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盛家一行人要去京郊瑶山寺焚香祭祖,因而盛言楚特意穿了身素雅的青竹袍子,程春娘的吉祥络子一别到腰间,青中一抹红,别样雅致。
今日瑶山寺人多, 盛言楚唯恐盛小黑蹿上山后胡乱咬人, 便将盛小黑这个狗勾留下看家。
出了甜水巷,几人压根就不用问路, 直接跟着大部队走便是。
才走出城北大街, 就听到皇宫方向传来沉闷的击鼓声。
盛言楚对这些习俗不太了解,混在百姓堆里听了一耳才知道皇宫此刻击鼓是为了驱逐疫疠等污秽鬼邪,保佑来年平安。
“听说没?今年宫里击鼓的人换了。”
“换了?不是太子爷吗?”
“换了!明天开春就要科考, 追随太子爷的路家滥杀读书人, 皇上为这事恼了太子爷好久呢……”
盛言楚提着香烛耳朵动了动,只听那人小声道:“我家表亲家的女儿在宫里当差, 昨儿出来替宫里采买的时候说漏了嘴,说宫里官家先是训了太子爷,后来又对着四殿下砸烂了不少瓷盏,也不知怎么的,这击鼓祈福的活竟落到了五殿下手里。”
“五殿下?为何是他?”
“五殿下名不见经传, 又是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他敲得动鼓吗?”
“敲不动也得敲!”人群中一人霸道地说,“击鼓祈福乃我朝大事,皇上既钦点了五殿下,五殿下便是爬也要爬到鼓台上!”
“让一个病歪歪的人顶着寒风登高击鼓,皇上这、这不是为难人吗?”有人皱眉小声哔哔。
“我倒觉得皇上此举甚好。五殿下身体羸弱,而击鼓祈福是积德的好事,若得上苍垂怜病好了,登高又算得了什么?”
“击鼓原该由太子爷来做才对,如今太子爷犯了错 ,皇上若将此事交给四殿下,那还了得?”
顿了顿,老百姓小小嗤了声:“大过年的,皇上定然不想看到自己两个儿子为此大打出手,索性将这事交给五殿下,左右五殿下是拉来凑数的,想来太子爷和四殿下心里也清楚,因而不会对五殿下心生不满。”
盛言楚嘴角微翘,太子爷失了路家,四皇子折了兵部左侍郎和潘才,这个年,两位殿下都不好过,哪里还有心思计较五皇子击鼓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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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城门,盛言楚就看到大瑶山东南方向扬起缕缕青烟,行至山脚后,浓烈的香火气息扑鼻而来。
寺庙不许燃放爆竹,祈福的人烧净黄纸后会跑到专门的小径上去放,盛言楚过去的时候,正好有一人点燃了爆竹,乍然的声响吓得盛言楚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拍拍身上沾染到的爆竹灰,盛言楚好奇地往小径里头张望了两眼,就刚才那能震响天地的动静,想来那爆竹不是寻常人家所能燃放的起的。
小径深处摆着一张方桌,桌上尽数都是鱼肉菜肴,所盛得都是高碗和长筷,这意味着在这祭祀的人家是钟鸣鼎食之家。
透过斑驳的树叶,不经意间竟让盛言楚看到了一熟人。
走到前头的程春娘见儿子落在后边不动,便笑着折返回来:“楚儿,你在那磨磨蹭蹭干啥?快些跟上,马上就论到咱家上香了。”
程春娘说话时,恰好爆炸刚放完,声音温柔似水,听到这话的人不仅有盛言楚,还有立在家族堆里祭拜祖宗的张郢。
“春娘…”张郢猛地看过来,嘴里轻喃。
盛言楚和张郢隔空对视,就在程春娘快走到小径口时,盛言楚深吸一口气,小跑上前挽着程春娘往瑶山寺方向走去。
只闻佳人声不见佳人,张郢心里顿时又喜又慌,不顾身后女人的呼喊追了上来。
然而盛言楚的手脚更快,拉着程春娘快速混进人堆里。
今天往大瑶山上祭祀的老百姓多如牛毛,一晃眼,张郢就再也寻不到盛言楚母子二人,只能遗憾的握拳顿在原地。
“楚儿,过来拜拜。”程春娘招招手,将三根长长的香烛拿给盛言楚。
将香插进大香炉,盛言楚合掌跪拜三下后方起身,捐了几吊香油钱,一行人进瑶山寺吃了顿斋饭。
寺庙里的烟火气太重,加之在山脚碰到了张郢,盛言楚心里略有些烦躁,故而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素菜后便提出要回家温书。
程春娘对上香的事十分的虔诚,闻言不由嗔怒:“温书何必急于这一时?咱们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总得拜过佛祖见过方丈才算了事,走,你随娘去求签,然哥儿,你跟南哥儿也去前院抽一卦,南哥儿求个姻缘,然哥儿…然哥儿就求财吧……”
一顿干脆的吩咐后,三个大男人只好耸耸肩按着程春娘的要求去办。
求签的佛堂在后院,盛言楚过去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到了院门口。
望着面前一群少男少女,盛言楚这才回过神,支吾道:“娘,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求签的人多,解签的佛堂也很多,盛言楚跟着程春娘七拐八拐的在寺中转哒半天后,本以为他娘带他求得是前程签,没想到他娘带他来求的是姻缘签。
盛言楚扭头就往外走,程春娘的手更快,牢牢地抓住儿子的手,倔强道:“楚儿,你也不小了,左右咱们来都来了,一并求了吧,啊?”
