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起身往设宴厅而去,还未出厅门,就听到外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外厅也开了席。
蔡府的列席很是讲究,公侯内眷以及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等在内厅,外间中厅内却是三品及以下的各家夫人,西厅却是各家的小姐们,但也是按照品级而排列坐席的。
阮夫人这一桌有几个跟郝家有过来往的,大家都是聪明人,面上相处自然融洽不提。
只不过夫人心里不免惦记无奇,毕竟这是无奇第一次以女孩儿的身份出来交际,虽然事先曾教导过她各种礼仪,可到底怕她当众闹出笑话来。
但阮夫人却是多虑了,无奇那桌上,左边便是秀秀,同桌的都是四品官的女眷,有两个之前跟无奇认识的,已经开始忍不住悄悄地同她说话,问长问短。
虽然大家有意避讳着不提之前的事情,不过一旦说起来不免会有口滑的时候,无奇只当听不见,只管吃吃喝喝,又跟秀秀品评哪一道菜好,叫她尝尝。
虽然她自己也是第一次以姑娘的身份出席这等场合,但无奇却又知道,这对秀秀而言更是生疏的,她心里想着自己该照应秀秀,所以一点也不怯场。
渐渐地秀秀也抛去了先前的畏缩胆怯之意,不管别人如何,无奇跟秀秀却甚是自在。
但是不管是他们这一桌还是别的桌上,时不时地便有惊奇或者诧异的眼神投向无奇,有的细看她的容貌,有的品评她的打扮,形形色色。
一时三刻吃了中饭,便又去看戏,此刻各家的姑娘们略有熟络,便同相识的人三三两两前往。
秀秀因之前才进府的时候面对那么多贵宦夫人,很是紧张,刚才又放开吃了些东西,此刻竟有些肚子疼。
无奇便叫了个小丫鬟过来领路,一块儿陪她先往后而去。
一路秀秀低低说道:“真是羞死人了,偏偏这个时候闹起来。”
无奇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人有三急嘛,你只管去。”
秀秀又叮嘱:“你务必等着我,他们这院子好大,我怕我迷路找不到你跟太太了。”
无奇笑道:“这也怕?随便叫个人带你去戏园子便是了。放心,我自然等在这里。”
秀秀跟着小丫鬟进了屋子,无奇坐在栏杆上看院子里的景致,过了片刻,忽然看到院门口人影一晃,竟有些眼熟。
“那是……?”无奇诧异,忙翻身下了栏杆向外走去。
走到院门口,转头向旁边看去,那道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无奇皱着眉,正在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却见迎面三三两两地有几个女孩儿说说笑笑地走了来。
原来这几个女孩子正要去更衣补妆,路过此处。
无奇见来的人多,正要先回去等秀秀,其中一人却道:“郝家妹妹且慢。”
无奇闻声止步,那女孩儿笑道:“郝家妹妹,我们听说你先前所做的事情,倒有一大半是不相信的,你之前真的、假扮男人,还在吏部当过官儿的吗?你亲自跟我们说一声,也解了我们心里疑惑。”
几个女孩子有好奇看着她的,也有抿着嘴偷笑的。
无奇飒然笑道:“没错儿,我确实女扮男装还当过官,非但当过官,还破了好几宗奇案呢。这自然是千真万确的,各位姐姐大概也有所耳闻吧。”
为首的女孩怔了怔,眼睛眨了几眨,女扮男装这对他们而言自然是有些惊世骇俗不容许的,本以为问起无奇的话,她自然也是有些羞愧难当,没想到竟是这样洒脱自在毫不讳言的样子。
一时众人都愣住了。
可就在此刻,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冷笑道:“还是不要大言不惭了,到底是破了几宗奇案呢,还是好好地把人弄得家破离散的,还未可知。”
大家回头,却见走来竟是黄夫人之女庞华。
无奇见是荫廷侯之女,知道她自然没好话,却并不恼,只回头看秀秀出来了没有。
她可不想在这里舌战群儒,何况这庞华本来是侯爷之女,如今成了寄人篱下者,这女孩心里自然有气,无奇并不想跟她计较。
谁知她是大度不理会,庞华却只当她是胆怯心虚,便又道:“若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自然该安安分分地在闺阁里学些纺线针织之类的,那才是正经。外头的事儿自然是男人们去做,你不守妇道,却还大言不惭,实在是太过不知羞耻。”
其他几个女子闻言,面面厮觑,这些人里倒有一半从小读着《女德》长大的,甚至有的还对于这本典籍倒背如流,所以庞华的话虽辛辣,对他们而言却的确有理。
无奇听庞华说的难听了,倒是不能置之不理。
当下看向庞姑娘,淡淡道:“路不平有人踩,难道还要论踩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何况,谁规定女子就该只去纺织针线?姑娘的眼界未免太浅了!而且,若是规规矩矩的好人,自然不至于落到我的手里,但若是作奸犯科的歹恶之徒,那自然是律法无情!纵然是家破人亡,难道不是他自己造孽在先吗?”
