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是真的怕,她怕陆缈偏激之下所做的事情会伤害到自己。
陆缈双目无神,僵硬的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偏激呢?也许是锦颀死后,也许是维桢死后,也许是陆闵死后。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她看着那些美好的生命流逝掉,一点挽救的余地都没有,她那么想反抗,她忍受着这所有的不公平,看着那么美好的人得到极其残忍的结局,怎么还会不偏激呢。
“阿回,我后悔了。”
后悔没有把玉佩给锦颀,后悔没有拦住维桢,后悔埋怨了陆闵那么久,没能在他身边好好尽孝。
她是个坏人啊,所有的一切都跟她脱不了关系。
第38章 众生辞 离开
陆缈又病了。
天气突然冷了下来, 加之心绪起伏,她在床上躺了许久。
从维桢走了之后,陆缈病的次数不下十次, 回回都要养上好几日, 甘棠纵然是医术不凡,也经不起她这样折腾。
“你如今这样子才真真叫人恼火, 弄垮了自己的身子有什么用,你救不活维桢还要让舒窈还有我们担忧, 云胡,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陆缈永远都在照顾着别人的情绪, 哪怕心里有事也很少显露出来,她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让所有人都省心,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正常人都会变的。
甘棠并没有责怪陆缈的意思,只是不想看着她再消沉下去。
陆缈乖巧的喝完了碗里黑乎乎的药, 那么难闻她一点都没有皱眉头,喝了这么久都习惯了。
她笑的温和,说:“甘棠, 我没事了,你忙你的去吧, 替我照顾照顾舒窈吧。”
现在她这样子,没有办法再做任何事了。
甘棠想说些什么,凝视陆缈的脸, 忽然话语从唇边消失,陆缈她,真的很辛苦。
想要保护所有人却永远做不到。
楼里越来越平静, 很久以前还有很多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满园欢声笑语,一切都还是温馨和乐的,这过了许久,不只是她们,睿英馆和湘竹馆的娘子们也没有多少笑容了。
一方面是那么多人走了,另一方面,她们清醒的认识到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这片土地不会再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大梁派出了无数精兵良将,为攻打南楚做了许久的准备,边关早前异动不断,朝廷,准确来说是上位者少有防备之心,军备松弛,南楚官兵对上大梁毫无招架之力。
听闻忠勇侯竭力抗敌,此前有几次小胜,他大概是唯一能够抵抗大梁的人,可这样一个能救南楚于危亡之中的人临时被换掉,朝廷派了另一个名声显赫深得圣心能力下乘的人去做主帅,生生逼的忠勇侯才略施展不出来,只能看着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被攻陷。
现在陆缈非常可以理解陆襄的心情了,这样的朝廷让人还怎么去信任去抱有希望。
在大梁攻陷南楚大半城池之后,这个自视甚高目无一切的王朝开始慌乱了。
一个已经被腐蚀了十数年的王朝,临危前的醒悟还有用吗?
当然没用,曾经的济济人才被朝廷弃如敝履,曾经的忠臣廉臣不同流合污被陷害致死,曾经南楚拥有的一切救国稻草被它亲自割除了。
无数权贵开始慌神,上蹿下跳,连带着赵明礼都有些焦头烂额,顾不上朱颜辞镜楼这边了。
朱颜辞镜楼的生意肉眼可见的变差,不过肯定还是比其他地方好的。
国朝将亡的气息笼罩着这座曾经繁华无双的楼宇,让所有人都心神不宁。
有一日慎娘发了火,将一个湘竹馆的娘子责骂了许久。
起因便是那位娘子已经开始伤春悲秋,哭啼不止,叫嚷着赶紧收拾东西逃跑。
这还没有打到明徽城呢,就有人想跑了。
陆缈听闻之后,心中一片怆然,南楚有今日,很可悲却又很可恨。
从她小的时候就那般腐败了,无数百姓流离,贩卖人口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过了这么多年它还是老样子。
她后来陪着南嘉说了会话,南嘉的话语中毫不掩饰对于大梁官兵的憎恨,她的父母便是死在大梁官兵手上,她憎恨一切和大梁有关的东西。
南嘉的气色比陆缈还要不好,她们都是心中郁结,南嘉比陆缈早了很多。陆缈知道的,自从锦颀走后,南嘉一直都睡不好,总是做噩梦,或者睡梦中哭泣不止。
她今年才二十七岁,都已经有了许多白发,陆缈应她要求替她拔掉,只两根后南嘉便制止了她,神色涩然。
“算了,没什么好拔的了,我也确实是老了,看当下这样子,我迟早要走出外人的视野的。”
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老。