程春娘说话依旧不强势,但眼中迸发出的坚持直叫盛言楚喊头疼:“娘,姻缘自有天定,便是求了,老天爷也不会砸一个媳妇给你。”
程春娘才不跟儿子扯皮,来回就这么一句:“你求不求?你不求娘去求。”
盛言楚没辙,只能跟着排队,今日庙中人熙熙攘攘,他将他娘晾在佛堂总归是不妥。
在外头侯着时,天空又开始下起小雪,然前边排队的老百姓面上皆无不耐,一心只等着进去抽姻缘签。
盛言楚戴好毡帽,呼出一口热气,暗道天下书生若将这份坚韧落在读书上,什么功名考不出来?百无聊赖间,盛言楚悄悄从小公寓里拿出一本书,边翻阅着边缓步排队往前走。
看着入迷时,一只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抬头一看,是他娘。
“楚儿,你看那边那人是不是先前跟咱们坐船上京的那位姑娘?”程春娘指向佛堂西侧的小亭子。
盛言楚合上书,目光落向小亭子。
小亭子凭栏边上站着的红衣少女正是华宓君。
不过这会子亭子并没有见到李老大人的身影,倒多了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女和华宓君在小亭上相对而立。
盛言楚视力不错,能清晰的看到华宓君对面那姑娘脸色一会青一会红,想来是受了气。
离得有些远,盛言楚听不真切两人的说话声,但能看得出来华宓君的气势绝对碾压对面的少女。
才看了一会,那华服少女就被华宓君怼得嘤嘤哭泣起来,暗咬牙后跺脚飞奔离去。
而亭子另一头,盛言楚则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那心疼得给华服少女抹泪,触及华宓君的目光,中年男人脸色的怒容顿现。
华宓君面上也有几分激动,盛言楚觉得此刻若非是在寺庙,华宓君怕是要扑上去咬断中年男人的喉咙。
果不其然,华宓君白玉般精致的小脸上似是裂出一道怨气深沟,下一息,华宓君抓起凭栏上的白雪搓成球用力的朝中年男人身上砸去。
华宓君从小跟着少将军的部下习武,手法精准,这一砸直接砸得中年男人往后一仰倒,连带着华服少女跟着趔趄扑倒在地,挣扎着站起来时 ,少女口鼻处流出不少鲜血。
两人皆痛呼冲过来要找华宓君算账,盛言楚心猛地一揪,就在这时,小亭子尽头那侧的佛堂门倏而一开,走出来的人正是李老大人。
一见到李老大人,中年男人眼里骤现害怕,捂着嘴拉着华服少女急急地往另一头奔去。
中年男人奔过来的走廊正是盛言楚排队所站之处 ,擦肩而过时,盛言楚多看了两人几眼,中年男人和华服少女眉眼极为相似,想来两人是父女关系。
急匆匆下台阶时,许时太过心慌脚下有些虚浮,两人一不小心踩到了光溜的冰面上,‘砰砰’两声巨响后,两人哧得一下栽倒在泥泞的雪地中。
“活该!”
排在盛言楚前边的一男子朝两人呸了声,讥笑不已:“少将军当年属实瞎了眼,竟看上了华家这么个蠢货!”
盛言楚了然于心,原来这中年男人就是那个宠妾灭妻残害少将军的人。
“将这两人给老夫丢出去!”
李老大人拄着拐杖气呼呼地赶来,目光冷若寒霜:“华正平你个衣冠禽兽的畜生!你那拿不上台面的小妾之女若再敢往我宓姐儿跟前舞她那双爪子,信不信老夫拿刀帮她跺了?!”
华琦云吓得哇哇大哭,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气度。
华正平也好不到哪里去,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想跑却被李家人反锁住手动弹不得。
不消一会,众目睽睽之下,李家人就大喇喇的将华家父女的嘴给堵上扔出了瑶山寺,从头到尾无人上前帮衬华家父女,更有甚者见状鼓掌叫好。
“李老大人何须跟华家人客气!”
“少将军出生书香世家,是帝师的孙女,这样紧俏的身份在华家竟连一个妾氏都比不过,哼,要我说,那华正平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何止!连亲生女儿都能送出去让人亵玩,华正平他压根就没良心!”
“好在皇上开恩,勒令华家不准扶正那小妾,不然地底下的少将军何以瞑目?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喊一个妾氏做娘,简直是奇耻大辱!”