庞华的脸气的通红:“你、你竟然敢这般……”
无奇心想:“我本来觉着你可怜所以不想为难,只是你自己凑上来挑衅,那就由不得我不还手了。”
庞华无言以对,旁边礼部杜侍郎府的小姐心头一转,笑吟吟地看着无奇道:“郝家妹妹果然是好气势,我们都不能及……只是你这般能为,如今只能如我们一般,倒是屈才了。”
无奇听她话中带刺,便哼了声不加理会。
杜姑娘跟旁边几家小姐对视一眼,有人便偷偷地笑,忽然另一人说道:“不过,郝家妹妹,不知你身上的衣裙是在何处所做的?看起来倒是极上乘的针线,料子也是难得。”
说起这个话题,简直比说起无奇女扮男装的事儿还让在场的姑娘们感兴趣,毕竟自打无奇露面,盯着她衣裙看的,只怕十有八/九。
毕竟对闺中的姑娘们而言,衣裙跟首饰,就像是宝剑之于一个侠士一样至关重要。
众人听有人问起来,也都忙竖起耳朵。
无奇没想到这些人的兴趣转变的这样快速,低头看看身上的裙子:“这个、这个……咳,这是家母帮我做的,具体在何处我也不知。”
无奇本想说是“一位朋友所赠”,可话到嘴边又想到,倘若说了这句,这些人自然要问是何人所赠,而且又是什么样的“朋友”会送她衣裙?到时候只怕解释不清,一念至此手心都微微出汗。
不过这一句回答显然也没让众家姑娘满意:“到底要有个裁缝铺子的名号,或者布庄、或者成衣店……难道姑娘是怕说出来后我们也上赶着去做,抢了你的风头不成?”
无奇目瞪口呆,她本是不怕跟人吵架的,刚才面对庞华的时候也自镇定自若,可如今大家竟一本正经说起胭脂水粉衣裳布料这些琐碎,她心里实在觉着可笑,竟不能答。
正在发愣,谁知其中一位却是白夫人娘家的亲戚,倒是有几分见识,她打量着无奇的裙子,迟疑着说道:“我瞧着这不是外头能买到的,看着……倒像是宫中的手笔。”
一石激起千层浪,“什么?”在场的众人都震惊起来,瞪大了眼睛,目光无一例外地在无奇身上逡巡。
无奇突然有点想要落荒而逃,正好秀秀从房内走了出来,无奇一眼看见,便道:“表姐,我先回去啦你快来!”说着往外便走。
谁知那几个女孩儿正在琢磨这套衣裙的出处,看无奇这样慌里慌张的,其中一人便义正词严地呵斥道:“站住,这身衣裙看着确实像是宫中御制的,你却是从哪里弄来的?”
先前宫内出过失窃之事,自那之后,宫中的规矩是但凡私自偷往外拿东西的,便是死罪。
以郝四方的身份,这自然绝不可能是宫内的赏赐,而且也从未听说过宫内有给郝家什么赏赐。
偏偏无奇又是遮遮掩掩的态度,所以这些人越发起疑。
其中庞华便趁机说道:“她连女扮男装都做的出来,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呢,也许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从宫内偷了出来的。”
无奇正皱眉,忽然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道:“你说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
话音未落,从前方廊下便缓缓走出一人。
朱红色的连廊,而他一身银白蟒袍,玉带束腰,戴镶美玉的忠靖冠,纵然是丹青妙手也画不出来的绝色容颜。
从他一现身,庭院之中便似万籁俱寂,之前唧唧喳喳的众家女孩子,突然间像是蟠桃园里给施展了定身法的仙女们,一个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顾定定地转动眼珠呆看。
赵景藩走了四五步便停了下来,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分别是费公公跟蔡流风、蔡家二姑娘,后面才是王府的内侍众人。
见众人皆如泥胎木塑般,蔡流风皱着眉,对旁边的二姑娘使了个眼色。
蔡二姑娘先向着瑞王行礼,才又走下台阶,低低地对众人道:“在这里吵闹什么?王爷在这里,还不赶紧行礼?”
