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蜀挤不进去,在人堆里打了个转后又挤了出来, 盛言楚憋着笑挑眉:“赵兄, 你不若就听我的话,乖乖的在外边等算了, 待会榜放出来,自有报喜的人唤你的名字。”
赵蜀艰难的叹口气,认命道:“若我跟你一样上榜无忧,我这会子哪里肯出来受这遭罪,还不是因为我心里发慌吗?”
“好大的口气。”
几乎是赵蜀的话刚落, 身后就传来一声嘲讽的冷哼。
盛言楚闻声望去,领头站着的人头戴秀才帽,身穿蓝布秀才衫,长相端正,书生气十足,若是能忽略掉此人眼中投过来的似有若无的蔑视就好了。
来人正是西山书院的人,领头的书生名叫陶文罕。
陶文罕瞥了眼只穿了一身短褂出来的盛言楚,昂着脖子一脸高傲:“乡试可不是儿戏,想来你顶多十三四岁,这样的小年纪就敢肖想举人老爷的位子?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可不是吗?你这样的小娃娃放在我们西山书院,别说下场乡试,连院试资格都没有!”
“如此拔苗助长,这些书院就不担心伤仲永?”
“伤仲永?未必书院没阻拦,是这小娃娃自个想少年成名吧?”
从天而降一顿劈头盖脸的戏谑说笑,听得盛言楚和赵蜀二脸懵逼。
乡试结束后,盛言楚倒是听了不少有关西山书院学风正人人文采好的传闻,但怎么没人跟他说西山书院的人脑子有问题?
“你们……”盛言楚咕了下口水,委婉的问:“你们西山书院的人都这么嘴碎吗?”
“你!”陶文罕顿时面红过耳,脸红一块白一块。
后面的书生上前一步,厉声指责盛言楚:“不知所谓的东西,文罕兄是在告诫你做人谦逊一些,你年纪小,乃后辈,得了文罕兄的提点 ,连个谢字都不会说吗?”
赵蜀正欲张嘴发作骂这些人多管闲事,却见盛言楚无所畏惧的摆摆手示意他自己处理,杜开在乡试三番五次害他,如今西山书院的人没头没脑的来他面前刷存在感,他必须替自己出口气。
假假的冲掏文罕两人笑了笑,就在陶文罕以为盛言楚‘知错’时,盛言楚笑容一敛,快言快语的回怼:“骂赵兄好大的口气,骂我小小年纪自傲下场乡试,试问几位,你们是我和赵兄的什么人?后辈?我姓盛,你姓什么,莫非也姓盛?”
呼了口气,盛言楚丝毫不给几人说话的机会:“便是姓盛,你是西山书院的人,跑来训斥静绥书院的书生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西山书院真应了那句话——借着江南府的威风见天的狐假虎威?我把话搁在这,纵是江南府的大才子过来了,我想今年下场乡试,他大才子也没折管我的事,管天管地你们西山书院怎们不去管衙门的事?“
“你,你、你……”陶文罕结巴起来,脖子涨得通红,想来在西山书院没人敢这么跟陶文罕说过话。
旁边的书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抖着手大声道:“好一个胆大妄为的后生,你说你是静绥的?且报上名来——”
盛言楚截走书生的话,悠悠道:“千万别喊我后生,你我同为今年乡试的生员,谈什么后生?”
“读书人当谦恭有礼……”陶文罕反驳,“我比你大……”
盛言楚毫不客气道:“却是如此,然这不是西山书院好为人师的理由,你想以长辈身份自居,且回你的西山书院,犯不着在我跟前洋洋得意!”
陶文罕火冒三丈,还想妄自尊大的说道盛言楚时,前头有人高喊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陶文罕拔腿就往里边冲,盛言楚嘴角微微上扬,脚往前一伸,只听‘砰’的一下陶文罕就痛苦的栽倒在地,后边跟上来的西山书院书生刹不住,直接一个接着一个叠罗汉似的倒了下去。
盛言楚扑哧一乐,回首去找赵蜀时,却见赵蜀早已被冲过去上榜的人挤到了前边,赵蜀顺势而为咬牙往石碑方向贴。
盛言楚叹息的啧了一声,功名路上众人趋之若鹜,日后的官场和今日放榜的情形其实大同小异,会遇上陶文罕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同样也会有人变得跟赵蜀一样,被身后的人推着往前走。
就在盛言楚感慨大道理时,挤在石碑前的盛允南突然蹦跳起来,尖着嗓子欢呼:“我叔中了 ,我叔中了——”
盛言楚心一紧,真轮到自己时,盛言楚再也坐不住了,闷着头从拥挤的人堆里往盛允南那边钻。
“中了,中了!”
两人宛如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相遇的男男女女,一见到盛言楚,盛允南哭得不能自抑,抱着盛言楚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中了第几?”
盛言楚心跳如战鼓,双手紧紧抓着盛允南的手腕,重复问:“我中了第几?”