“扶不扶正有什么区别?少将军早已不在人世,一同下黄泉的还有那个刚出生的儿子,哎,反观华家那妾氏,听说最近怀上了……”
“难怪华正平来瑶山寺求签……看来是想生个儿子。”
“他那样歹毒之人活该断子绝孙才对,少将军临死前诞下的不就是个儿子吗?好端端的一对母子,愣是叫他华正平一杯鹤顶红给——”
“嘘嘘嘘,快别说了……”
说闲话的几人回首一看,只见廊上的李老大人面色铁青地盯看着他们,几人难为情地笑笑,朝着李老大人拱拱手后羞惭离去。
廊下的李老大人颓然地抹了把老脸,眼眶发红,二话不说拉着华宓君就往外走,从旁经过时,盛言楚瞥见走在李老大人身后的华宓君泣下沾襟,两片粉嫩的唇瓣倔强的紧咬在一起。
坐民船时,华宓君曾跑到盛家船舱像程春娘请教过针线活,程春娘并不知道华宓君就是当年在船上听到的那位少将军的女儿,夜里程春娘跟盛言楚说闲话,言及华宓君再过两年就要及笄,怎么女红竟差劲到连七八岁小孩都不如?
盛言楚没有笑话华宓君,而是轻声细语地将华宓君幼年遭遇说给程春娘听。
程春娘当天夜里狠狠地骂了一顿华家,后来华宓君再来找程春娘请教时,程春娘对着小姑娘心酸良久。
“可怜见的。”
程春娘抹泪:“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心最狠,老盛家只管蹉跎咱们,却不敢残杀我,那华家无法无天至极,连怀胎妇人都能下得了手,少将军怀得是他们华家的骨肉,那男人心肠到底硬成什么样才敢……才敢……”
程春娘说不出那些血腥词,只顾着低头抹泪。
盛言楚心头苦笑,暗道他娘还是太天真,老盛家当年将他娘和尚在襁褓中的他赶出来,何尝不是想置他于死地?
只不过他命大,才没有像少将军腹中男胎那样落一个惨死的下场。
出了华家这桩岔子,本来高高兴兴来求姻缘签的程春娘心情一下跌至谷底,排队进佛堂期间,程春娘一直闷闷不乐,直到从方丈那抽到上上等签后,程春娘当即笑逐颜开。
出瑶山寺时,程春娘喜得小嘴叭叭不停:“…方丈说寺中共有百签,仅此一只大吉,像那些上吉签都不及我儿这支…”
盛允南也在隔壁佛堂求了支姻缘,两人正好有话题聊。
“奶,方丈有没有说叔他啥时候成亲?”
程春娘心满意足地笑笑:“这倒没说,不过方丈说你叔的姻缘造化…咳,叫什么会婵娟?”
盛言楚无奈扶额:“牛郎织女会婵娟……”
“对对对,就是这句祝词。”程春娘喜滋滋的咧嘴。
见盛言楚一个劲的跟盛允南炫耀抽到的姻缘签,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斜睨向月惊鸿:“然舅舅呢?方丈如何给你解签的?”
月惊鸿含糊地哼了一声,眼神闪动。
还是盛允南大嘴巴子说了出来,边说边幸灾乐祸地笑:“叔,奶,你们万万想不到方丈是怎么解舅老爷的签的。”
“别说……”月惊鸿涨红了脸想拦,无奈盛允南嘴快:“方丈说舅老爷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还说舅老爷从前做过——”
“南哥儿!”盛言楚呵斥一声,盛允南讪讪住嘴,对月惊鸿投去歉意的目光。
月惊鸿白皙的面庞上倏地爬满红晕,他没想到瑶山寺的方丈这么厉害,竟连他从前做过兔儿爷的事都了如指掌。
盛言楚心中也暗暗叹奇,若瑶山寺方丈真得料事如神,那他的姻缘……
摊开手,掌心处赫然躺着一枚签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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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瑶山寺后,盛言楚突然谨慎起来,戴着毡帽的毛茸茸脑袋不停的东张西望。
走在后头的程春娘揪住盛言楚毡帽后沿坠下来的毛球把玩,笑得乌黑发髻上斜插的珠钗华胜不住地摇晃:“瞧什么呢?一路上就见你鬼鬼祟祟的到处看。”
盛言楚脚步微顿,目光往小径那边游离,张家的祭祀台子早已搬走,见站在小径深处的人不再是张郢,盛言楚舒了口气。
“娘,我刚在这看到张大人了。”盛言楚不打算瞒着他娘。
“张大人?”显然,程春娘一时没想起张郢。
盛言楚悠哉的提醒:“张郢张大人,娘你不记得了?就之前在咱们静绥当了一年县太爷的那位张大人。”
程春娘怔松片刻:“原来是那位大人……”
回望了眼小径深处,程春娘喉咙一哽:“楚儿,你不会事在这和他碰上了吧?啥时候的事啊?我咋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