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昂首眺望前边排起的长队,今年乡试和两年前截然不同,贡院四个大门只开了南北两口。
作保人只有两人,没有像前年那样增派作保人。
队伍走得很快,不多时就轮到了盛言楚,报上姓名籍贯,坐在一旁的官差娴熟的从一堆文籍中拿出盛言楚的文籍。
官差岂能不认识盛言楚,只不过官差得了卫敬的点拨,因而板着脸没有对盛言楚表露出异样。
盛言楚接过文籍看了看,文籍正面印刷着他的相关个人信息,右上角画了一张简笔头像,虽是简笔,却将他的眉眼画得跟真的似的。
学子们的科考画相每隔一年贡院都会派人去地方重新画,没有画上的,一律不准下场乡试。
读这么多年的书,令盛言楚印象最为深刻的当属七年前那个夜晚,他被盛允行拉着去老盛家补画相。
“籍贯,年龄,画相都对的上。”
官差不敢怠慢,照着盛言楚的脸和文籍看了两遍后,立马道:“看看背面的字,若你考篮里带了不该带的,赶紧拿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盛言楚将脚边的竹篮拿到桌上,掀开布巾一一往外搬,除了干粮,就剩下水壶。
其实这些小公寓里都有,但为了不惹眼,他还是装装样子手提了一些。
“转身——”查过考篮,官差开始当着众人的面搜盛言楚的身。
盛言楚乖乖的张开手臂转身,身上的衣裳脱得只剩亵衣,鞋子丢在一边,就连发髻都被官差散开拿簪子挑了挑。
一番折腾后,官差朝身后一声高吼:“静绥书院怀镇水湖村人士盛氏言楚进场——”
盛言楚沉沉的呼出一口气,属于他的乡试终于要来了。
第102章 【三更合一】 难熬的乡……
东南角的高塔上, 和前年一样,挤满了围观秀才们乡试排队的老百姓。
盛言楚一手拎着沉甸甸的考篮,一手捏着文籍, 快进贡院时, 盛言楚抬眸瞥了眼高塔,高塔上的男男女女皆挥着手助威, 热闹激情的气氛使得秀才们忐忑的心情稍稍有些安定。
前年他还是伫立在高塔上的局外人, 时间一晃而过,这一次他则成了小蚂蚁,被引诱着往贡院这块方糖里钻。
乡试提前一天进场,除了让秀才们先适应一晚贡院的环境外,再有便是方便贡院的官差检查考生身上是否有夹带等。
盛言楚披头散发的进去后, 台阶上立马走过来一个冷面官差, 查看了盛言楚的文籍,官差命其在背后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
进来之前, 盛言楚已经认真的看过文籍背面的内容, 背面标注的是贡院的相关注意事项,除了警告外,还列举了一堆能带或不能带的东西。
接下来的九天里, 秀才们的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面, 贡院为了防止官吏和秀才们接触,便禁止贡院向秀才们提供每日的吃食。
八月火伞高张, 一般熟食带进来特别容易馊臭,秀才们一旦在乡试期间吃腐坏的食物而生病,大抵这秀才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贡院了,因为朝廷有规定,进了贡院, 只要乡试没结束,便是贡院起了大火也不允许主考官打开考棚的锁。
烈日当空,秀才们若是死在里边,尸体腐烂容易招惹蚊虫蛇蚁不说,尸臭味会让隔壁的考生犯呕,据说曾经乡试就出现过这样的例子,最后整条巷子的考生都没高中,那些人出来时脸色蜡黄憔悴,九天都要和一具尸体呆在一块,呼吸不畅外还提心吊胆,如此怎么可能考好?
