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说不出来。
陆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上前来,那双眼睛里含着愧疚,一如当年。
“阿缈,阿爹对不起你。”还是这句话,除了这个,他不会说其他的了。
“阿爹没用,阿爹叫你受了这么多苦,我,我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父亲。”陆闵的眼泪先落了下来,当初知道被骗了以后,陆闵一度想要轻生,他怎么能干出这么畜生的事来。
他最终把自己女儿推向了火坑。
陆缈咬着牙关,就是不说话,说原谅她做不到,说恨她也做不到。
她把陆闵拉到门槛上坐着听他讲这些年发生的事。
她走之后陆闵去了当初给的假地址等着,他想总不会贸然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地方吧。他拿着别人给的钱财,治好了陆襄的病,然后买了些东西做书画去卖,就在离那地方不远的位置。
陆闵也不知道他这样做有没有用,他每日没有生意的时候便枯坐在那里,盯着那户人家的大门,期待着那一日他的阿缈能从里面出来,可从来都没有过。
后来文娘染了恶疾,不治身亡,陆闵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女儿被他卖掉,妻子因病离世,陆闵很快垮了下去,不吃不喝,惶惶终日。
支持他走到今天的是陆襄,他十岁的儿子一边念书一边照顾他,陆闵发觉自己无用至极。他痛哭流涕,陆襄说:“阿爹,我们去找姐姐吧。”
是啊,找到阿缈,不管怎么样都要告诉她,阿爹不是故意要把你卖到乐坊的,你阿娘便出身那样的地方,我怎么会让你重蹈覆辙呢,我只是被人骗了。
难道本质上不是一样的吗?陆缈受到了安慰,终究没办法原谅,听到文娘死的时候,她心里只那么一瞬间刺痛,然后便没有感觉了,是不是她也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陆闵说他现在和陆襄在明徽城外二十里的一个村子里,靠着教孩子念书挣钱度日供陆襄上学。
他们聊了许久,陆闵要走了,他留下一句话。
“阿缈,你放心,阿爹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下次我带阿襄一同来见你。”
她真的还能出去吗?
不会的,陆缈自己否定了。
回了韶园里,菀青对她露出满意的神色,“你很好,是个懂事的孩子。”
琬琰的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难看了,按理说这种情况陆缈是不能去见陆闵的,可是菀青求了她,她说那个孩子很可怜也很懂事,见了亲人心情会好些的。
她们都是没有亲人的人了,许是动了恻隐之心,琬琰同意了。
“见你阿爹可以,但若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陆缈僵硬的点了点头。
回了房间,陆缈枯坐在床沿,摸着身下手感极好,绣工出众的锦被,忽然想起小时候文娘给她缝补被子。
她睡觉爱动,被子又不大结实,总被她蹬破,文娘也不怪她,只会在昏暗灯火下给她缝补被子再哄她睡着。
她是那么温柔美丽的母亲啊,怎么会死呢。
陆缈哭了。
仔细看着屋内的一切,好像她都能想起文娘。阿娘的手艺也是极好的,若是条件允许,她会给自己的衣服上绣上一朵简单小巧的花。她总是在笑,似乎没有棱角,便是被那些坏人欺负了也不会竭力反抗,她那么温柔,最后还是死去了。
阿娘,我好想你。
陆缈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个不停,她不是个冷血的人。
阿回在门边静默不说话,她眨着大眼睛,无从安慰陆缈。
她的阿娘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第4章 琵琶吟 毁容
华丽而又空荡的琼琚楼只住着那么几个人,年年岁岁,总是聚在一起的,可也免不了勾心斗角,彼此算计。
南嘉和锦颀关系要好一点,总是相互串个门说话什么的,为了这次甄选挑人,南嘉可是没少下功夫。朱颜辞镜楼有个规矩,想要赎身攒够了银钱还不行,若是能打造出下一个自己那才可以走。
攒够银钱对于琼琚楼的五位实在算不得什么,明徽城排在前头的乐坊娘子就是她们几个。唯独打造出下一个自己是难上加难,毕竟谁都无法预见个人未来。
南嘉如今不过双十年华,身段娇娆,一手秦筝出神入化,眉心一粒红痣将七分姝色衬托至九分,再添上那股子媚劲儿,不怪乎做了朱颜辞镜楼的招牌。
她斜倚在榻上,葱段一般手指三两下拨弄着腰间挂着的香囊,那香囊有些旧,颜色都暗沉的很,不过在她身上衬得也不那么寒酸了。
南嘉斜睨一眼修剪花枝的锦颀,笑道:“你还真是沉得住气,这一批里面就那么几个好的,好苗子叫燕绥她们抢了去,你何时才能为自己赎身,与你的情郎双宿双飞啊?”
