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低,但每个人都在侧耳倾听,所以这句话非常清晰的传入大家的耳中。
朱员外听见“浮尸”两个字,整个人像是一枚点燃的爆竹似的即将炸开了,他变了声地叫:“你、你说什么?”摇摇欲坠,随时都要晕倒。
“别急别急,”陈主簿急忙安抚:“因为那尸首给泡的、看不出来原本面目,所以想请孙胥长过去认人。”
孙胥长脸上露出悲戚的表情:“这、这……要真是贱内,可叫我如何是好?早知道那天我就哪儿也不去,自然便拦住她了……”
孙鸣说话的时候,忽然“喵”地一声。
原来是一只花猫蹲在墙头上发出沙哑的叫声,它好像是受了伤,一只眼睛上有些血渍,只剩下还完好的左眼。
猫儿扭头,左眼幽幽地打量着底下的众人,张口的时候露出两颗有点尖利的前齿。
气氛实在压抑,陈主簿身边一名主事看了眼那猫,随口说道:“这猫儿怎么也伤着了,可怜夫人先前是最疼它的。”
林森没心情看一个大男人哭丧,他的注意力在门槛内的那一抹浅绿裙摆上跟扶着门框的几根白皙手指上,他知道那是孙家的丫头,但他这个年纪,只要是稍有姿色的女子,他都愿意多看几眼。
蔡采石则沉浸在孙胥长的凄惨之中,忍不住小声说:“这孙胥长也是可怜。”
郝无奇瞥他一眼,忽然侧头低声说:“他在说谎。”
蔡采石的眼睛很快地眨了几下,然后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那浮尸不是朱夫人,”郝无奇盯着悲伤的孙胥长,唇边有一点了然的冷笑:“虽然朱夫人的确给他杀死了。”
第2章 破案
蔡采石大惊,旁边的林森却完全没听清楚,他的吸引力都在孙家丫头珠儿的身上,不止眼睛盯着看,双脚也跟看见花儿的蜜蜂似的不由自主开始往那边挪动。
还好院内那一伙人正自忙着商议该如何去认尸,并没有人留心他,眼见林森快挪到门口,屋内的丫鬟珠儿也发现了他,她有一双颇为水灵不安分的眼睛,猛地跟林森的对上,先是一惊,看清他身着太学生的服色才定了神。
对着林森略笑了笑,丫鬟扭身向内。
林森大喜,瞟了眼大家都没留心他,便迈前一步站在门口向内看去,却见那丫鬟手里拿着个鸡毛掸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子上掸灰,行动之间还时不时地溜着眼珠,向着门口瞟一眼。
这要不是外头还有一帮男人,林森只怕要登堂入室了,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美人在身边儿不能动,他心里掂量着要搭讪几句,便故意道:“你是原先服侍朱夫人的吗?”
“是啊。”丫鬟回答。
林森笑道:“姐姐这样的姿色实在是委屈了,我看你当个夫人都是绰绰有余。”
丫鬟珠儿的手一停,左手抬起抚着那只玉镯子,并没答话。
正在这时,院中的人总算看见了林森,陈主簿身边的主事先叫道:“诶?你哪里来的?”
林森吓了一跳,赶忙转身站直了,他的反应也还算快:“啊,学生是、是因为看见孙大人这里有事,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胡闹,你这会儿不是该在上课的吗?”主事看了看天,确定这会儿不是放学的时候。
日影高照,蝉声躁响,天上流火加地气蒸腾让每个人脸上都有些汗意,主事等不停地擦汗,而朱员外因为长得胖,脸上的汗跟泪交织在一起,一个小厮扶着他,给他擦汗打扇子。
孙胥长看林森站在门口,目光却又向着门内瞟了眼,并不见丫鬟的身影,她早躲到里头去了。孙胥长脸上隐隐约约透出些许警惕,板着脸说:“这位学生,此处没有什么可帮手的,你还是请回去吧。”
林森呵呵地应酬着,目光在院门口转了好好几圈,却没看见蔡采石跟郝无奇,他以为两个人是觉着此处无趣而先走了,可又觉着不太可能。
正在犹豫,忽然间就听到有个声音道:“孙大人向来劳苦功高的,我们当学生的的确没什么能帮手的,只是天热的很,这后院儿的井水倒是颇为凉爽,我们就打了些来请孙大人跟各位老师们喝点井水,解解暑热也好。”
说话间,就见郝无奇跟蔡采石走了出来,郝无奇手中拿着个葫芦剖开晒干的水瓢,蔡采石手中却提着一个水桶,里头盛着小半桶冰凉彻骨的井水,走到跟前儿放下。
孙胥长的目光不知要放在哪里,先是郝无奇身上,水瓢,继而蔡采石,水桶、以及那桶内的水,他的眼睛有些呆滞,脸色有些发白,但还尽力隐忍着。
郝无奇道:“这里的丫鬟姐姐呢?请取几个碗出来吧,我尝过了,这水实在是甘甜。”
屋内的丫鬟珠儿终于低着头走了出来,脸色却有些怪的,郝无奇道:“劳烦姐姐了。”
珠儿瞥了眼那一桶水,终于挪步去了。
陈主簿跟两个主事见凭空又多了两个学生,本要呵斥,可是听了郝无奇的话,却觉着这学生倒也是一团好心,不该就不近人情。
他们虽然不太想喝水,但那两个衙差因为一路来报信,又等到此刻,早就心火上升了,又见个相貌秀丽言语温和的太学生亲自来送水,早按捺不住,便道:“不用碗,用水瓢就行!”
