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的声音那样轻柔旖旎,陆缈全身泛起鸡皮疙瘩,袖中交叠的双手直颤,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如果她没有铁了心走这条路,她才算是真的陷入绝境。陆缈根本不敢抬头看甘棠,如此恶劣,如此算计人心,怎能不叫她后怕。
甘棠又开始叹气,“好孩子,你还是很幸运的,有着制香的本事,日子就好过了。对了,我喜欢海棠香,到时候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笑了笑,她瞥了两人几下便走了,披帛扬起,上面的海棠花栩栩如生。
陆缈松了口气,微微喘息着,舒窈在一旁拍着她背,目光复杂的看着甘棠的背影,谁都不能欺负阿缈,不可以。
拍了拍她的手,陆缈拉着舒窈进了屋里帮着她收拾东西,手上动作着,心里还在发愁。
海棠无香,唯有西府海棠初开之时带有清香,可那香味实在是淡,花朵尚且如此,要让她制出海棠香,甘棠这是存心刁难。
陆缈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
刚跑完湘竹馆,维桢那边又叫了她,依依不舍和舒窈分别之后,陆缈又赶紧小跑着去了睿英馆。
这样两头跑也不知日后吃不吃得消。
慎娘给维桢派的小丫头叫绿缃,十岁左右,人很是活泼机灵,跟只小百灵鸟似的。维桢和陆缈两个话少的人实在跟她合不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说她们听。
跟维桢在一起,陆缈总有一些不自在,这几年里因为睡同一间屋子,免不了多接触,她和维桢还算孰识,可到底因为舒窈在,陆缈和她的交情也算不得太好。
“敢问维桢姑娘为何向慎娘要了我?”她知道这背后的意思,就是想问问维桢为什么会救她。
维桢放置灵位的动作一顿,她抿抿唇,道:“你跟我不必如此生分,你可以唤我从前的名字,也可以叫我维桢,我们像朋友一样相处便好。”像你和阿回那样。
她擦了擦另一个灵位,仔仔细细的同刚才那个放在一排,才开始回答陆缈的问题,“你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的,你为我说过话,我很希望能和你做朋友。”
这乱世之中好人太少,有好下场的更少,她父亲做了一辈子好人没有得到回报,她只是想留住更多的好人。
这个答案让陆缈微微一滞,原来真的会有人因为你是好人而保护你。
她无措别开头,生涩的笑着,选择转移话题,“这是你父母的灵位吗?”
维桢很少笑的,可她看着这两座灵位笑的那样温和从容,她轻点着头,在不远处跪下拜了三下。
以前她都不敢拿出来,怕别人看见了不好,如今她有了自己独立的屋子,可以供奉父母了。
房间内寂静深深,听得清窗外雀鸟鸣叫,陆缈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忽然觉得她好委屈。
十四五岁的年纪,放在现代也只是在读中学,可她在十二岁便父母双亡,被送进歌舞乐坊。从养尊处优的世家姑娘变成低微的乐坊娘子,也只有三年,如此大的落差,陆缈想如果是自己的话肯定扛不住的吧。
哪怕不是自己的经历,她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灾难降临到身上,谁也没有办法预知,可能就是在那么短暂的一顺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很多时候反抗不了选择一死了之,选择遗忘所有减少痛苦,最悲哀的莫过于活着的人永远记得,始终沉溺在悲痛之中,无法走出来。