为此,朝廷做出了决定:一应熟食和容易腐烂的吃食均不可以带进贡院。
盛言楚的考篮只要硌牙的干粮和米水,所以不用考虑这个。
除了吃食外,注意事项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奇葩要求,比如说有脚臭的秀才需此刻在背面亲笔写上标记。
“有脚臭就写。”官差出声提醒,“若没有,直接落名字就可以拿考号。”
进场第二道搜查比外边要严格,盛言楚低头写名字时,忽嗅到一股难闻的气息,余光一瞟,只见隔壁书生的鞋子不知何时脱了下来
盛言楚快速写好名字,旋即捂住口鼻站到一旁。
脱了鞋袜的书生黏糊糊的脚趾裸露在外动了动,不好意思的朝四周避之不及的人笑笑:“得罪得罪,这是祖传的臭脚……”
盛言楚本以为官差会给这人拿一些防脚臭的药,谁知官差提笔在文籍背后写道:玄武北街七号每日多加两桶水。
盛言楚哭笑不得,加两桶水是让这人多洗几回脚吗?
然而,盛言楚马上就笑不出来只剩下哭了。
因为就在刚才,官差拿着官印在他的文籍上落了红印,他拿起一看,上面落得大字‘玄武北街……’。
拇指压在后边的字上,盛言楚深吸一口气,慢慢的移开手指往后看,嘴里小声祈祷:“千万不要是玄武北街八号,千万不要……”
手一松开,手边的字顷刻映入眼帘。
——玄武北街十一号。
盛言楚脸上倏而绽放出一丝笑容,拍拍乱跳的小心脏,暗道不是六号或者八号已然是大幸,他是十一号,距那位脚臭无比的大兄弟足足隔了三个考棚,再臭应该也臭不到他吧?
但,盛言楚高兴地还是太早了。
第二道检查完毕后,盛言楚提考篮跟着官差和一帮秀才们往贡院北边走,走在他前边好几丈远的那位大兄弟忽然止步在一间考棚面前,在盛言楚震惊的注视下,大兄弟兴奋的掀开考棚上方的布帘走了进去。
盛言楚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考棚,随后撩起门上的门牌号仔仔细细的看了好几遍,看完后盛言楚的心情就跟坐了过山车一样,这会子猛地从最高点哗啦往下一飞,直接坠地上西天。
不敢置信的睨了眼正对面大兄弟,大兄弟还心有灵犀的放下考篮冲盛言楚咧嘴一笑。
盛言楚脸上的表情无语中带着点认命,‘啪叽’一下甩开手中的吊牌,随后垂头丧气的掀开布帘走进考棚。
一进去,考棚里厚沉的发霉气味扑鼻而来,其中还掺杂着令人恶心的酸臭味,不用看也知道这气味是从考房后边的阴沟里传出来的。
望着面前肮脏无比的考舍,盛言楚突然十分赞成让秀才们提前一天进贡院的主意,这要是明天一进来就开考,他觉得他会崩溃发哭。
阴沟里堆积的陈年屎尿无眼去看,只说这积了两年灰尘的桌椅和床榻,手搭在上边轻轻一扫,指腹就黑了一片。
对面的大兄弟已经脱了外衫开始洗刷考舍,盛言楚叹了口气,也从考篮中拿出布巾沾了门口桶里浑浊的水擦拭桌椅。
背对着大兄弟,盛言楚偷偷将小公寓里切成小块的肥皂丢进水中,没有肥皂怎么行,这桌上除了灰尘,还有一些饭菜疙瘩在上面,若他没猜错,那些黑湫湫的疙瘩应该是前年考生留下来的。
握紧小公寓里的刷子来回使劲刷了两三下后,桌上黏起来的菜叶才从桌面上脱落,布巾一抹,残留在桌上的白色泡沫立马消失不见。
擦好桌子后,盛言楚忍不住跑出考棚站在外边喘起气来。
“呕——”