在场的众家姑娘,一个个都是高门大户出身,教养自然绝佳,本来是绝不可能失礼的。
但是在看到瑞王现身的刹那,一个个却都恍然失神,如痴如醉。
素日只听闻瑞王相貌绝美,但也不曾亲眼见过,如今突然看到真人现身,端静华贵,玉容丹唇,星眸乍暖乍寒,虽并未看向众人,但又仿佛一览无余。
几位小姐,有的脸红心跳不知所措,有的呼吸急促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都只顾痴痴贪看瑞王的容色,哪里还记得什么行礼。
而且细看,就算是如今最最稳重的蔡二姑娘,双颊还是绯红着的。
听了蔡娟的话,众人才总算如梦初醒,这才纷纷敛神行礼:“参见王爷千岁……”
如此简单一句,给众人说的高低起伏,莺莺呖呖。
无奇听在耳中,只觉着这哪里是什么秋日萧瑟,反而像是春意正浓,什么雀儿鸟儿都思着春唱跳了起来。
她不由回头看向这些女孩子们,感慨这些家伙们也不过是些见色起意表里不一之辈,刚才还忙着对自己口诛笔伐,恨不得把“妇道”“女德”两个字写在脑门上,可现在在瑞王跟前却都驯顺温柔小鸟可人了。
不过,想自己当初却也是跟她们一样,见了瑞王便如见天人,倒是没资格去管别人。
赵景藩对无奇使了个眼色。
无奇碰见这个眼神,瓜田李下,而且蔡流风跟二姑娘也都在,只当看不见的。
谁知赵景藩见她无动于衷,便淡淡道:“平平,你过来。”
这还带公然点名的?
无奇愁眉苦脸,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敢明晃晃地抗命,便应了声,挪步走到他的跟前。
瑞王明眸含笑,一眼不眨地看着她道:“这一套穿着果然好看。”
无奇心头一窜,不知他想做什么,嘴里勉勉强强道:“多谢王爷夸赞。”
瑞王却又说道:“如何,本王没送错吧?”
蔡流风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脸色不知不觉中已然雪白。
果然……这竟然是他送的。
瑞王肯破格行事,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无奇竟然肯穿他送的衣裳……
这意味着什么?
望着近在咫尺的无奇,蔡流风缓缓地握紧了双手。
为什么,面对自己跟对瑞王,竟是这样不同呢。
而瑞王这一句不高不低,但在场这些人自然能够听到,一个个似大梦初醒甚是惊慌,这才知道原来这套衣裙竟是瑞王所送!
可是,瑞王为什么要送给郝无奇一套衣裙?
无奇心头发慌,见赵景藩自己说破了,不由轻声唤道:“王爷……”
瑞王笑道:“怎么没戴那套首饰?嫌不好吗?”
他这虽然是对着她说的,但简直等于对在场所有人说明了。
而且口吻如此的亲密不避嫌疑……
这简直是在对天下人明告:他瑞王殿下赵景藩跟郝无奇,关系非同一般。
蔡流风垂眸,心好像给绑上了石块,随着向深潭里迅速坠去。
连无奇身后的蔡二姑娘也雪了脸。
二姑娘攥紧了粉拳,斗胆看向瑞王面上,却见瑞王只顾望着他跟前的无奇,就好像眼中只她一个,如此而已。
蔡娟心惊肉跳。
宫内曾经想让她成为“瑞王妃”,对于蔡家这种门第来说,这种消息自然不会一丝不透。
蔡二姑娘对于瑞王,却也早就芳心期许。
她跟别的女孩儿不同,因跟成安公主关系不错,所以时常进宫,也曾经见过瑞王几回。
虽然不能宣之于口,但心中,瑞王赵景藩,早就是她的春闺梦里人了。
所以在听说宫中有意让她嫁给瑞王,二姑娘只当上天眷顾,自己竟然会美梦成真。
可是,如今……
她不由自主地咬紧了下唇!
无奇窘红了脸,咬了咬牙小声道:“很好,多谢王爷美意,臣女怎敢嫌弃。”
瑞王仍是含笑望着她,点点头温声道:“你喜欢就好。”
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温柔过,曾经几乎不知温柔为何物,但在无奇面前却会无师自通。
当然,跟“温柔”一并无师自通的,大概就是那无时不在的“醋意”。
瑞王往后淡淡瞥了蔡流风一眼,像是要瞧瞧蔡流风的反应。
他看出蔡家大公子虽看着稳重端方如初,实则有些神不守舍了。
很好,就该立刻让蔡流风知道,平平是自己的,别指望着可以跟他抢!
瑞王微微一笑,这才往栏杆前走了一步,淡声道:“本王送一套衣裙给人,料想不必昭告天下。而你们不知究竟就对她出言不逊,这是一过,另外,先前郝无奇在吏部公干,是本王特许了的,且皇上也都并未追究,自然也容不得任何人说三道四!”
众女听到这里,一个个战战兢兢,纷纷跪倒在地:“王爷恕罪!”
连蔡二姑娘也随之木然跪倒。秀秀本来才出院子,猛地看到瑞王,也已经看的魂魄离体,见大家都跪倒,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了。
无奇没想到赵景藩竟会这般替自己出头,站在旁边愣住了,又见众人跪倒,忙道:“王爷……此事、不过是误会罢了!很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