盛允南激动得语无伦次:“叔,我没看到桂榜,我站在榜尾,一时挤不过去,但我看到官爷在那贴你的考卷,我认得你的字,我一看那字我就知道叔你中了!”
贴考卷?
乡试唯有第一名解元、第二名亚元,以及三四五名经魁、第六名亚魁的考卷紧跟着桂榜一道张贴出来。
“看来小兄弟最差也是一个亚魁。”
“恭喜恭喜。”
“不知小兄弟是哪家书院的,我等好设宴邀你一道去酒楼畅饮一杯。”
盛言楚按捺住欣喜,他内心当然是想当解元,不过若是第六名经魁其实也不错,像他这般年纪的,能一举高中就已然了不得。
心里熨帖后,盛言楚弯唇展颜:“在下是静绥书院盛——”
“静绥书院盛言楚在哪——”
一道威猛嗓子彻底盖住盛言楚的说话声,盛言楚抿紧唇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被挤至蓬头垢面的高大报喜汉子‘鹤立鸡群’般的扫视四周。
盛允南不知道桂榜贴出后会有专门的报喜人拿着小本本在那抄录排名,然后一个一个的喊,力求挣一波新举人老爷的头彩银子。
以为是歹人,盛允南忙伸手将盛言楚护到身后,盛言楚觑到了汉子手中的小本本,举起手挥了挥:“我就是。”
那汉子顿时笑靥成花,也不喊‘盛言楚’了,粗着嗓子高吼:“盛举人吉祥,盛举人小小年纪高中榜首解元,不愧是郡守大人的义子,小人来给您道喜来咯!”
汉子边喊边往盛言楚身边跑,一路带翻了好几个柔弱书生,其中就有陶文罕。
陶文罕被汉子胳膊甩到地上,下巴正好搁在青石班上,痛得上下牙险些碎了,还没等陶文罕挣扎着站起来,后边追过来的报喜人的脚就跟锅铲一样,一下一下的往陶文罕撑在地上的手掌上踩,陶文罕痛得直呼爹娘。
好不容易被西山书院的人扶起来,就听奔过去的报喜人拱手齐声高呼:“恭喜静绥书院的盛老爷得中解元,恭喜恭喜!”
才站起来的陶文罕脸色惨白,抓住一个报喜的人,颤声问:“今年的解元不是西山书院的?”
“不是不是。”
报喜的人赶忙推开陶文罕,一脸鄙夷:“西山书院的人竟也敢肖想解元?哼,敢在贡院谋害郡守大人义子的货色,量这样的人不配中榜!你若是西山书院的,且赶紧收拾收拾包袱滚出临朔吧,不知道郡守大人今日要在衙门审你们西山书院吗?”
陶文罕一跳三丈高:“那是杜开一人所为,干我们西山书院何事?”
报喜人吸了口浓痰往地上一吐,没好脸色的骂道:“每回乡试都有秀才考棚走水,次次都跟郡守大人义子的遭遇一模一样,说来也是巧了,怎么那些走水的考棚隔壁住得都是西山书院的人,哼,你们故技重施,可惜这回栽了跟头吧?等着瞧吧,郡守大人定要你们西山书院的人好看。”
说完,报喜人用力的推开陶文罕,雀跃的往盛言楚方向奔去。
陶文罕一个趔趄没站稳差点又要摔跟头,看完桂榜的西山书院书生垂头丧气的走过来:“陶兄,完了完了,咱们西山完了——”
陶文罕心咯噔一下,如箭一般扑到桂榜前,从左到右,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三回,旋即怒不可遏的大吼:“怎么会这样!乡试桂榜往年都是西山书院的天下,今年怎会一个都没上榜?!”
“还能为什么?”旁人有考中的新举人嘚瑟的笑,“往年西山书院卑鄙无耻的在贡院坑害别人,那些有才之人悉数被你们害了去,自然这桂榜就成了你们西山的一言堂。”
陶文罕瞪着猩红的双眼看过来,有人毫不畏惧的笑说:“西山西山,我看改名叫日薄书院算了,你也用不着恨我说话难听,这才哪跟哪啊,且等着瞧吧。郡守大人已经昭告下去,往年在贡院因走水而未考中举人的秀才们再过两日就要来郡城,届时自有一场好戏要唱给你们西山书院听!”
陶文罕因落榜本就有些承受不住失望,再听到郡守大人要重审旧案,当即眼冒金花双腿发软晕了过去。
“陶兄!”西山书院的人登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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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盛言楚,听了一箩筐的恭喜好话后,盛言楚大手一挥,作揖问礼:“大家的喜词盛某皆已收到,只是出来的匆忙未带喜银,不若你们辛苦些,随我去客栈走一遭?”
