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正在看陆白玉写诗,皱着眉,似是不满。听到陆婉吟的声音,好看的眉头舒展了一下,然后敛下眸中笑意,冷着脸转头看她。
小娘子一身俏绿,水仙似得窈窕。
“我十四岁时就……”
“哦,谁知道是真是假。”陆婉吟假笑着打断扶苏的话,提裙走进来后去看陆白玉被打肿的手。
都打成这样了,还让他写诗!
陆婉吟气得咬牙。
这扶苏果然是在故意为难白玉!
“扶苏公子若是不愿意教就罢了,不用扯什么十四岁。”
扶苏眯眼看她,并不言语。
原本安安静静趴在书桌上的陆白玉突然开口,“不如阿姐与扶苏哥哥来一场比试?”
扶苏不准陆白玉唤他师傅,陆白玉思来想去,唤了一声哥哥。
当扶苏听到这声“哥哥”时,面对陆白玉这张与陆婉吟有七分相似的脸,忍不住愣了神。
若是她来唤一声哥哥……
陆婉吟心中存着气,当即便道:“比就比。”
扶苏挑眉,脸上的冷凝之色瞬时消退,竟还显露出几分古怪笑意,“若是输了,你当如何?”
“你要如何?”
男人敲着手中折扇,思虑良久,朝陆婉吟面前走上两步。
小娘子看着近在咫尺的郎君,下意识挺直腰板,双耳却不自觉红了。
男人微微俯身,气息吞吐,侧身从她身后的书桌上取了纸笔,然后背过身,抵着书房内的红木柱写了一行字,将纸张折好,压在镇纸下头,“若是输了,你便做这件事。”
陆婉吟被激起了性,也取了纸笔,写下一行字,折好,压到镇纸下。
“若是扶苏公子输了,便做这件事。”
.
陆白玉在香炉里重新插了香,扶苏与陆婉吟左右两边,各占一案,挥笔写诗。
陆婉吟知道扶苏才名在外,可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被他压迫。
十首诗,男人慢条斯理,神色悠闲,半点也不着急,甚至还一边品茗,一边研墨。
反观陆婉吟,面上虽不显,但白皙小巧的下颌明显绷紧,青丝微湿,双目时不时的朝香炉看去。
香烧了三分之一,陆婉吟写了三首。在剩下的时间里,再写出七首来,也不是很难吧?
陆婉吟朝扶苏看一眼,男人白纸一张,还在研墨。
陆婉吟突然灵光一闪,她虽听说扶苏才名,但从来没见他展示过。像这等世家公子出生的人,最会花钱给自己打造人设了。
难不成……扶苏的才名是假的?他只是一个空有外表的草包?
想到这里,陆婉吟忍不住开始激动。她握着笔的手缓慢抬了抬,眉眼纤媚上挑,“扶苏公子不会是连一首都写不出来吧?”
扶苏慢悠悠看她一眼,终于放下茶盏,开始动笔。
然后,陆婉吟就见他游龙飞墨的落下一首诗。
笔力醇厚飘逸,极稳,一看就知道是下了苦功夫的。怪不得他说陆白玉的字难看……虽然陆白玉在同龄人中已是佼佼者,但就扶苏的字,看他笔力,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定然比陆白玉好。
他骂陆白玉,是有资本的。
在陆婉吟的目光下,扶苏写完一首,一刻不停歇,继续下一首。
一口气写了三首,扶苏停下,又吃一口茶。
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被追上了,陆婉吟顾不得再看扶苏,立刻提笔继续。她绞尽脑汁,原本想写出十首好诗来惊艳一下扶苏的,可直到香烧了一半,还是想不出好诗,只能勉勉强强落了三首普通的。
六首了,还有四首。
香只剩下半截,陆婉吟已经不管诗好不好了,能写出来就谢天谢地了!陆婉吟憋着一口气,小脸涨红,贴着脖颈的青丝汗湿,终于又憋出来三首,然后一偏头,扶苏那边居然已经停笔。
写,写完了吗?
陆婉吟笔尖一顿。
注意到陆婉吟的目光,扶苏淡然开口,“还剩下一首。”
陆婉吟咽下一口唾沫,扬起下颌,“我也还剩下一首。”
陆白玉作为小裁判,先是围着扶苏的桌子转了一圈,然后又围着陆婉吟的桌子转了一圈。
陆婉吟偷偷看他,低声问,“怎么样?”
陆白玉小小年纪,脸上一片深沉,他看向陆婉吟的目光带着无尽的可怜,“阿姐,你要不直接认输吧?”