过了很多年,陆缈一直陪在维桢身边,她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什么,她安然寂静的过着自己的生活,挺直她高贵的脊梁,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所有人都以为她好了,她不在意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伤疤在那里永远都好不了,所以她最后走的时候才会那么决绝。
余下的日子里,依然过的很平静。
舒窈跟着燕绥学琵琶,胳膊每日里酸的吃饭都费劲,总是跟陆缈诉苦,说着说着金豆子便开始往下掉。哭完没一会功夫她又开始继续练琵琶,一边练一边还要小声骂燕绥没人性。再过些日子,舒窈便不怎么哭了,那双丹凤眼风情潋滟,轻轻抬几分眼皮,勾人劲直往外跑,陆缈每次都叫嚷着受不了。
日子久了,舒窈越来越像一个楼间娘子,纨扇摇的比甘棠还勾人,唇边的笑意似乎嵌上去了一般,明明虚假却让人忍不住着迷。她小小年纪也开始涂了蔻丹,凤仙花的颜色自然最好看,她生的白,涂上去好看的紧,那双手每每搭在陆缈肩上时,那柔软的触感活像是钻进了心里,好几片羽毛在心间挠着不肯罢休。
每次她们两个都要闹好久。
再说维桢这边吧。
她性子傲得很,靠着幼时的底子在韶园内是吃的开,放在慎娘这里可就不怎么合格了。为了让她勤加练习,慎娘放了话,她再不好好练,便把陆缈送到舒窈那里去。
后来这话不知怎么的传到舒窈那里,舒窈开始发了狠的用功,琵琶弦都拨断了好几根。
维桢一看这情景,一声不吭的回了房练琴,饭都不吃了。
某日陆缈在香房里制香听见绿缃说这事,愣是搞不明白,怎么她这么吃香了。
慎娘给维桢定的便是清冷出尘风,送来的衣裳都是浅浅淡淡的颜色,大多数是白,掺杂几件浅蓝浅绿的,一头浓密秀美青丝,挽上简单的发髻再戴上玉钗,加之身上特有的气质,陆缈见了真的觉得是仙女下凡了。
因为维桢性子清冷,说不来讨好人的话,一不说话气氛冷的不行,慎娘都骂了她好几回,硬是有模有样的做着叫她学,把她自己都累坏了。
经过慎娘的坚持不懈,仙女开始有了点人气,说不出风月情话,聊聊山海天地也是可以的。
至于陆缈,每日两边跑一跑,便窝在香房里不出来了,她手艺着实是好,调制的香客人们和娘子们都很喜欢,一些娘子们也会亲切的叫她云胡姑娘,虽然不喜欢这个名字,但陆缈心里还是高兴的,她如今在朱颜辞镜楼也算是得脸的人物了。
菀青也经常来找她说话,时不时拉上琬琰一起,相处久了,陆缈觉得琬琰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起码菀青逗她的时候她还是会笑的。
她们三个在一起有时人家也会说什么时候朱颜辞镜楼又多了一位貌美管事的了。
陆缈在毁容之后戴上了面纱,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水灵灵的眸子,这样看实在是个美人,她每次也不好说话,只是眉眼弯弯点头。
来了许久她没有从前那么低微了,名义上是婢女,很多娘子们也是巴结着她,给她送些金银珠宝什么的,好叫她调制出好的香来。
此事还要说到甘棠头上。
为了她那海棠香,陆缈很是废寝忘食了一段时间,最终给她调出清淡芳馨的香,准确来说是香水,这条件上去了,陆缈也更加得心应手,制作了很多小瓷瓶倒进香水供她们贴身使用。她给甘棠的香还取了个名字,叫浮世春堂,甘棠很喜欢,还难得的赏了她几只金钗。