“好说好说!”威猛的报喜汉子学着盛言楚的样子滑稽的拱手,“盛老爷便是让我们去郡守府领喜银,我们也敢过去讨要一二,嘿嘿。”
瞧瞧,不愧是多年的报喜老油条,称呼转换的极快,一口一个‘盛老爷’喊得盛言楚满面绯红。
他才十五啊……
不过听了三五声后,盛言楚倒不觉得别扭了,毕竟一声举人老爷总比有人操着官话喊他‘盛孝廉’好。
孝廉是举人的雅称。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拥着盛言楚往客栈方向走,盛允南提前跑了回去,等报喜的人敲锣打鼓齐聚客栈外时,盛允南早已将盛言楚高中解元的好消息告知给焦急等在客栈的训导和教谕们。
今年做主的训导也姓盛,虽跟水湖村的盛氏一族扯不上关系,但五百年前定是一家人,得知盛言楚摘了解元,盛老训导高兴地咳嗽不止,若不是盛允南及时帮忙顺气,盛老训导大抵就要含笑…九泉。
“快快快,快将我屋里包裹里面藏着的银子都拿来——”盛老训导笑得眼褶子叠起,一个劲的催促盛允南。
“哎!”盛允南也高兴,屁颠屁颠的将他事先换好的几大箩筐铜板搬到二楼凭栏处,又去将盛老训导的钱袋子拿过来。
盛老训导接过钱袋子,颤抖着手将里边的银子全倒了出来,盛言楚甫一进来,盛老训导立马站起来将白花花的银子往楼下扔。
无须担心砸中人,跟着盛言楚一道进来的报喜人一见着银子就跟猫嗅到鱼腥味似的,银子才抛到半空,就被报喜人争前恐后抢走了。
盛言楚笑了笑,朝凭栏处的盛老训导拱拱手,又对盛允南眨眨眼,盛允南深吸一口气,将装满铜板的竹篓用力抱了起来,随后漫天撒星一样将竹篓里的铜板悉数往楼下倒。
底下桌椅早已被掌柜的命人清空,见高空落下铜钱雨,站在下边看热闹的人轰得往前一扑,盛允南端着竹篓似钓鱼,盛允南往哪边移,底下的人就跟着往哪边移,盛允南玩得不亦乐乎,道喜的人更是乐此不疲。
一场铜钱雨花了盛言楚足足十几两的银子,一行报喜人走出客栈时,身上能装东西的袋子都塞得鼓囊囊的,不休片刻,有关新举人盛解元大方豪气的小道消息在郡城逐渐传扬开来。
还没等盛言楚喘口气细细的回味一下自己的解元美事,又一波报喜人奔上了客栈。
“去换铜板。”盛言楚嘴角抽了抽,从小公寓里拿了五两银子给盛允南。
盛允南已经过了一回撒钱瘾,其实撒到后边盛允南的小心肝开始有些泛疼承受不住,再来一回盛允南说什么都不愿意动。
“叔,这些人好不要脸,好几个我都认识,才领了喜银,咋扭头又来讨要第二趟?”
盛言楚将五两银子往盛允南手中塞,微笑道:“我何尝没注意到,但今天是你叔我的喜日子,合该大气些。再有,我身后站着的是郡守府,可不能让楼下那些人以为郡守家的义子行事扭捏吝啬,不过几两银子罢了,我吃点亏无所谓,别叫老百姓看笑话。”
弯弯绕绕听明白后,盛允南忙去找掌柜的换铜板,一听盛言楚还打算散喜银,掌柜的由衷的竖起大拇指。
“就该你家老爷高中举人,昌余书院也中了两个举人,啧,虽说不是经魁也不是亚魁,但总该花点银子买个好彩头不是么?瞧瞧,一个两个愣是一个子都没散……”
掌柜的说得吝啬鬼是裘和景和薛兴禧,裘和景连住客栈的银子都要昌余书院的训导补,加之家里确实穷的叮当响,故而没脸出来面见报喜人。
至于薛兴禧,银子倒是有,但人至今还没从贡院回来,说是因为长相高大俊俏,被城中一富商拿轿子抢回家成亲去了。
见盛允南又端着竹篓撒喜银,昌余书院的训导脸瞬间黑成炭,将腰间所剩不多的钱袋子扯了下来,旋即手伸向其他教谕,几个教谕脚步往后退,捂着钱袋子明显不愿意。
昌余训导二话不说直接上去抢,咬牙切齿的骂:“没听到人家掌柜的笑话咱们昌余吗?赶紧的,都拿出来!”
几个教谕连声叹气,最终松开了手。
盛允南撒得差不多时,昌余训导厚着脸皮对着准备离去的报喜人拱手一笑,然后将身后的竹篓拿了出来:“小小心意…辛苦诸位前来报喜…”
报喜人哪里认识昌余训导,以为这些铜板是盛言楚的第三波喜银,在一顿笑语恭喜中,昌余训导的几框铜板眨眼间没了。
盛老训导优哉游哉的捧着茶壶从旁经过,见昌余训导美滋滋的站在那傻笑,盛老训导突然来了一句:“这些人都是来恭贺我们静绥的,你们昌余来凑什么热闹?”
“我撒铜板自然是替我们昌余…”
昌余训导的话戛然而止,对哦,他好像忘了说他是昌余书院的人,那、那这铜板岂不是…岂不是白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