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想再被打了,她会很努力的做一个乐坊娘子的。”
悲从中来,陆缈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实在是无法将现在这个明媚可爱的女子和燕绥所说的人重合起来,是该有多绝望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燕绥从旁折下一枝红梅,放在手心把玩。
“你觉得你若是她,会比她更幸运吗?”燕绥这样问了一句。
维桢没说话,低垂的双眸已经给出了答案,她只会比望泞更惨。
“所以啊,凡事都要看开一些,也不要去过多的在意外人的评价,你看哪怕外人骂我们是狐狸精,下贱东西骂了那么多年,我们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吗,可曾有谁自己上了吊抹了脖子去?”
“我们从来都不肮脏下贱,我们只是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还有啊,记住一件事,”燕绥直视着维桢的眼睛,眼里满是骄傲的光芒,“笑贫不笑娼,我们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堂堂正正,不偷不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隔了很多年陆缈和其他人讲述她这些年的经历的时候,总是会提起燕绥的这一句话。那个女子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她堂堂正正做着自己,比满园梅花凌霜傲骨还要有气节。
其实别人的看法真的没有那么重要,若是连自己都不放过自己,这日子可就真过不下去了。
生而为人,也要对自己善良一点。
第14章 双蕖怨 突变
在锦园里,陆缈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赵仆射。
看上去是个温柔的人,戴着玉冠,着深褐色的衫袍,看慎娘的眼神也很温柔。
只听那么一小段的描述,陆缈并没有判定赵仆射是个什么样的人,燕绥那一番话也是给了她一点启发。永远不要从别人口中了解一个人,谁都有说不出的辛酸刻苦,实在不必那么轻易的去评价。
她和舒窈一同往梅林深处走,此处景致确实是极好的。
梅林蔓延深远,树枝缠绕不休,还有许多枝桠从红墙边探出去。风乍起,将柔弱些的梅花吹落寒风之中,或是落在地面,点缀一袭玉色,或是落入池间,随波逐流去。
凛冽寒冬,霜雪覆在假山石上,也看不清什么了。穿过拱门,几片红叶落在眼前,原来是秋色未曾谢尽,徒留两分橙红。木桥是早已有仆人清扫过的,并不是很滑,行至桥上看朱红灯笼,暮霭天色,也是别有情调。
慎娘和赵仆射站在亭中,注视着一群孩子们嬉闹。
“也只有这时候,她们才真正轻松欢愉。”慎娘长叹了一口气。
赵仆射没头没脑的感叹一句:“对她们总是尽心尽力,对我却不似当年那般亲昵了。”
“你好像,许久都没有叫过我赵郎了。”
慎娘笑了笑,答得谦卑恭谨,“郎君自有夫人唤,奴不敢多言。”
笑容变的有些苦涩,赵仆射还是作罢了,过了这许多年,回不去的永远回不去,何须再多强求。
闹了一整日,从锦园回来之后,大家都还兴奋的不行,最后是慎娘把一个两个都给按下了,才各自回房里。
过了冬天,真正的高潮才要到来。
维桢十六岁,舒窈十五岁,可以挂牌了。
为了这一日,所有人都激动不已,因为这意味着朱颜七绝会发生变化,除非增加两个位子,否则一定会有两个人下去。
时间定在了二月初二,花朝节。
为了这件事,原本缓和的气氛又开始紧张了起来,舒窈和维桢要争燕绥那个位子,剩下的几个除了望泞又忌惮着她们两个上位把自己挤下去。
现在朱颜辞镜楼那叫一个风声鹤唳,连带着陆缈都不敢轻易往舒窈那里跑了。
慎娘也没有管,无论在哪里都是需要竞争的,她对楼子里的娘子好,也是需要她们做出回报的。
住在琼琚楼的娘子是不一样的,相对于睿英馆和湘竹馆来说,她们的选择奏乐的客人更加年轻俊俏,更加有权有势,且她们自己也有挑客人的权利。
同样是当乐坊娘子,总是要让自己当的舒心些才好。
陆缈很讨厌这种气氛,爱斗嘴的南嘉和甘棠见了虚假的打了招呼便走,甘棠不再陪着望泞聊天吃喝,南嘉和锦颀都在自己房中勤加练习技艺,舒窈的房间里琵琶声更是没有断过,哪怕是维桢,都卯足了劲练舞。
她们像是陌生人一样,为各自的利益努力着。
她真的很不喜欢,这里好像不是她喜欢的朱颜辞镜楼了,一切似乎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整座楼,所有人又是那样冷血无情的了。
陆缈也不再去维桢那边,吃睡都在香房,忙着研制各种香,或许忙碌一点就可以不胡思乱想了。
忙碌了好几日的后果就是陆缈病了,得了风寒。
菀青和琬琰过来看她,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说说你没事这么折腾自己做什么?本来身子就不好,再多来几次,你这小命都没了!”菀青都快被气死了,本来最近那几个心情都不大好,把她和琬琰折腾的够呛,还指望着陆缈过来帮忙呢,这可倒好,忙没帮,人先倒下了。
菀青一边喂药一边骂骂咧咧,陆缈都惊呆了,原来菀青姐姐还有这么不温柔的时候吗?