锦颀比她要小一些,十八岁的年纪一双眼平静无波,幽然之气溢出,有人说锦颀不是楼里最美的,却绝对是最有韵味的那一个。她性子冷,对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趣,独独喜欢侍弄那些花草,身上还带着阵阵梅香。
“你不必为我操心,如今你我是绑在一处的,甘棠跟望泞那个蠢货交好,燕绥自成一派,慎娘只怕也是要头疼一阵子,便看明日的比试是个什么样子了。”
南嘉勾了勾嘴角,柔弱无骨的单手撑在榻上,问:“那你觉得这群丫头里哪个最出众,你又最喜欢哪一个?”
“徐妙仪出身高门却流落乐坊,她的条件比旁人好了太多太多,韶园里那几个老货的真学怕都是叫她学完了,若论技艺,当属她最好。可那丫头心气太高,清冷过甚的人在歌舞坊里可不大吃的开,有傲骨是好事,可太硬了最后只会伤到自己。”
“那个阿回一双丹凤眼生得好,天生便是含情夺魂的,连我每每见了都要多看几眼,身段也不错,适合吃这碗饭。她最大的缺点便是太过自以为是,天资不如徐妙仪还处处同她攀比,不过她还算用功,若是让我选,就选她了,精心打磨打磨还是能成才的。”
“韶园里便是这两个拔尖些,剩下的我看不上。”琼琚楼的几位那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看人的眼光高却毒辣,锦颀这样说,剩下人的想法也和她差不多。
南嘉颇以为然的颔首,随后道:“你怎么不说说那个陆缈?”
锦颀一挑眉,偏过头来看南嘉,“朱颜辞镜楼从来都不是只看相貌的地方,那个丫头愚笨便算了,还不好好学,生的再好看又有何用?”
陆缈的姿容是韶园里最好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在村里的时候又瘦又黄,脸蛋只能算是不错,自打来了朱颜辞镜楼,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
简单来说,应当是抽条儿。原来瘦小柔弱的孩子吃穿变好了,身体也养好了,到了长个子的年岁,不仅身量上去了,连皮肤都细腻光滑。陆缈有着两弯柳叶眉,又细又密,不用黛笔勾画都好看,一双杏眼虽不似阿回那般含情勾人,却总是水盈莹的惹人怜爱,加之睫毛纤长,垂眸之时连眼下都会带上些许阴影,鼻子小巧,鼻尖有些肉,显得更加玲珑可爱,檀唇更无须上口脂便鲜亮明媚。
若论美貌,除了燕绥,谁都比不过她。
这也难怪,文娘昔年做花魁时便是一等一的美貌,陆闵更是清俊儒雅,他们的孩子又怎么会差。
便因为这美貌,更让陆缈下定决心藏拙。当着姑姑的面她总是不好好学,样样都混了个中下,所以锦颀才如此评价她。
陆缈也不知道这些,她还在为甄选一事苦恼。
要么是被琼琚楼那几位选上当作接班人来培养,要么便是分选送入湘竹馆和睿英馆。
她不愿意。
陆缈始终在想出路。
阿回过来的时候,陆缈还在撑着头发呆,“阿缈?”
陆缈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你不担心明天的比试吗?”阿回看她一点准备的心思都没有,“若是能被琼琚楼五位娘子选上,以后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左右都是当乐坊娘子的,日子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陆缈咬唇不说话,阿回看出她的不开心,犹豫了一会才道:“阿缈,你,你能不能再给我弹一遍琵琶吟啊,有几处我总是弹不好。”阿回有些羞于开口,她不仅要拿陆缈的曲子去比试,到现在还要问她。
可她真的很想赢。
“好啊,我们去外面练吧。”陆缈答应,她觉得并没有什么,总归她也不想去,阿回赢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她也会高兴的。
阿回感激开口:“谢谢你阿缈。”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澄澈充满希望,从离开山村那一日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变过。
陆缈抱着琵琶出去,放好之后便开始弹奏。其余的她是真的没有好好学,唯有琵琶她是假装学不好。她前世从小开始练习,学了二十年的琵琶,那种熟稔的自然谁都比不上。阿回喜欢琵琶,在这上面下了许多功夫,偶然一次知晓陆缈弹得这么好,便希望陆缈能教她。
陆缈不避讳,阿回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亲人,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会支持的。
她把原来学过的所有曲子都教给了阿回。
两个人躲在外面,谁也没有注意桃树下那道翩然身影。
直到陆缈弹完,稀疏而清晰的鼓掌声才传来。
陆缈跟阿回吓得不轻,连忙跪下了,“见过甘棠姑娘!”
