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不好空着手站在,便自作主张学华宓君一样去搀扶李老大人。
“老大人有事只管跟晚辈说,何来请求。”
摒退下人,三人进到李老大人的院子,华宓君挑了眼另一侧高高瘦瘦的少年,没有像往常一样嘻嘻哈哈的打趣,而是蹲身福礼准备出去。
“宓姐儿,你留下。”李老大人双手合拢搭在权杖上,佝偻着身子低吟,“事关于你,你得听听。”
华宓君惊讶抬头,盛言楚喉咙滚动,只听李老大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
“华正平打着宓姐儿亲爹的名号给宓姐儿说亲,若不是老夫厚着脸皮让京兆府将华正平扣下,这会子满京城的人怕是都知道华正平要将宓姐儿许是唐氏那个毒妇从外头胡乱认得侄儿…”
华宓君抬手给李老大人顺气,大摇其头:“我不嫁,若要嫁给那种来路不明的人,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又或是学李家古嫂嫂,她先前不是死了未婚夫吗,我也可以跟她一样挽起头发做自梳女,等过几年风波没了,我再寻个男人另嫁。”
“胡闹。”
李老大人拐杖磕地砰砰响,说话太急连声咳嗽起来,华宓君吓得小脸绷紧,忙前忙后的给李老大人倒水:“老祖宗别气…这参汤我一直让碧红姐姐温着,您快喝点润润…”
李老大人咕了口参汤,汤碗放下时却顺到了盛言楚这边,盛言楚怔松几息,伸手去接。
华宓君上前忙接碗,盛言楚握得劲很大,生怕碗从他掌中掉下,华宓君手指碰到碗沿时一不留神手腕和盛言楚的指节相擦,少年手很暖很干,华宓君瑟缩一颤,刚想把手收回去时,盛言楚却侧开身将碗平平的放到华宓君手中。
华宓君捏着空碗半天失神,盛言楚微垂着首,掩在袖下的双手不停摩挲着指节,两人谁也没吭声,就这样静默地站在李老大人跟前。
李老大人瘪着嘴笑,喝完参汤后气息平稳了许多,一手拉起一个,盛言楚和华宓君齐齐诧异抬眸,李老大人忽而将两人的手交叠,女子的柔嫩,少年的宽厚,两人皆是一惊,羞赧地想分开,却见李老大人双手握紧两个年轻人的手。
“盛小友,我把宓姐儿交给你可好?”
第125章 【三更合一】 哪有人这……
“交、交给我?”
盛言楚心神一晃, 往日的伶俐口齿到了这立刻变成不知事的毛头小子,李老大人的一番话就跟寒冬半空中突然挂起的炎炎骄阳,热气蹭得一样从后背速速延伸至脑门。
臊得慌, 盛言楚下意识想挠头, 却见自己的手还握着华宓君细细的指尖,袖口轻轻刮着华宓君的手背, 华宓君僵得动不了, 精致的小脸上现出两团娇羞的红云。
李老大人好整以暇地松开覆在二人之上的老手,盛言楚脑子里还在想着李老大人的话,心乱如麻间盛言楚用力地攥紧五指。
“疼…”华宓君蝇蚊般叫喊。
盛言楚心砰砰骤跳,忙倾身拉起华宓君的手查看可有碍。
华宓君平日练剑武拳,手掌不似寻常姑娘家白嫩软滑, 但平日里因保养得当, 一双手纤纤如青葱,而这似玉笋的手掌心处此刻落了一道红印。
正是盛言楚不小心挠上去的。
“还、还疼吗?”盛言楚附身吹了吹, 指腹置于上轻揉了两下。
华宓君咬唇不言语, 伸着手任由盛言楚拿捏着,若这时候盛言楚抬眸去看,定能看到华宓君眼底藏不住的笑意。
久久不见华宓君回应, 盛言楚抬起头, 正巧撞见小姑娘眨着亮晶晶的眸子端睨着他。
华宓君脸很小,眼睛却很大, 即便是不说话,菱形的粉唇也无时无刻给拥有这姣好唇瓣的主人带出三分笑。
比之当年在静绥码头华宓君冲他那股肆意张扬的露齿笑,今日的华宓君要比那一回恬静很多,盛言楚微扬起头,唇边喜色铺开。
小姑娘没哭, 想来是愿意嫁给他的。
李兰恪恼他在瑶山寺簪花留情,他只当李兰恪胡搅蛮缠,应玉衡说华宓君倾心于他,他亦以为是玩笑话。
可今日此情此景,李老大人的忠托,华宓君的羞人答答,还有…自己胸腔那颗如擂鼓般跳跃的心脏,无不在昭告一件事,这段情早已萌芽生根。
只他没经验,一直没发现罢了。
……
从李府出来时,盛言楚满面春风,步子跨得都比平时大,跳上马车,盛言楚掩不住好心情,高声吩咐车夫:“走快些——”
他得回去跟他娘还有然舅舅说喜去。
他盛言楚要成亲了!