陆缈眼眶有些发酸,她认识的南嘉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她应该是蔑视众生姿态凌厉的,永远有活力,可以和甘棠对骂半个时辰,可以无所忌惮的发泄自己的情绪,喜欢谁就对谁好,讨厌谁就使劲的欺负,活的自在而通透,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的心老了,是一颗枯萎到不剩下任何树叶,只有零落枝桠的古树。
和她一样老去的还有慎娘。
最开始陆缈见她的时候,她雍容华贵,气质隽永,可现在呢,她看账本的时候需要离的很远借着白日的光亮才能看到,面对赵明礼的时候不再那么从容优雅了。
她的眼角攀上了细纹,皮肤变的松弛,哪怕存有昔日荣华也不复容色倾城了,美人迟暮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慎娘最近很忙,她在想若是有一日南楚真的被攻陷,这些孩子们该怎么办。
如果她们去了其他的地方,那里的人会不会对她们不好,她们是不是还能尽可能的保留一分纯真,不受罪不被欺凌。
这年岁大了,心肠变的格外柔软,慎娘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对那些孩子太过严厉,也后悔没有保护好锦颀维桢,所以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她想帮帮剩下的这些孩子。
她叫了陆缈过去,把所有人的卖身契都翻了出来。
那陈旧的一沓沓契书被慎娘用小匣子锁了起来,陆缈一张一张的翻,把所有人的来处都记了下来。
她那张和舒窈是在一起的。
陆缈轻轻拿起那两张纸,不经意想起从前的事。
那年还小的时候都是阿回带着她玩,阿回从小就好看,那些孩子们围着她转,又听了家里人的话,不跟陆缈一起玩,阿回总是很生气,骂了他们以后他们会不情不愿的和陆缈一起玩。
虽然陆缈并不喜欢和那么小的孩子一起玩,但是还是很感谢阿回让她不再被冷漠对待。
那些孩子也没有什么坏心眼的,虽然在背后偷偷议论过陆缈还有她们家,但是如果有哪家的大人敢欺负陆缈,他们才不管年纪,上去就拿石头砸人。
他们一直把陆缈当作朋友,他们可以不理会,不跟她玩,也不代表别人可以欺负。
陆缈眼前闪过她和阿回离开山村时那群孩子的眼神。
茫然无措,懵懂迷惑,也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会不会记得她和阿回,也不知道他们过的好不好。
怎么如今越来越多愁善感了?陆缈偷偷的擦擦眼泪,继续誊抄着东西。
办完之后她才问慎娘这是要做什么。
“我怕终有一日南楚会亡,朱颜辞镜楼会倒,提前给你们这些孩子留条后路,将来你们的日子也不会过的太苦。”
慎娘这几日把自己的家当清点了一下,她的钱财可能几辈子都花不完,她用这些钱托人在那些人的家乡置办些小生意。
陆缈很怕慎娘的,慎娘当年那样吓唬她,她不敢在她面前胡闹。总以为慎娘也很不近人情,在一起相处了这么多年才真正认清,她对于好孩子一直都很仁慈。
曾经这楼里被打死的那两位娘子都是铁了心的朱颜辞镜楼作对的,把楼里新编的花样透露给别家,污蔑慎娘勾引赵明礼,撺掇他休妻,几近惹了赵夫人的不痛快,为了能离开这里还胆大包天的给慎娘下毒,被赵明礼知道后,他派人来要把她们带走。
赵明礼的手段,曾经在明徽城里也是出名的。
血腥残忍,毫无人性,百般折磨,连坐族亲。
最后是慎娘做了决定让琬琰随意找个由头把人处置了,陆缈后来才知道琬琰把人打死之后,闷在房中三日,洗了无数遍的手。
还有甘棠,她那时候戏弄她说第二瓶药立即用了会全身溃烂,有一回甘棠为了开解她,说出了事实,那药确实是用了脸上的疤痕就会好,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她曾经惧怕的,逃避的,感到惶恐的,其实都是很好的人。
慎娘真的很有心,给甘棠买了几家医馆,给南嘉买了几间点心铺子,给望泞买了好几处宅子,毕竟她没什么经商头脑没什么特别的长处,就让她以后收收租安稳度日,那几处宅子就在甘棠的医馆边上,望泞是没有故乡的,她只有甘棠。
菀青和琬琰慎娘没有安排,她打算以后自己带着她们两个,开绸缎庄,这是孟家从前的生意。
舒窈和陆缈被安排在了离曾经的山村不远的县城里,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慎娘买了香铺。
她真的把所有都安排的好好的,不想她们再受到伤害。
在南楚又被攻下十城之后,慎娘下令关闭朱颜辞镜楼。
长盛二十年的朱颜辞镜楼,终于要消失在这动荡山河中了。
慎娘把契书一张张的发给了所有人,那些娘子们看着契书,只是无语凝噎,因为这一纸契书,她们被困了多少年,那些最煎熬的时日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不可否认的是她们都曾埋怨过慎娘,让她们再也出不去,沦为世人眼里的下贱之人。
可是现在,她们只有感激。
没有慎娘,没有朱颜辞镜楼,她们未必还能安然无恙的活到今日。
琼琚楼,睿英馆,湘竹馆,韶园所有的人穿戴整齐,目光坚定,双手抬起,跪下行礼。
“多谢慎娘!多谢朱颜辞镜楼!”
