道了,但破坏力还是不容小觑。”
徐正谊话说很快,实际上小心翼翼,时刻注意着秦徵涣的脸色,上方默了一瞬,又问:“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吗?”
“不……不知道……”徐正谊低下头,在雷霆之怒袭来之前急忙说道,“来人藏在密林里,宁愿延长射程也不愿暴露行迹,而且藏身也很分散,只是在四面八方向着一个火力点发射,但看对方这么遮遮掩掩,应该人数不是很多,最多不超千人。”
秦徵涣没说话,他偏头瞄了一眼,弯身在脚边拔出一只短箭,搁在手中端详,箭尖仍有余温,整只箭跟之前射到王府的那支没有两样,只不过这支箭头上涂了磷粉,都已经烧黑了,空气中有一股蔓延的焦糊味。
“既然判断不足千人,为什么不先派一队先锋出城,将他们一一揪出来?”
徐正谊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团揉搓得快要碎的纸递上去,哭丧着脸道:“这是绑在箭上的,几乎每一支都有,上面说豫国公举兵谋反,他作为逆贼之首却出现在涉江王府,可见王爷与豫国公有所勾结,要王爷交出豫国公。”
“这,”秦徵涣想不到她竟在这等着他,“江则燮早他妈走了!”
秦徵涣气得眼前发昏,因为他知道最关键的不是这个。
江则燮走不走不重要,他来没来过很重要!
当初是江则燮最先来向他抛来橄榄枝,然后虞弄舟又紧随其后,众所周知,虞弄舟是长公主的人,他来没什么,可是如今江则燮都已经发兵攻打繁州了,就算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不知道他是想造反?
江则燮来的时候没有特意隐藏身份,虽说不是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但泊州人也有所耳闻,可是江则燮走的时候却悄无声息!换句话说,江则燮到底有没有离开涉江王府,他知,公主也知,可百姓不知。
徐正谊硬着头皮道:“如果咱们要出手,恐怕坐实了造反的罪名,王爷不下令,属下……属下不敢妄自做决定!”
秦徵涣忽然定住,似乎明白了姬珧意欲何为。
江东虽然早已脱离朝廷掌控,可毕竟没有自立为王,只要皇族一日存在,他一日没有举旗,江东子民就仍是大禹子民,江东之主也仍是姬氏家臣。别说他没有这个心,就算有,他也不会追随江则燮身后,可如今,姬珧却将他们绑在了一起,就是逼他做出这个选择。
只要他一反击,便是自动站在了江则燮那边。
她就不怕他真的跟江则燮联手吗?
当初父王把江东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便说,要他保江东福泽绵延,安稳无虞。禹国乱世之景非一日之失,光以江东三州之力无法撼动大禹逐渐走向衰亡的脚步,秦徵涣能做的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为江东百姓寻求一丝安稳。
江则燮为人阴险狡诈,疑心甚重,他来便是功利性得来,若不是繁州有粮仓美名,他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或许还不是繁州,而是江东,江则燮的野心也不止于此,他要是有心直取金宁,对江东的处置就绝不仅仅是联盟,而是完完全全的控制。
到时候,秦徵涣同样很危险。
他渐渐握紧了手中的箭柄,直到把箭身折断,将手一甩,他转身登上了城墙。
现在终于明白姬珧说的话了。
身处乱世,何人能独善其身?
俩稚子在田埂里玩火,烧了对面的良田有什么稀奇。
秦徵涣站到城墙上,极目远眺,秦世和徐正谊都神情焦急地跟上来,后者道:“王爷,您还是赶紧下去吧,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放箭,伤着王爷就不好了!”
“放心,”秦徵涣环顾四周,镇定自若地说了一句,不等那两人真的放下心来,又道,“她肯定在哪看着我呢。”
秦世一怔,心头猛地提起,他赶紧上前,将秦徵涣撞得退后一步,然后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秦徵涣哑然失笑:“你干什么?”
秦世横着脖子看着前面,嘴撅得老高:“帮王爷挡箭!”
秦徵涣多少有些感动,心想自己平时没白疼他,虽然还是傻了吧唧的,但好歹还知道忠心护主。
心里想着,面色却愈发暗沉,他推开秦世,双手按在墙头上,看着城墙之外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轻出一口气:“她还不会杀我。”
秦徵涣捻着手指上摸到灰。
“徐正谊也说了,现在城外的人,撑死了不会超过一千之数,能隐藏行迹到这种程度的,估计也就金宁卫了,但金宁卫大都随军去了西面,她这样恫吓威胁却不露面,我猜原因就只有一个,实际上她的人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