“成亲?!”
程春娘惊愕的下巴都歪了:“楚儿,你你你…和谁成亲?”
盛言楚脱下沁出汗的外衫,大马金刀地坐在炕榻上。
“和华家大小姐,娘,你见过的,就李老大人的外曾孙女,闺名宓君。”
程春娘顿了下,张嘴惊呼:“竟是她——”
月惊鸿曾在贡院被华宓君错认过,谈起华宓君,月惊鸿有一肚子的话说。
“会试放榜时,她误以为我是楚哥儿,喊我与她同坐轿撵,换做其他闺秀小姐,定不敢这般大胆,见认错了人,她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问我楚哥儿为何没来看榜。”
程春娘对华宓君的印象也挺深,就是因为太深了才觉得不可思议。
“楚儿,她、她是大小姐,为啥要嫁到咱家来?”
“是啊,”不过,月惊鸿更好奇另一问题,“楚哥儿,你什么时候和华家大小姐勾勾搭搭上了?还悄无声息地要将人娶回家,你小子够有种的哈。”
来盛家久了,月惊鸿渐渐敞开心怀和这对母子相处,说话间倒不再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
盛言楚幽怨地瞪了眼月惊鸿,扭头和程春娘说话:“此事说来话长。”
儿子一进门就说要成亲,程春娘是又惊又喜,此刻人还搁天上云彩中飘着呢。
“你长话短说。”程春娘端来一个小杌子坐在炕头,急躁地催促,“快说快说,娘听着呢!”
月惊鸿盘腿坐到炕对面,盛小黑张开嘴打了个哈欠,纵身一跃跳到盛言楚怀中盘着身子睡起觉来,就连盛允南都歇了院里的活,揣着两只手倚靠在门口盯着盛言楚看。
一时间,盛言楚就跟升堂跪下的囚犯,三双六只眼睛觑着他,他慌得口不择言:“自然,自然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李老大人成人之美才将华小姐嫁给我。”
“哦~”月惊鸿带头起哄,“来京后,楚哥儿你除了和大前门客栈的书生吃酒论诗,要么就呆在家里不出门,华小姐是闺中女子,她平日里出个门身后都要跟着一大帮丫鬟小厮,试问你们俩这样是如何做到情投意合的?莫非——”
月惊鸿手抵住下巴,笑得暧昧:“莫非你早在来京前就对华小姐有了倾慕之情?”
“胡——”‘说’字愣是咽在喉咙里没出来。
盛言楚这十几年来接触的女子其实不少,凄惨卢婧柔、恶毒桂清秋、贤良林红薇、跋扈华琦云,比华宓君貌美的女子他也接触过,比方程以贵的未婚妻崔方仪、梁杭云那两个绝色的双胎妹妹……
然这些人都没能让盛言楚动心过,华宓君和很多闺阁女子性情都不同,她敢咧嘴放声笑,能在外边和他光明磊落地说话,爱闹爱玩,还爱哭…针线活一塌糊涂,却能双拳捶打壮汉……可就是这样的姑娘愣是在盛言楚心房烙下重重一笔印记。
盛言楚骨子里终究不是少年,虽说这些年他行事越发的和嘉和朝十几岁的孩子相符,可于姻缘面前,他心底其实很排斥去娶一个墨守成规的姑娘。
不是说这样的姑娘不好,而是相对于他来说很无趣。
他也许会和这样的姑娘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但谈到交心,他觉得华宓君这样大咧豪放的女子更适合他。
华宓君喜了会笑,怒了会气,不像那些大家族常年桎梏在四角之下的姑娘,一举一动循规蹈矩,这样的女孩子太过定制化,他若与这类女子相处一辈子,他觉得他会疯。
还是华宓君好,有血有肉有个性,对他也不错,只有一点,华宓君每每见到他总喜欢调戏他,那一声声‘小书生’喊得他心窝痒痒……
“说啊——”月惊鸿揶揄的抬起手敲桌子,“想什么呢,脸这么红。”
程春娘是过来人,见儿子耳朵尖红得滴血,当即心下了然——儿子喜欢华家大小姐。
盛言楚将脸埋进盛小黑厚厚的毛发里,闷声说话:“我跟华小姐很久之前就认识了,来京时,我曾在咱们搭乘的船上和她见了一面,后来在披荆山换船,我、我跟她又说了会话,之后李老大人喊我去他的船舱下棋,华小姐次次都在的…”
程春娘嘴巴愕然张大成圈,忽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敢情你俩早就眉来眼去了?”