考棚外稀稀疏疏站着好多秀才,皆满脸脏污,有人在家娇惯一生,哪里干过顶着炎热打扫屋子的活,才进去就被刺鼻的气味吓得抱头逃窜出来,有些人恶心的直接趴在地上吐起来。
秀才们进贡院前大多都是吃了一顿大餐进来的,当下一吐,还没消化掉的鸡鸭鱼肉统统哗啦吐了出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胃酸的恶心气味。
盛言楚擦擦额头的汗水,默默的从考篮里再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将口鼻包裹紧,然后一头扎进考舍继续打扫卫生。
乡试的考舍很窄,但耐不住它深,床榻紧挨着桌椅靠墙,往里边走几步能看到一条贯通所有考棚的阴沟。
盛言楚屏住呼吸,闭着眼抄起旁边的大长棍子将沟里黑黑的沉积物往后边的小洞里使劲的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只听噗通一声,沉积物啪嘚掉进墙后的粪池。
“呼。”盛言楚松了口气,赶紧倒了一大捧洗衣粉进池子,然后搬来门口的木桶将洗衣粉冲进阴沟。
洗衣粉是他平时无事时拿小公寓里的西柚肥皂碾压成的粉末,很快,令人肚子翻江倒海的气味终于消散了很多,小小的考棚里飘出淡淡的西柚香气。
盛言楚倒不担心西柚洗衣粉招惹旁人的注意,毕竟贡院准许考生带各种香料进考场,只要是除味的好东西,官差一律不会没收。
西柚洗衣粉的气味很清香,再加上盛言楚沿着墙角倒了一圈熏鼻的驱虫药粉,除非使劲闻,不然很难闻出西柚味。
其实闻出来了也没事,几乎没人认识西柚。
前年他送给夏修贤等人的驱虫粉药性很温柔,但后来夏修贤跟他反馈过驱虫药粉的缺陷。
“好闻,杀虫也很厉害,但没过半天药性好像就没用了,其他考棚用得都是一些厉害的驱虫药,那些虫鼠蛇蚁就漫天的往外跑,然后顺着墙缝往我的考舍爬。有一天半夜我就险些被一条大蜈蚣给蜇了,不过你那药有一处不错,就是我吸进去后不会头晕,旁的书生撒了药粉后头疼得厉害……”
根据夏修贤的意见,盛言楚利用空闲时间对他制作的驱虫药粉进行了升级,除了往里边兑了刺激性的药末,他还掺了不少提神的薄荷水进去。
将药粉沿着墙角倒了一圈后,盛言楚所在的考舍终于焕然一新,不再臭气烘烘。
许是气味清香过了头,隔壁的书生还跑出来站在外边嗅了嗅,但碍于官差过来呵斥,书生遂没好意思问盛言楚讨要除臭增香的药粉。
铺好床榻,盛言楚刚坐下摇着竹扇吹凉,就听玄武大门口一顿锣鼓响:“都出来——”
盛言楚从床上跳下来,走出一看,只见卫敬冷漠的站在门口,左右各跟着一个京官。
站在一侧的官差又敲了一遍锣鼓,等秀才们灰扑扑的从考棚里都走出来后,官差弓着腰请卫敬上前一步。
秀才们有见官不拜的特权,但那仅限于县令那等芝麻小官,像卫敬这样的一郡之守,该跪还得跪。
盛言楚没扭捏,跟着众秀才齐齐跪倒。
门口的卫敬和身旁的主副考官低低的交流了两声,盛言楚的考舍离门口近,依稀能听到京城来得官员操着一口浓厚的京腔和卫敬说着‘卫大人,您请’之类客气话。
卫敬对着京官拱手,遂敛起笑容望向一排排的秀才,沉下嗓子道:“科举一关向来严谨,本官在此特申,若有夹带抄袭,私贿考官等行为,一律当场取消乡试资格,并由其所在县城县令着人即可押回原籍仗责五十大棍,其宗室父母受连坐,皆杖责五十以儆效尤,兄弟近亲,均不许其下场来年乡试,可听清楚了?”