陆婉吟:……
面对这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小兔崽子,陆婉吟狠狠剜了他一眼,并警告道:“闭嘴。”
陆白玉:……明明是你问他的。
陆白玉站在两人桌子中间,就在陆婉吟跟他说话的时候,那边扶苏已然写完最后一首诗。
陆婉吟眼尖的看到男人朝她挑衅一笑。
小娘子眉眼一颤,转头去看那柱香,只剩下一点指甲盖。
快想,快想……越急,越想不出来,陆婉吟盯着那柱香,额头有香汗滴落。
在香燃尽之时,陆婉吟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写完了!
陆婉吟深沉地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自己酸疼的细腕子,浑身汗湿,仿佛背着一百二十斤的宝珠爬了一趟华山。
正在隔壁煮茶的宝珠还不知道自己名誉被害。
“阿姐和扶苏哥哥都写完了。”小裁判陆白玉各自拿起那十首诗,仔细点评,“虽然都写完了,但扶苏哥哥的诗明显比阿姐的好。”
陆婉吟:……你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陆婉吟伸手,暗自去捏陆白玉的腰肉。
陆白玉疼得一阵龇牙咧嘴,苦着脸改口,声音嗡嗡的极小,像是一个被逼迫做出什么勾当的老实人,“我说错了,阿姐写的也很好。不如就……平局吧?”
虽然陆婉吟自诩有些才名,但能跟大名鼎鼎的扶苏公子平局,也是赚了,而且……咳,不能说。
“不如给我看看?”扶苏突然开口。
陆婉吟下意识挺直背脊,捏紧绣帕。
扶苏拿了陆婉吟的诗来看,陆婉吟也装模作样的拿过他的诗来看。
其实方才她都看到了。
扶苏的诗跟他清冷淡薄的人很像,透着一股超然脱俗的气质,不为外物所扰,不为外物所困,其中却又不乏透出些豪云壮志来。
这是年轻人都有的蓬勃野心。
这份野心映衬在男人这张不可亵玩的脸上,透出一股震慑人心的反差感。
“噗……”扶苏翻到最后一页诗,突然笑一声。
陆婉吟脸色立刻变了,却强挺着。
扶苏偏头朝她看过去,似笑非笑,那双漆黑暗眸一下就望进了她眼底,把她的拙劣看得一清二楚。
陆白玉不明所以,歪头看人。
扶苏放下那张纸,朝陆白玉道:“把你剩下的诗作完。”
“哦。”陆白玉赶紧跑去继续作诗。
扶苏站在书桌前,指尖按着那张纸。
陆婉吟走过去,“扶苏公子也觉得我这首诗很好?”
扶苏不答话,只继续笑。
陆婉吟被他笑得心虚,想着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该是不知道的吧?
“这首诗偏的很,旁人怕是不知,可不巧。”扶苏是压低声音说的,陆白玉坐得有点远,听不到,只见他阿姐与扶苏公子两人偏头说话,越靠越近,她阿姐原本白皙俏丽的容颜瞬时涨红。
“这首诗是我十四岁时所作。”
陆婉吟直觉五雷轰顶,脸热得快炸了。
没错,陆婉吟写的最后一首诗是一首无名诗,偏的很。
有多偏呢?是她小时捡拾到的一只风筝上的诗。小时不懂,后来才觉写得好,不知是哪位名家所作。陆婉吟遍读诗词,也没读到这首诗,想着该是别人自创。
方才灵光一闪,拿来一用,想着扶苏定然不知,没曾想……偏偏是他的!
“你,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陆婉吟开始结巴,这是被戳破了诡计后的心虚。
“我写在一架雄鹰风筝上。”
陆婉吟颓然地低下头。
败了。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陆婉吟低着头,咬着唇,又气又臊。
她闷不吭声走到书桌边,抽出扶苏写的那张纸条,打开。
上面是一排苍劲有力的字:输了,唤我一声“哥哥”。
陆婉吟直觉红霞上脸,被羞得乱七八糟。
她把纸一揉,朝扶苏砸过去。
登徒子!
扶苏抬手接住那纸团,朝陆婉吟走过去。
陆婉吟下意识后退,都躲到了陆白玉身后。
扶苏却止步于桌前,取出陆婉吟写的那张压在镇纸下头的纸,然后慢条斯理的打开。
上头也只一行娟秀字迹:不准再欺负陆白玉。
嗯……后头还画了一只被暴揍后的秃毛鹰。
扶苏捏着纸,不知在想什么,眉头微微蹙起。他朝陆婉吟看一眼,与她道:“劳烦陆五小姐与我出来一下。”
难道是要逼着她叫哥哥?
