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是不一样的,当年手下的人随意掰扯几句叫陆闵被骗了,虽说他抱有希望不同,可这些年他一直在找云胡,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割舍不下我也乐得成全。二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陆闵一个月要来两次,他这份心是好的,这样团圆的日子成全他们也无妨。”
琬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比起她们,陆缈着实是幸运的。
“她是个好孩子,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所有人都认同陆缈是个好孩子,她羞涩腼腆,谨小慎微,那么小小的一个人看着不起眼,对身边的人却总是很好。
和舒窈维桢自然不必多说,就算是甘棠和南嘉以前欺负过她,她也不记仇,见了谁都笑,笑完再把小脑袋垂的死死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好笑。
说她多有本事也算不上,制香这种东西会的人也多,哪里就只她一个人了。偏生这孩子做什么都认真,老老实实的制香也不多说话,不管对谁都很和善,懂事的孩子到底招人喜欢,连一向不近人情的锦颀提起她都很满意。
“看着蛮不起眼,心思却是纯良,待谁都是掏心窝子的。”
在这风月场所待久了,纯良一词便更加可贵。
“希望她会一直幸运下去。”
陆缈今日笑的脸都有些僵硬了,手里提着一大把东西还在到处乱转,看看左边的杂技,摸摸右边摊位上的首饰,大多成色都不好,她还是觉得很新奇。
说来惭愧,来到这里十几年,这还是她头一次出来逛集市。
小的时候没钱出来,大了有钱却再也出不来。
陆缈像只脱了缰的马儿到处奔跑,陆闵和陆襄还要在后面追着她。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前世的那个自己还活着。好像很多年以前她也是个活泼爱动的小姑娘,放肆的笑,恣意的哭,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可以,完全不受拘束。
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陆缈带着陆闵他们去了一家菀青所说的很好的酒楼,陆闵在外面连忙拉着陆缈,不叫她进去。
“唉,阿缈,这,这地方一看就很贵,咱们去别的地方吃吧。”素来节俭惯了,陆闵来这种地方浑身都不舒服。
陆缈知道他的意思,心中有些酸涩,她睁了下难受的眼睛,笑道:“没事的,阿爹,我的月钱可多了,在里面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要把它花掉了。”
小的时候她总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没有她的话,家里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是不是因为她阿爹阿娘才永远皱着眉头,看着空荡的米缸出神。
现在她有钱了,阿娘却不在了。真可惜啊,她还没来得及让阿娘穿上好看的衣裳,吃上可口的饭菜。
最终陆闵被两个孩子说服了,找了个位子坐下,陆缈下意识要了四个人的碗筷。
他们是一家四口。
陆闵盯着对面的空位,沉默不语,最后嘴角泛起了一丝笑。
文娘,你看,我把阿缈找到了,她现在过的很好,和你一样美丽。只是我还是一个没用的父亲,不能把她从乐坊带出来,你应该还在怪我吧。
文娘死的时候都还在埋怨陆闵把陆缈卖掉。她说,能够遇上你,是我的幸运,可是生了阿缈,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因为她的到来,我学会了做一个母亲。我不知道这世上所有的孩子是否都和阿缈一样听话懂事,她总是不说话又默默的帮我减轻负担,她那么小的孩子还会安慰我叫我不要太难过。有一次坏人闯进家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阿缈很勇敢,从厨房拿刀把人砍走了。
我有时也想,有我这样的母亲,是她的不幸。从出生便被指责,本该被当作掌中宝一样对待,却因为我受了那么多委屈。
我总说她是听话的好孩子,可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想听这样的评价,因为她听话懂事,所以难受她得忍着,不想做的事要去做,所有的委屈藏在心里说不出来。其实我都知道的,我是那么失败的一个母亲,我没有办法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下辈子阿缈不要再做我的孩子了,她应该投胎做一个千金小姐,锦衣玉食,开怀常乐,长命百岁。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三个人都不笑了。
哪怕现在他们团聚在一起,还是少了一个人的。
陆缈轻轻推陆闵,语气软的不像话,“阿爹,吃饭吧,今日是中秋。”
中秋是个好日子,不应该掉眼泪的。
陆闵笑着用袖子抹了两把眼泪,细细的问着陆缈在朱颜辞镜楼过的怎么样。
他第一次知道,那个酒鬼的女儿阿回和他的阿缈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了,也不知道那个酒鬼有没有后悔卖掉阿回那么好的孩子,他记得阿回原来还帮过他们家的。
阿回被卖了之后,酒鬼的娘子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带着家里所有的钱财跑掉,酒鬼被气坏了身子,又因为嗜酒成性,没两年便死了。
陆缈听闻竟然觉得他死有余辜,阿回家可是比他们家情况好很多的,那个男人为了喝几口好酒把阿回卖掉,还毫无愧疚之心。陆缈到现在都记得当初他那一句不公平。
这样的畜生确实不该活着。