盛言楚心下骇然,没想到嘉和朝的科举连坐这么严峻。
“学生知道了。”一众秀才惶恐的齐声应答。
卫敬满意的点头,目光从秀才堆里一扫而过,略过十一号考棚处的少年时,卫敬嘴角微翘了三分,转眼又压了下去。
贡院栽了一排排的常青树,此刻常青树上的蝉鸣声叫嚣不断,头顶着烈日,有几个身体素质差的秀才才跪了这么一会就开始眩晕。
卫敬脸一虎,冷眼瞪了瞪那几个摇摇欲坠要晕过去的秀才,几个秀才瑟瑟发抖,被卫敬这个一吓唬,竟清醒了不少。
卫敬领着京官从盛言楚身边径直而过,走到玄武巷子尾时,卫敬转身再次三令五申:“本官言尽于此,若有人胆敢藐视科举,也不用你们县令来领人了,直接格杀勿论。”
前面一大串话是朝廷的规矩,但临朔郡由卫敬做主,卫敬补一句自己的标准还真的没人反对。
话一落,秀才们纷纷趴跪在地颤着嗓音说学生不敢。
卫敬没在玄武北街逗留太久,离开玄武北街,卫敬紧接着赶往下一条贡院考棚巷子继续威慑。
待卫敬走远,秀才们才敢起身回到考舍。
跪地太久,住在盛言楚隔壁的一个青年秀才站起来一个头晕目眩竟当场晕了过去,盛言楚脚步微移,想过去扶人时突然又退缩了。
巡逻的官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走几步就敲一下锣鼓复述着卫敬之前所说的话,有官差从晕倒的青年秀才身边经过时眼睛眨都没眨,更别提扶人。
盛言楚手指微动,顿了顿,脚步微转,不假思索的进了自己的考棚。
日头逐渐攀升,贡院外边的土地被晒得烫人难耐,晕眩在地的秀才迟迟不见盛言楚过来扶他,只好丧气的抹开脸上豆大的汗珠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进考棚前,男人目光灼灼的盯着盛言楚的考棚看了好几眼,咬咬牙,男人不甘心的掀开布帘气呼呼的走进考棚。
男人奇怪的表情尽数落到了对面的裘和景眼里,自从裘和景发现自己的考棚设在盛言楚的斜对面后,裘和景激动的在考棚里一蹦三尺高。
裘和景不由暗暗握紧拳头,有他在,他绝对不会让静绥的盛言楚出事。
所以当对面男人对着盛言楚的考棚露出一副诡异的神情后,裘和景瞬间提高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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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棚里,盛言楚将门口的布帘全部放下,一片漆黑中,他嗖得闪进小公寓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冰过的毛巾。
门口的布帘只有晚上才可以全部放下,为了不引人注意,他赶紧又撑起布帘。
冰过的布巾和他放进考篮里的布巾是一模一样的花色,所以并不用担心被人察觉不异,只不过想从小公寓凭空拿出东西得谨慎些,毕竟他进来时候带了什么东西均已经登记,若此时被官差发现不对劲,他有口难辩。
冰镇过的布巾冒着丝丝寒气,盛言楚通过不间断的从小公寓换冰镇毛巾才得以舒服的在考棚里度过了一晚。
半夜,盛言楚睡了一觉起来如厕,只听旁边几间考棚时不时的传来手拍蚊虫的啪啪声,除此之外,还有声声叹气以及小声的抱怨声。
盛言楚充耳不闻,将布帘拉严实,临睡前又沿着墙角撒一遍药粉。
没有蚊虫叮咬,又有冰凉凉的毛巾散热,盛言楚这一觉睡得极踏实。
翌日,多年的生物钟将盛言楚从香甜的睡梦中拉起来,伸伸懒腰,盛言楚下床撩开布帘。
此时的贡院静悄悄,屋外天幕黑沉,仰头探望时能看到空中繁星多如牛毛,盛言楚不太懂天象,但知道夏季天上的星星密如细沙时,第二天绝对是个大晴天。
看来,乡试期间祈盼老天爷下场雨快活快活一回不太可能了。
黎明时分的贡院有过堂风,风扫过盛言楚脸颊时微有些痒意,趁着太阳还没出来,盛言楚跺跺脚站在门口舒展起筋骨来,好迎接白日的科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