甘棠着绯色纱裙,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轻佻眉眼间是真的有了惊艳,她把目光投向陆缈,不自觉地笑了笑。
也不知道她和燕绥谁的琵琶技艺更甚一筹,倒是她眼拙了,没看出来韶园还有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今晚可真是来对了。
“起来吧。”甘棠懒懒开口,直白目光在陆缈和阿回脸上扫来扫去,她越是轻松放肆,两个人越是心惊肉跳。
“真是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如此厉害,怎的平日里不见你在韶园出头,偷偷摸摸的来这里练。”她调笑着说,她们都是知道陆缈空有美貌,才情不佳的。
陆缈低着头不知道怎样开口,眼下她是连藏拙都不行了,若是甘棠将事情说出去,她非但要被带入湘竹馆,还免不了琬琰的一顿鞭子。
曾经那具女尸的惨状浮现在眼前,陆缈心一狠扑通跪下来。
“求甘棠姑娘成全!”
甘棠不由得一笑,聪明人相处起来就是简单,“你要我如何成全你?”
“还望甘棠姑娘隐瞒今日之事,陆缈感激不尽!”陆缈身上虚汗直冒,她一定不要当什么乐坊娘子,死都不愿意。
打从知道她藏拙开始,甘棠就明白她存的什么心思。她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谁叫南嘉欺负了她家的傻子,南嘉看上了陆缈想选她做接班人好出去,甘棠才不会叫她如愿。
“我这里有一点药水,敷在脸上便会泛起红疹,永生不褪。”甘棠的声音有些飘渺,陆缈还是听清了,也知晓是什么意思。
毁容了的人,怎么还会做乐坊娘子呢。
“你没了好看的容貌,自然不会进入任何一座楼宇,不过可以当作娘子们的侍女,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甘棠没那么好的心肠,她就是要恶心南嘉,青睐有加的人毁了容还在眼皮子底下晃悠,看她受不受得了。
陆缈把手攥的死死的,额角泛起青筋,阿回还在一边拽着她,红着眼圈轻声说:“不要!”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可以被毁掉啊。
陆缈安抚的对她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说:“没事的,你不是最了解我吗?”因为了解,所以知道她一定会用宁愿毁容都不想以色侍人。
颤抖的指节一点一点靠近药瓶,阿回眼泪扑簌下来,还在说着不要,她不要阿缈毁容。
陆缈看着流在手心里的液体,深深吐出一口气,为什么要犹豫呢,这不是她所想的事情吗?
终于那双手附上了右边脸颊,只那么一小会,陆缈便疼痛难忍,她强忍着没有叫出声,眼泪无声落下,再一次厌恶这里。
凭什么命运如此不公,她只是想安稳度日,平平淡淡下去,凭什么她要和父母亲人分离,非得要靠毁容才能不沦为贱籍,到底是为什么!
最后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甘棠给了她另一个瓶子。
“本来只是想试试你,没想到你真的如此决绝,罢了,我只做好事,不当恶人。”她从袖中拿出另一个瓶子来,“收好了,这个用了你的脸便能好起来,不过看样子,你是永远都不会用的。”
“小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我很喜欢你。”
甘棠家里是开医馆的,她最擅长制药,父母双亡之后她自愿投身乐坊,朱颜辞镜楼不需要大夫,有她便够了。
陆缈看着那道绯色身影越来越远,最后说了两个字,“多谢。”
因为甘棠她才能在朱颜辞镜楼活了那么多年,这份恩情她会记得。
她是个好人。
第5章 定风波 暗涌
陆缈被琬琰带走了。
朱颜辞镜楼培养的每一个娘子都是花了大价钱的,这份酬劳的背后也是需要娘子们担起责任,首当其冲便是护好自己的脸。来歌舞坊里的客人虽说是欣赏才艺,可毕竟在这里一张好看的脸蛋才不至于叫人嫌恶。
便拿锦颀来说,她从前最爱吃辣,可为了保护自己的脸,不起些痘子什么的,硬生生逼着自己吃了好几年清淡菜,甜食都不敢多吃。
陆缈在比试甄选前毁了容,这是大罪。
“为什么?”琬琰的语气平淡,还是泛着凉意,陆缈一个微颤,躲闪着撒谎。
“我,我也不清楚,睡了一觉便成了这样,还请琬琰姑娘恕罪!”
陆缈双手覆在地上,狠弯了腰身磕头,原来向别人行礼都做不惯的女孩子,如今磕头认错熟练的叫人心疼。
这从来都不是一个平等的社会。
陆缈身子颤的厉害,嘴唇有些发白,给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说实话。一来说了实话她也会被罚,结果已经是这样了。二来,她不愿也不能把甘棠供出去,甘棠的地位在那,旁人信不信还是一说,甘棠绝对会弄死她的。
琬琰没再说话,轻飘飘眼神往下扫了一眼,如同看蝼蚁一般。
她那柄长鞭早已经准备好了。
陆缈眼泪滴在手背上,把唇咬得快要出血,脊背一颤一颤的。她是真的害怕,她不想挨打的,那条鞭子打死过多少人,沾了多少人的血,她都已经记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