陆闵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阿缈制香的手艺那么好,陆缈当然没有说实话,毕竟文娘是不会这东西的,她只说是楼里的师傅教的。
陆闵听着她的描述,很感谢朱颜辞镜楼的那些人。她们都是好人,她们对他的阿缈很好很好,非但没有欺负她,还经常给她送吃的,穿的,处处关心着她。
或许很多人都觉得乐坊是腌臜地,里面的女子都是很不好的,陆闵从来没有这么觉得。生而为人,谁都有不得已的地方,她们已经很艰难了,又何必带着有色眼镜去看。
当年他遇上文娘,起初也是心疼的,后来渐渐喜欢,再到不顾一切带着他走,要论后悔,他是没有的。自己选定的人,不管多艰难都会走下去。
“你回去的时候,给她们也带些东西吧,她们许多人都没有父母了,这样的日子不好过的。”陆闵把身上的包裹放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这里有些月饼,是我和阿襄一起做的,想着叫你带回去吃,你给那些娘子们也分一点,也算是个慰藉。还有我给你做了两身衣裳,比不得你在那里穿的好,你收着也好。”
陆缈看着那双粗糙修长的手,心里头苦涩的厉害,她的阿爹学会了做吃食,学会了做衣裳,从来都没有忘记她。
陆缈按住他的手,闷声说:“阿爹,我不怪你了。”
不怪你把我卖掉,不怪你用了三年才找到我,不怪你每月只来两次,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阿爹。
陆闵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他握着陆缈的手,嘴唇翕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好的一个中秋节,快被他们一家三口的泪水给淹了。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把这顿饭吃完,陆缈才问陆襄最近书读的怎么样。
读书是好事,当了读书人可以受人尊敬一点。
陆襄现在简直是一天一个个儿,明明比陆缈小了两岁,现在都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同样继承了父母的优良基因,陆襄也有一副好皮相,唇红齿白的,眉眼温和,儒雅清俊,听说学堂里夫子的女儿都很喜欢他。
陆缈有些汗颜,这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就这么招小姑娘喜欢了。
陆襄可是有着鸿鹄之志的,他说以后要去科考,当状元郎,辅佐明主,救南楚百姓于水火之中。
哪怕是很少出去,陆缈都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南楚君王纵情享乐,沉溺诗书画卷,治国理政上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些年全靠着南楚以前的底子。
外有强敌环绕,战乱不休,仅剩的繁华绮丽也只是在都城之中了。
说句实在的,陆缈都担心哪一日会山河破碎,国家覆灭。
彼时她还不明白陆襄话里的意思,后来他真的做了状元郎,辅佐明主,只是那是敌国的明主。
残阳落,天欲晚,陆缈要回去了。陆闵喝陆襄把她送到后门哪里又说了几句话,陆襄问了她一个问题。
“姐姐为什么一直戴面纱?我好久都没有看见你的样子了。”
因为不想让你们知道我毁容了伤心难过啊。
陆缈随意敷衍说这是楼里的规矩便赶紧叫他们早点回家了。
两道身影消失在巷口,陆缈才叹了口气。
她已经戴了好久的面纱了,也许会带一辈子。甘棠给她的解药她并不打算用,一张好看的脸比起清白安危来说,便不那么重要了。
反正都已经习惯了,也没什么的。
第12章 忆少年 过往
回来的第一件事陆缈去了湘竹馆。
舒窈还在练琵琶,现在她每日要练三个时辰的琵琶,剩下的时间还要学仪态,书法,绘画,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多少。
朱颜辞镜楼不是普通的乐坊,这里的娘子们自然也不是简单的。锦颀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朱颜辞镜楼从来都不是只看相貌的地方。
她们每个人除了有一门自己精通的技艺,还要学习很多东西,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身份束缚,她们会是明徽城里最有才情的大家闺秀。
陆缈看到她们那么美丽婉约,总是会想起一句台词:她们是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
要不然一个乐坊娘子叫价怎么能叫到几百金。
舒窈见她来了很是开心,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不像婢女看到的那样阴沉。
“你回来了,和陆叔还有阿襄他们玩的开心吗?”舒窈很真切的问,也有些羡慕陆缈,反正她这辈子是没这个福分了。
陆缈轻轻颔首,从包裹里拿了一件衣裳出来。
“我阿爹给我做了两身衣裳,样子不算太好看,我想着给你拿一件来,你可不要嫌弃啊。”阿回和她是不一样的,她还有阿爹,阿回早就没有了。阿回是她最好的好朋友,她愿意把自己得到的父爱分给她一半。
舒窈缓缓抱起衣裳,像是什么极其珍贵的宝贝。
她喃喃出声,“怎么会嫌弃呢?这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啊。”
她从不知道什么是父爱,唯一珍爱她的母亲早早撒手人寰,那样没有人性的父亲除了会压榨她,其余什么都不会。
“阿缈,谢谢你。”舒窈哽咽出声,“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陆缈拍着她的肩膀,试图去安慰她,从她进入湘竹馆的那一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哭过,这还是这一年来的第一次。
犹豫再三,陆缈问了她一句:“阿回,你还想你阿爹吗?”