琬琰坐在炭火旁,凉飕飕的问了她一句:“说吧,到底是为什么?”
被盯得有些发毛,陆缈死死咬着唇不吭声。
装鹌鹑的模样惹到了琬琰,她起身过来威胁:“看来这些日子我对你太和善了,你都忘记我手里鞭子的厉害了是吧。”
“我说我说!”陆缈害怕极了,生怕再犹豫一会,当初她侥幸逃过的那一顿鞭子就要补回来。
菀青无奈的笑了笑,感叹于陆缈害怕琬琰的程度。
“我,我只是有点不喜欢现在的气氛,”陆缈一直都很信任菀青,当着她的面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一开始很怕这里的每一个人,后来相处久了便不再害怕,其实大家都很好很好的,南嘉姑娘和锦颀姑娘只是嘴硬,心地很善良,甘棠姑娘虽然爱捉弄人但也很真诚,望泞姑娘也很可爱,原本大家开开心心的在一起,那么和谐,可是现在又变了。”
“阿回以前那么爱笑,为了争那么一个位子,每日里逼着自己用功,和我说话的时间都少了很多,维桢也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只为了花朝节那一日,所有人都变了。”
像是之前所有的温馨和乐都是假的一样。
没有想到她说的是这个,菀青抬头看了下琬琰,放下手里的药碗,向陆缈娓娓道来。
“今日我又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了。”
“朱颜辞镜楼受权贵追捧,成为南楚第一乐坊,一是因为这里的娘子们足够优秀,二是因为朱颜辞镜楼曾经出过一位宫里的嫔妃。”
陆缈微微动了下身子,被勾起了好奇心。
“那位名唤静姝,曾经是和燕绥齐名的朱颜双璧,她从睿英馆上来,一手古琴天下闻名。当年她和燕绥姑娘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燕绥姑娘很信任她,什么都会告诉她。”
“燕绥姑娘有了一位恩客,一直都是书信往来,信中那位郎君很是赏识燕绥姑娘的才学,后来他们相约见面了,只是去的人是静姝。”
“静姝无意中看到了他二人的书信,她冒名顶替燕绥姑娘去见了那位恩客。”
“那位便是当今陛下。”
“有着出色的才学和惊艳的相貌,陛下喜欢上了静姝要纳她为妃。后来燕绥知道了这件事便去找了静姝,她问她是不是故意的,静姝说了是,她一早便知道了陛下的身份,抱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抢了原本属于好朋友的福分。”
“后来她苦苦哀求燕绥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燕绥答应了她,不过和她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了。”
“静姝进了宫,很是受到陛下的宠爱,只是因为出身乐坊,身份太过于低微,始终无法册立为妃,不过她仍然是九嫔之首的沈昭仪,算的上是逆天改命了吧,从乐坊娘子摇身一变成了最受宠爱的昭仪。”
陆缈再一次感叹于后人的智慧,真的是要防火防盗防闺蜜,这份气运本来应该属于燕绥的。
菀青停顿了一会才说:“我跟你讲这个故事便是希望你明白,任何情分在利益面前都会大打折扣,昔年的燕绥和静姝那是出了名的感情好,可是到最后静姝还是背叛了燕绥,她们尚且如此,如今这种场面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个利字,不知道困住了多少人。
陆缈沉默着,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所以真的触碰了自身的利益,那样要好的南嘉锦颀,甘棠望泞最后也会反目成仇吗,这怎么可以。
还是说到了最后,阿回和维桢也会反目,可能还会放弃她。
她真的不想这样。
“会有例外的。”陆缈低喃着,她不信这些人都是无情无义的,她有眼睛她会看,她知道南嘉每一次研制出的新糕点第一个拿给锦颀吃,她知道锦颀每个月都会给南嘉绣好看的帕子,她知道甘棠总会给望泞熬补药,她也知道望泞藏了好多私房钱说要以后给甘棠当嫁妆或者送给她的孩子当压岁钱。
她更知道阿回不管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往她这里送,生怕她受一点委屈,一直在求慎娘把她拨到湘竹馆去,她知道维桢喜欢和她在一起,耐心的教她古琴绘画,害怕她走。
她不信这些人会跟静姝一样。
菀青看她反应如此激烈没好再多说什么,垂着头继续给她喂药。
房门被叩响,琬琰叫了人进来。
一共有三个人
“见过琬琰姑娘,菀青姑娘。”
“听闻云胡姑娘病了,琼琚楼那边送了上好的药材和治风寒的药丸,以及开胃的点心和御寒衣物过来。”