甘棠变的也不那么讨厌了,好心告诉过她剩下的那瓶药隔了一年再用不仅脸上的疤会好,肌肤也会比以前更加白嫩。她总是好奇为什么甘棠这么厉害还要来当乐坊娘子,最后菀青跟她说了一句甘棠曾经说过的话。
“在外头漂久了,也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待在朱颜辞镜楼里,日日好吃好喝的供着,偶有闲情逸致奏乐跳舞,和人家谈谈天地,也不失为人间一大乐事。”
陆缈听后,在心里默默给她点了个赞,这确实是个人才。
若是世间女子都像甘棠这般洒脱不羁,不知道会少多少冤案。
要说有手艺的人待遇会有多好,看看南嘉的态度就知道了。
南嘉一直记恨着陆缈害她丢了脸,每次见了都冲着她翻白眼,自打知道了因为她制的香叫甘棠吸引了不少客人,上个月的生意比她好了不少,她也腆着脸叫陆缈给她做一个。
态度还蛮好,要求也不多,拿了东西高高兴兴的走了,下一次来的时候还不忘记带上好姐妹锦颀。
锦颀总是眼高于顶,对什么都没兴趣,陆缈得知她喜欢花草,投其所好做了个百花香,这味道锦颀很是喜欢,称赞她两句还把某个大官给她带的宫廷糕点分了些给陆缈。
乐坊里的生意真的好做。
陆缈每日里看着这些娘子,觉得她们越来越可爱,说到底不过是不到二十或者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比起她这个两世加起来已经四十岁的老人家来说,实在很年轻,看着她们陆缈有时出奇的会有看孩子的心态。
这种心态在看到望泞时达到了顶峰。
起先半张脸从门边探进来,一双小鹿眼圆滚滚的,眼珠子转个不停,进了香房第一句话就是:“我带了我最喜欢吃的糖葫芦给你,你能不能给我做水果味的香?”
头一次听见这说法陆缈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望泞姑娘从哪里得来的糖葫芦?”
朱颜辞镜楼对她们管控极严,不准吃甜不准吃辣,不准吃路边买的小东西,她都不知道望泞是从哪里弄来十几串糖葫芦的,还用蓝布包着。
“你别管我!你,你能不能给我做啊,求求你了。”前半句话还是中气十足的,后来委屈的不行,亮晶晶的眼睛陆缈是想拒绝都没有办法。
她答应之后望泞开心的跳了两下便离开,过来拿香的时候又给她送了十几串糖葫芦。
怎么都这么可爱呢?
这日子平淡又有趣,陆缈渐渐放下了所有戒备,在这里和几个朋友聚一聚,没事做些香料,拿着丰厚的月钱,自己托人买点小东西,再寄一半给陆闵他们。听陆闵说,陆襄念书很用功,回回都考第一名,夫子总是夸他有当状元的潜质。
时间过的太久,陆缈对前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除了精湛的制香术,她完完全全活成了一个古人,有着自己的故事,看着别人的故事,在一点一滴里面度过属于自己的时光。
那些日常琐碎的片段总是能给她带来很多欢乐,其实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她已经过上了自己喜欢的平淡安稳的日子,不是吗?
第9章 浮世香 平淡
南嘉和甘棠又吵架了。这次倒是有来由,一年一次的七绝登场,谁都想大放异彩好给自己的身价添上一笔。
按照往年的惯例,燕绥的琵琶,琬琰的箫,菀青的长笛,甘棠的舞,望泞的二胡,南嘉的秦筝以及锦颀的七弦琴。
初次听闻望泞最拿手的是二胡的时候,陆缈着实惊讶,怎么看二胡的气质和乐坊都不搭,以及长久以来她都有一个疑问,望泞到底是怎么红的?