两个人抢先上去,就用水瓢舀了水,痛痛快快喝了几口,其他的陈主簿跟主事见状不免也跟着口渴,就算不想喝也得喝几口,连朱员外的小厮都要了个碗盛了些水喂给朱员外,免得主人中暑,什么也办不了了。
在场的人纷纷喝水,只有孙胥长双唇紧闭,丫鬟珠儿的脸色也很不好,她咬着手像是忍着什么似的要退回屋内。
却是郝无奇端着一碗水走过来:“孙大人,您还没喝呢,请。”
孙胥长脸色一变,推辞说:“我、我并不渴。”
珠儿捂住了自己的嘴。
“客人都喝了,哪里有主人不喝的道理?”郝无奇望着他,原本平和无辜的双眸里透出了一点光,“您要不喝,叫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陈主簿也道:“孙胥长喝口吧,大热天儿的,等会儿还要去认尸呢,别热坏了是正经。”
孙胥长的手攥紧,有些发抖,慢慢把碗接了过来,这碗不大,他捏在手中却仿佛极为沉重,他的身体跟四肢都表现出抗拒,但是又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流露这种抗拒,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那只碗送到唇边,正要假装碰一碰,目光垂落,忽然看到水碗里竟有一绺头发!
孙胥长大惊,手一抖,远远地把那碗扔了开去!
这举动大为出乎众人的意料,却是与此同时,孙家的丫鬟珠儿尖声叫道:“你走开我不喝!”
原来是林森因为看到众人都喝水,他就献殷勤,也舀了一碗送给珠儿去,本是要跟丫鬟多说几句话,谁知珠儿像是见了鬼似。
主仆两人都是如此反常,让院子里的众人面面相觑,陈主簿诧异地问:“怎么了?”
郝无奇道:“学生刚才看到孙大人这碗里这水里怎么有头发?想必是珠儿姑娘刚才不小心把自己的头发掉到里头去的。”
珠儿惨叫了声,向后退,却碰在门槛上,整个人跌倒在地。
林森吃了一惊,为了缓解尴尬他美滋滋地喝了口水,解释说:“这水里也没毒啊,几根头发罢了有什么要紧……”
珠儿直勾勾地看着他,终于一转身吐了起来。
大家都开始觉着不对了,静寂的小院气氛变得怪异。
静默中,墙头上的花猫又低哑地连叫了几声,张嘴露出尖齿的样子,倒像是在笑。
郝无奇俯身把地上的碗拿起来,打量着,有些不解似的自言自语:“或者,这头发不是珠儿姑娘的?是别的什么人的?这水是从井内打上来的,难道头发掉在井内?还是人掉在井内?”
珠儿浑身发抖,孙胥长脸上透出惊慌的表情,却忙道:“胡说!你、你还不住嘴?”
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朱员外:“人掉在、井内?你……”他的脸白的像是纸一样,盯着孙胥长:“你怕喝水、你为什么……不喝井水?”
两个衙差也反应过来,但他们只是怀疑,还是不敢确信的:“后院儿有井?去看看呗?”
孙胥长道:“不……没什么可看的!”
他仓皇失措的态度越发引了众人的疑心,一伙人蜂拥进了后院。
这院子不大,后窗下有一棵不太高的枣树,靠西有一口井,墙根处横着一块长条青石,看大小,应该是原来盖井的。
衙差们俯身打量,井水幽深如一只黑绿的眼睛,看的人心里发毛。
他们鼓足勇气,找了一根长竹竿,往下捅了捅……几次,手上传来的有些绵软的触感,让他们的脸上也渐渐地没了血色。
最后用了个爪钩扔下去,试了几次终于勾到了一样东西,只是很沉,两个衙差居然都拉不动,朱员外亲自上阵,跟他的仆人一起,泼剌一声,那东西终于冒出了水面!