那冰冷的地面上不知覆上了多少的眼泪,这也是她们的家啊,也曾经给过她们温暖,给他们留下一处栖身之地。
若是有来世,她们还愿意再来一遭,不为其他,只为留住这人间所有的美好。
黄昏时分,楼里的人基本上走了个差不多,慎娘怕耽搁下去会不好走,让她们轻装便行赶紧走,眼下也就只有琼琚楼的人了。
她们最舍不得朱颜辞镜楼。
慎娘和她们聊了许久,提起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所有人都在怀念最初的时光。
陆缈被舒窈陪着在朱颜辞镜楼的每个角落走过,她亲自锁上了所有娘子的门,在锦颀雅南维桢菀青燕绥的门前驻足良久。
她摩挲着锁上的纹路,一个又一个佳人的音容笑貌从眼前闪过。
最后陆缈在韶园里种下一片绣球花。
“阿回,你知道吗,绣球花的花语是希望和团圆,我很期待战争结束以后我们所有人还能团圆在一起,重新回到朱颜辞镜楼去祭拜锦颀和维桢。”
舒窈扶着她的肩膀,笑着说:“一定会的。”
陆缈睡之前看了一眼自己埋下绣球花种子的那一片平地,但愿希望永存,终能团圆。
她的期望比从前更低了一些,不再苛求神佛保佑无病无灾,只要能活着,什么都可以。
哪怕再也见不到,活着就是一份希望。
第39章 山河灭 国破
昌平二十年十月初九, 大梁正式攻入南楚都城,让无数百姓慌然乱跑。
谁能想到大梁的主要军队还在很远的地方,大梁的主帅却已暗中调集五千兵马趁夜攻占明徽城, 将城楼侍卫全都换成了自己人, 晨光熹微之时,一声令下, 无数官兵涌入城中,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
这里已经没有以前的繁华熙攘了,百姓的喊叫声夹杂在一起, 鲜血洒在地上,纸窗上, 灯笼上, 一个又一个无辜之人倒下,当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没等到丈夫儿子归来,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降生, 没有护好自己的家人。
那是一群饿狼猛然扑进了森林,毁灭着一切本应该拥有无限希望的人事。
陆缈她们也没有想到,只是安稳平静的睡了一夜, 就再也走不了了。
逃吗?怎么逃,外面到处都是可怕的□□利剑, 往哪里逃,明徽城七个城门全部被攻占,她们怎么还出的去, 逃出城又能怎么办,无数精兵良将坐镇城外,不会放过任何人。
多可悲啊, 陆缈才种下那一片充满希望的绣球花,第二日所有的希望就都没有了。
国破家亡,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
破开朱颜辞镜楼大门的人,正是大梁此次出兵南楚的主帅,桓彧。
那是位年轻的将领,茂林修竹,仙姿玉容,一派阴柔靡丽气息,全不似战场杀伐的将军,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打的南楚毫无招架之力,悄无声息占领都城,让南楚输的一败涂地。
对着他的,是朱颜辞镜楼惊慌失措的众人。
陆缈离望泞最近,她甚至感受的到望泞颤抖不止,小鹿眼中满是恐惧和害怕,敌军将领闯入乐坊,这代表着什么她们岂会不知道。
若非逢迎承笑,便是香消玉殒。
陆缈还注意到,只有南嘉的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仇恨,是了,二十年前她父母死在大梁官兵手中,二十年后,她自己对上了。
桓彧随手抹了把脸上殷红的血液,笑容和他人一样阴森,他看着慎娘,说:“这位便是赵明礼赵仆射的红颜知己吧,果然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啊。”
他不理会慎娘冷漠的神色,继续道:“如此佳人,赵明礼跑的时候居然没把你带上,你还不知道吧,早在本将军攻入明徽城那一刻,你们南楚的陛下,太子,赵明礼还有一些朝臣就从皇宫密道逃跑了,唉,真是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他脸上真的出现了惋惜的神情,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个好人。
慎娘的脸色渐渐发白,陇在袖中的手指捏紧又放松。其实也没什么的,她本来也算不上赵明礼什么人,当年他抛弃过自己一次,早该想到还会有更多次的。
可是为什么还是那么难受。
相较于慎娘,陆缈心中是无尽的寒意,她们的君主,不管城中百万百姓,自己跑了。
这多讽刺啊。
慎娘努力平复心情,缓缓开口道:“将军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也没什么的,”桓彧顿了下,笑容逐渐扩大,“不过是想请你去我的将军府坐坐,好来引出你的赵仆射,本将军可是仰慕他许久,还没好好同他喝一杯,你放心,将军府还有赵夫人在,你是绝对不会孤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