“想他干什么?那样的父亲早就该死了。”她说的是气话,只是心里很恨她阿爹,没有一点犹豫的把她卖掉。
话到了嘴边,陆缈却说不出口了,她苦笑两下,继续拍着舒窈的肩膀。
希望有下辈子的话,阿回可以有一个好父亲。
去了维桢那,她那房里冷清的可怕,绿缃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便剩下维桢一人在祭拜父母。
案上陈着瓜果以及月饼,两座孤零零的灵位总叫陆缈心里闷闷的。
维桢每日晨起都要拜一拜灵位,她说这样的话便像是父母还在我身边,我每日给他们请安。
她有时觉得维桢都有些疯魔了。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
每年中秋慎娘都会把人聚在一起,主要是琼琚楼的人,毕竟乐坊嘛,夜里也是要做生意的。
舒窈维桢如今虽分置两馆,可大家心里都明白,挂牌之后这两位也是要进琼琚楼的。
中秋夜里几个分外美丽的女子聚在一起也是养眼的,嘻嘻闹闹不止。南嘉摇着扇子一个劲说锦颀那蝴蝶绣的不好,挑挑拣拣的,锦颀稍微一挑眉,语气淡然:“要不你来?”
南嘉没好气的翻她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锦颀的绣工可是朱颜辞镜楼最好的,她兴致来的时候绣几方帕子,大家都抢着要,这方面南嘉怎么说得上话。
被她呛了声,南嘉回了一趟房间把自个做好的月饼拿出来,豆沙五谷,芝麻绿豆,应有尽有。
看到这个,陆缈出来的步子一顿,看了看手里端着的托盘,抿着唇上去了。
“这个是我阿爹自己做的月饼,他叫我带回来给诸位娘子分一分,可能比不上南嘉姑娘的好吃,还请诸位莫怪。”陆缈笑的羞涩,放下盘子手连忙背到后面去。
大家都没有再吵嚷了,两两相望,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她们心里明白外人都是怎么看她们的,她们选择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去听那些评价,把自己封闭起来。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今夜里南嘉的月饼是常态,可陆闵的这一份,是尊重,是关爱。
陆闵算是她们的长辈的。
原来她们也会被关爱尊重吗?
见众人都没有动作,陆缈试探性开口,“娘子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甘棠扇了扇风,似乎在掩盖些什么,她还是带着笑意说:“南嘉啊,看来今个夜里你的月饼不太受欢迎了。”
“你管我?云胡阿爹的这一份,有本事你别跟我抢啊?”
“嘿你这人,说了是给我们所有人的,你还霸道了是吧,我偏不!”甘棠昂着头拿起月饼就往嘴里送,志满意得得像个小人。
她这一下手,其余几个都跟着上手。
望泞一下子弄了两块走,生生抢去了锦颀面前得那一块,她不耐烦急了,“你这蠢货怎么抢我的?”
她可委屈了,嘴里塞着月饼眼巴巴的看着甘棠。
甘棠一甩扇子,叉着腰骂锦颀:“你怎么说话呢?谁是蠢货?”
“你自己有时不也是这么唤她的?”锦颀格外有底气,重新挑了一块月饼。
甘棠气结说不出来话,南嘉还在一边笑她。
菀青和琬琰依旧惺惺相惜,窝在桂花树下看甘棠她们折腾,“唉,真好啊,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中秋佳节,有谁不渴望团圆呢,她们没了血亲,如果再没有这样的嬉闹,漫漫长夜还真不知道怎么过去。
琬琰拨去身上的残渣,道:“我很感动。”
菀青偏头看她。
“这种被人记挂的感觉很好,若是可以,我都想亲自和云胡阿爹道一声谢了。”
可能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不过是叫女儿和平素照顾她的人们分享月饼,可在她们这些人眼里,是最慈悲,最善良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