朱夫人的腰间拴着一个铁块,陈主簿认出是学生们上武课练习臂力的时候要用的铁墩。她的脖子上是大片的青紫,几乎给人拗断了。
尸首浮出水面,孙胥长也终于交代了杀妻的过程。原来他起初虽是入赘,但后来进了国子监得了这个差事,便总是觉着夫人配不上自己,每每争执。
丫鬟珠儿有些姿色的,两人勾搭在一块儿,夫人发现奸情不依不饶,想要向国子监举报。
孙胥长见自己的前途毁于一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何况他早就想休掉朱夫人另娶,只是碍于名声所以还没付诸行动。
他杀了朱夫人,把尸首坠上铁墩扔进井内,却叫丫鬟珠儿假装跟夫人回娘家的,故意用了这声东击西的计策,让人以为夫人在外头失踪了的。
加上他素日给人的印象极为的忠厚老实,而听说了朱夫人一些泼辣的流言,所以竟无人怀疑不说,反而有不少人同情。
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陈主簿跟林森等正抠喉咙要吐,蔡采石拉住他:“别吐了,那水不是井里打上来的。”
“什么?”
蔡采石道:“是无奇叫我在后厨里偷弄出来的,只假装是井水。”
众人呆若木鸡,林森惊魂初定又暗自庆幸地:“哦哦!原来如此,无奇是为了诈孙胥长!”
差役们上前,把孙胥长跟珠儿绑住要带走。孙胥长临走看向郝无奇:“你是怎么发现尸首在井里的?本来……”他觉着本来是天衣无缝的,所有人都给他瞒住了,怎么这个太学生才一露面就窥破玄机了呢。
郝无奇看着这残忍奸猾的男子,在他们才到,听主簿说护城河尸首的时候,朱员外的反应最为直观,他伤心地大叫起来,但是孙胥长在第一时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然后才是伪装的惊愕感伤。
珠儿是个粗使的丫鬟,手上却戴着个玉镯,这种镯子稍微磕碰便会粉碎,所以这是她新近戴上的,看镯子的质地,也并不是丫鬟该有的东西,多半属于朱夫人,而这自然需要孙胥长的纵容。
郝无奇知道那浮尸不是朱夫人,便猜这尸首一定在院子里,她去了后院只一看就知道了。
后院只有一口井,本来看不到什么的,但她发现靠墙的那块大青石给人挪动过,旁边露出一块没给日晒过的痕迹,显然是有人曾经想搬动这大青石……最终却没有挪。
孙胥长苦笑道:“我扔了尸首后本来想用青石盖住井,可又一想这样做岂不是欲盖弥彰,更叫人怀疑,所以才又放下了,没想到……”
只那么一点痕迹,就给人察觉了。
郝无奇当然也是猜到了孙胥长的心理。
为了让他暴露出来,所以才故意叫蔡采石假装弄了些井水叫众人喝,那些不知情的人当然纷纷地喝个痛快,可是孙胥长跟珠儿因为知道那井水里泡着尸首,如何肯喝。
但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
“喵,喵……”墙头上的猫儿探头,看着地上的尸首。
郝无奇看着那只猫:“这只猫是夫人最喜欢的,就算她吵架要回娘家,也不会把这猫扔在这里。”
朱员外听到这里老泪纵横:“是啊,之前我女儿回去,都是带着这只猫的,说它在家里没有人喂,还说女婿不喜欢它,常常打它……”
蔡采石一路给郝无奇指使,又如痴如醉地听了这半晌总算反应过来:“这猫受了伤,敢情是他打的?”
孙胥长惨笑道:“我杀她之后,这猫时不时地就去井边上蹲着,我怕给人瞧出来,就想打死它,没想到它伤的这样还是没有逃走。”
郝无奇冷笑:“虽然是猫,却比有些所谓的‘人’更有人味儿。”
猫儿听到这里,又昂着头叫了几声。
衙差们推搡着孙胥长跟珠儿去了,朱员外对着女儿尸首哭的死去活来,那猫从墙头上跳下,一瘸一拐地走到朱员外身边,轻轻地歪头蹭了蹭他,仿佛安慰。
第3章 寻欢
陈主簿等正跟闻讯而来的太学内众人讨论此事。
郝无奇他们趁着无人留意悄悄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正好听见一个执事感慨:“这孙胥长平日里看着甚是忠厚老实,不像是干出杀妻这种事的人啊。”
其他人随声附和:“是啊是啊很不像。”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什么本事跟用处,而且也不算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那么别人在提起他的时候,往往便会说:“这是个老实人。”
毕竟他浑身上下已经没别的优点了,要说也无从谈起,最终只能用这个看似闪光实则苍白无力的词儿来形容。
可还有另一种比这种无用的老实更可恨的,就是如孙胥长一般的“假老实”,看似忠厚实则奸恶。
而能跟这种“假老实”一比令人生厌之高下程度的,恐怕只有伪君子了。
郝无奇好为人师而大言不惭地跟蔡采石传授关于“老实人”的精辟见解,引得蔡采石频频点头表示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