陆婉吟摆出宁死不从,除非掐死她的表情跟着扶苏出去。
男人立在檐下,秋日晚霞初显,很薄,并不明显。
“陆婉吟,你以为我在欺负陆白玉?”男人声音清冷,带一股秋日淡薄凉气。
陆婉吟下意识一怔,抬头看他。
扶苏继续,“既然我现在是陆白玉的师傅,还希望陆五小姐不要插手我的事。”
“你欺负的是我弟弟,我为什么不能插手?”陆婉吟立刻反驳。
扶苏抿唇,低头看她。
小娘子双眸黑亮,提到陆白玉时像簇着两团火,如同一只被激怒的母兽。可是哦知道,这也尚是一只幼兽。
“你若是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只管冲我来。”陆婉吟蹙着好看的眉,继续道:“白玉他是无辜的,他只是一个孩子。”
扶苏定定看她,还是没有说话。
陆婉吟自觉自己说的清楚,可男人不说话,她就拿捏不准他是什么态度。
若是不想做陆白玉的师傅,他过来做什么?
她虽设了圈套,但此计不正是姜太公钓鱼,他自愿上钩的吗?
“阿姐。”
陆婉吟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陆白玉站在两人三步远处,白皙稚嫩的面容上初露少年俊气,眉眼也越发冷冽起来。
“扶苏哥哥并没有欺负我,他教的很好。”
“你……”
“阿姐,”陆婉吟的话被陆白玉打断,“我知道阿姐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阿姐不必再为我做主。”
陆婉吟看着陆白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不知何时,陆白玉已经从她记忆中的胖墩变成了清秀挺拔的少年郎,并且还在继续往上肆意生长。
他的身量已经比她高了,他的眉峰已经显露出来,他的胸膛变得宽阔,手脚也结实了。
不一样了,确实不一样了。
陆婉吟觉得有点伤心,可又觉得陆白玉说得不错。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反正不大好。那是一种,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生命的感觉。
陆婉吟转身,背对着陆白玉,努力保持自己语气的平稳,像平常一样道:“哦,你长大了,那就你自己处理吧。”话罢,小娘子径直往前走。
越走越急,下石阶时差点跌倒。
扶苏站在那里,望着陆婉吟的背影消失在房廊深处。
秋日的兴宁伯爵府因着没有过多的四季长青树,所以总显得比别处冷清几分。
陆白玉走到扶苏身边,“扶苏哥哥,我们继续吧。”
扶苏收回目光,转头看他。
男人的表情很淡,像蒙了一层灰色的月。
“其实京师内有很多比我学识好的老先生,你知道你阿姐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的找我来教你吗?”
陆白玉不懂。
扶苏道:“因为我的身份。”
“你父亲死了,她护不住你了。”
“我不用阿姐护我。”陆白玉语气略急。
扶苏的神色依旧很淡,他的语气也很和缓,可却分明透出一股冷意。
“若不是她护你,你现在就是一具尸体。”
第59章 多喝热水
陆婉吟游荡在兴宁伯爵府内的一座小花园里。
说是小花园, 其实就是一处遍地都是秃毛树和假山石的小院子。因为没有人打理,所以显得十分荒凉。
陆婉吟看着面前一棵参天古树,忍不住轻叹一声。
小时候, 她最喜欢带陆白玉来这里玩了。夏天的时候, 古树上总有许多知了,不仅能吃, 还能玩。
他们会用小兜网罩知了,抓住了以后能兴奋一整天。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她开始整日里闷在屋内读书刺绣, 他也开始被拘着念书学习, 只有外头的知了一如既往的欢快鸣叫。
两人的关系虽依旧看似亲密, 但其实早已随着年纪而逐渐疏远,有了隔阂。
只是陆婉吟不愿意想, 不愿意承认。陆白玉也是个闷葫芦,不提。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无从谈起,渐次成为裂纹, 永远没有办法修复。
亲密的血缘关系, 连接着他们二人, 这是上天的恩赐。
心脏告诉陆婉吟, 她该拼命抓住。
可理智又告诉她, 她该放手。
两边拉扯着, 感情纠缠着她, 让她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
陆婉吟深沉地吐出一口气,嘟囔一句,“头疼。”
身后传来干枯落叶被踩踏的声音, 陆婉吟转头,便见扶苏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也不知道听到了她多少长吁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