“听闻云胡姑娘得了风寒,维桢姑娘叫奴婢送桂枝汤过来。”
“听闻云胡姑娘得了风寒,舒窈姑娘叫奴婢送些银骨炭过来。”
这一长串报下来,陆缈都还没什么反应。
琬琰和菀青对视一眼,十分默契的看向陆缈,“你还真是招人喜欢啊。”
看吧,她就说了,她们才不会是那样的人。陆缈很开心,一点都不难受了。
有默契的人总是很多,譬如琬琰和菀青,譬如舒窈和维桢。
两个人不仅送了东西,还同时送了信过来。
可有碍否?傍晚来访。
这世上是有很多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之人,他们把别人的信任辜负了,也不要再指望自己会被信任。同样的,也不能因为别人的背叛而不再去信任。
毕竟,人间值得,公道情理自在人心。
第15章 红楼引 双姝
二月初二,花朝节。
这一日朱颜辞镜楼从晨起便开始忙碌,她们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也许从今晚开始,朱颜辞镜楼会迎接更盛大的辉煌。
着藕色衫裙的婢女们在楼间进进出出,手里捧着香炉或是纱幔,精心装点着已经华美到了极致的朱颜辞镜楼。
白玉台边银红色的纱幔全部被挑起,雕刻的满是牡丹花的圆台旁边堆砌了无数真正的牡丹,万紫千红,千娇百媚。楼里被从头到尾打扫了一番,当真是半点灰尘不见。几乎是每一个雅座都摆上了小巧别致的香炉,一半是桃花图案的,一半是青莲图案的。婢女把廊道两边的好几个雅座都围上了红纱,说是今夜会有贵客来,不好让人知道了身份,保密工作朱颜辞镜楼向来做的好。
南嘉她们几个聚在一起,以她和甘棠为首,一脸的不屑,死死瞪着那些鱼贯而入的婢女,恨不得把她们手里的东西全部丢掉。
“呵!这阵仗还挺大,当年我挂牌登台之时都没有这么仔细。”南嘉声音既幽怨又气愤,还指望着自个好好努力死死压住那两个丫头呢,这慎娘如此重视,她怎么能不生气。
甘棠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记怼她,“得了,你挂牌之时创下五百金的最高纪录谁都知道,不用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说,烦死了!”甘棠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开什么玩笑,她们这些楼里的老人混的还不如两个新人,这多掉面子啊。
日后叫同行知道可还了得。
望泞和锦颀对视一眼,皆是动了动眉毛没有说话,总归她们两个是垫底的,掉不掉无所谓了。
陆缈在维桢房里,看着绿缃给维桢换上宫缎素雪绢裙,腰间是细小圆润的珍珠穿成的链子,一头青丝散落至腰间,随意挑起几缕简单的绾起,陆缈从梳妆台上拿过莲花式样的玉簪,亲自替她戴上了。美人面色如霜,浑身清冷气息溢出,颇像广寒宫娥,丝毫不沾染凡尘俗气。
维桢今日画了好看的妆容,两弯柳眉弧度自然,左眼下一粒泪痣乖巧的攀在面上,她涂了颜色浅淡的口脂,衬得气色更好了一些。
细心把她裙角的褶皱抚平,陆缈双手交叠着,莞尔发言:“维桢姑娘今日很好看,像是天宫的仙子一般。”
“是吗?”维桢笑了下,那笑容不是开心,带着浓浓的苦涩和不情愿。
陆缈知道,她一点都不想这一天到来,以前她可以跟自己说只是住在乐坊里,没有抛头露面,一切都还是好好的,过了今晚,她却再也不能这样安慰自己了,她也要变成从前那些夫人眼中下贱不堪,奏乐跳舞的乐坊娘子了。
“今日是维桢姑娘的大日子,应该开心的。”
应该开心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陆缈也无法笑出来了,她静静注视眼前这个清冷孤高的女子,看她眼眶中泛起水光,她是那么不愿意却又无可奈何。
“罢了,便当是为我这些年的用功做个了结吧。”
从房里出来,八个婢女分立两边,一齐跟她行礼:“见过维桢姑娘!”
陆缈扶着维桢从睿英馆下来,与舒窈碰在了一起。
她很高兴,和维桢完全不一样。
她是那么的精致,胭脂色镂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穿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乌黑秀发被全部盘起,上面有燕绥亲自为她簪上的洛阳红,还有白玉如意簪,红珊瑚番莲花钗。舒窈本就是极为娇艳的长相,有了这身打扮,说的过一些,便是那青丘的狐狸成了精,下凡魅惑人心了。
舒窈妆容也明艳的说不出错来,胭脂涂在眼周,眉心花钿夺目,连口脂都用上了最最美艳的正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