她是娇憨可爱,有人好这一口,可她容貌实在算不上出众,跟其余几个比起来差的有些远,又没什么心机,不会争抢客人,每日除了吃就是睡。
菀青作为楼里的百晓生,好生给她解释了一番。
望泞算是楼里运气最好的那一个,她挂牌之日便让一位将军看上了,将军很喜欢她,每次来朱颜辞镜楼只点望泞一个人,还会给她带许多好吃的。
将军是个温柔的人,按照当时的情形来看,她们都以为将军会为望泞赎身带她回家的。
望泞自己也这么以为,她喜欢将军。
好景不长,将军要去打仗了,他怕自己走了没人照顾望泞,拖了自己的好兄弟,吏部尚书的儿子齐郎君过来。
齐郎君风流浪荡惯了,总是几头跑,那段时间望泞被好几个客人动手动脚,逼着她奏乐。
后来,将军战死了,死前最后一封信是给齐郎君的,依旧是嘱咐他帮忙照看望泞,待他归来娶望泞为妻,请他喝喜酒。
可惜再也不能了。
齐郎君开始好好照顾望泞了,别的楼子也不跑,总是在朱颜辞镜楼待着,往外放了话,望泞是他的人。谁敢招惹尚书的宝贝儿子啊,然后再也没有人点望泞了,一直都是齐郎君。
齐郎君做的这些事被他父亲知道,很是责骂了一番,他也不改,每每来找望泞,听她拉二胡,给她带好吃的,陪着她聊天,再没有其他的事了。
望泞来了这么多年,只有将军和齐郎君两位客人,直到现在都还是清清白白的。
其他人都很羡慕望泞的,但却嫉妒不起来,将军走了,她的心也死了。因为齐郎君在,她的月绩很好,只靠着一人在琼琚楼排了末位。
菀青说,这些年如果没有甘棠和齐郎君陪着望泞,她早就撑不住了。
世间有情人没有多少能得善终,陆缈想,这东西还是不要碰为好。
话说远了,继续回到正题吧。
本来南嘉是奏秦筝的,此次她非要抢跳舞的位子,善舞的甘棠怎么可能答应,争执着不肯罢休。
南嘉说她弹了那么多年的秦筝,早没了新意,她此前勤练舞蹈,便是为了此次让人耳目一新。
甘棠无情的嘲笑了她,“就你?你才练了多久就想抢我的位子,老娘跳舞的时候你秦筝还没摸熟呢!”
“切!比我老两岁很值得炫耀是吗?我告诉你甘棠,我不比你差,你若是不服气,我们比试一番不就是了。”
甘棠才懒得理她,大摇大摆的走了,仿佛听不见南嘉在后面的咒骂。
事情传到了慎娘耳朵里,她把南嘉叫了过来好生说道一番,南嘉才歇了这心思。
天不怕地不怕的南嘉只怕慎娘,只听慎娘的。
陆缈依然是听菀青说的,南嘉是慎娘从边陲捡回来的孤儿,她父母都死于战乱,她亲眼看着父母被敌国的士兵用刀剑捅破胸腹,倒在血泊之中。
陆缈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悲痛,听闻那时南嘉才七岁,虽然小可已经懂事了,最开始到楼子里她小小的一个人总是躲在角落里不说话,谁碰她她都下意识的躲开,慎娘把她留在身边待了三年她才好起来,只是性子越来越偏激好怒。
她也是十多岁被送到了韶园,比舒窈还要努力的学东西,她挂牌之日创下了朱颜辞镜楼的最高纪录,五百金。
很是有几年南嘉被奉为这圈子间的神话。
只是她后劲不足,被甘棠追上了,这才有了二人平分秋色的局面。
南嘉和甘棠一怄气就是两个月,见了面招呼也不打,装作陌生人一样走开了。
发生变化是在主楼里。
陆缈第一次在夜间去主楼,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香穿行在廊道中,看着形形色色的男人拉着娘子,动手动脚,没有见过这种场面,陆缈头都不敢抬,步子迈的越来越大,想着赶紧把香料送给菀青好离开。
在二楼她看见了甘棠和南嘉。
阴鸷森寒的男人拉住南嘉的胳膊不让她走,一次又一次的贴近南嘉颈边,到了她们这个段位,挑客人的眼光和底线还是有的,南嘉不想和他多纠缠,这种人闹起来要命的。几番争执下南嘉也有了脾气,狠狠拨开男人的手,一脸不耐烦。
来乐坊的男人想法多是一样的,我出得起钱请你奏乐你凭什么碰都不让我碰一下,他急了,眼看着就要对南嘉动手,甘棠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柔弱无骨的手攀上男人的肩膀和胸膛,笑盈盈的把人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