“可以啊楚哥儿…”月惊鸿笑容放大,“原以为你是个只顾读书的愣头青,我跟你娘这段时间还铆足了劲地替你寻摸周边人家的好姑娘,没想到你小子心底早就有了佳人。”
盛言楚羞得整个人恨不得钻进盛小黑的皮毛里,滚烫的脸颊和呼出的热气痒得假寐中的盛小黑不舒服的左扭右扭。
盛小黑想跳下炕走动,盛言楚怎肯独自一人坐那接受娘舅二人的‘逼问’,盛小黑一起身,盛言楚身子立马扑了过去,别说脸栽在盛小黑的毛发中,盛言楚半边身子都卧在盛小黑怀里。
“不许走。”
盛小黑现在就是他的遮羞布,他哪里肯放手。
盛小黑嗷呜一声,委屈巴巴地趴在炕上纹丝不动。
总憋着不说话不成,心头羞赧散去后,盛言楚抱着盛小黑睡得迷糊的头坐起身。
“…娘,然舅舅,我跟华小姐在这之前并无逾越之举,顶多就游街的时候她替我簪了状元花…后来琼林宴踏青,我在大瑶山和她巧遇,瑶山寺那边的花娘你也看过,这些时日开得正好,我便取了两朵还了华小姐当日的簪花之情…”
程春娘激动地捂住嘴,眨眼看向月惊鸿:“哎哟,我儿开窍了,都知道还姑娘人情了!”
月惊鸿从来没见过盛言楚这幅扭捏不安的模样,这会子看到了自然要好生逗一逗:“连花都簪上了?嘁,还说你俩之间没猫腻,谁信呢?”
盛言楚一口气猛地提上来,见娘、舅二人皆摆着看热闹的嘴脸,他顿时绷紧了唇角,耐不住程春娘一个劲地打听,盛言楚只好硬着头皮说:“左右这亲事我点了头,李老大人让我回来问问娘的意思——”
话还没落地,程春娘就嗯嗯点头:“娘乐意啊,那小姑娘我又不是没接触过,先前在船上那段时日,她一口一口婶婶喊得我骨头都酥了,只可惜她家门高,不然我早就厚着脸皮将她要过来做义女了。”
一说义女,程春娘这才想起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楚儿,你有跟华小姐说过继子嗣的事吗?”
月惊鸿皱起眉头:“华小姐有李老大人护着,她又是那样娇矜的女子,她肯让你将孩子过继给你义父?”
程春娘脸色转忧:“这事你得提前和李家人说好,别到时候闹得两家亲事做不成便罢了,还交了一门恶仇。”
盛言楚挺直腰杆,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盛小黑乌黑锃亮的毛发,温言道:“这事我跟李家说过了。”
“李家咋说?”程春娘紧张地看过来,月惊鸿亦敛起笑容觑着盛言楚。
“这桩亲事是李老大人先张口的,既他老人家求得我,那我放话要过继子嗣的事李家当然会答应。”
盛言楚脑袋抵小黑背上,淡淡道:“李老大人相中我,其实是无奈之举。”
“咋?”程春娘没听明白。
月惊鸿和盛允南呆在一块的时间久,外边的事多少听了一些,犹豫地问:“是不是华正平逼华小姐回华家待嫁,李老大人一时没辙才选中你当他的外曾孙女婿?”
盛言楚难以启齿,但事实就是月惊鸿说得这样。
若不是走投无路,李老大人不会让华宓君嫁给他,毕竟他的条件出得苛刻,但凡是个疼人的长辈都不会让膝下的子女嫁进盛家。
华正平逼得紧,而李老人手头上又没有合适的外曾孙女婿人选,乍然一看到盛言楚,李老大人心一揪,刨除过继嫡子一说,盛言楚处处都符合李老大人对外曾孙女婿的幻想。
得知华宓君芳心旁落,李老大人想了好久,与其再熬时间寻摸绝佳的外曾孙女婿,何不顺着宓姐儿的心意嫁给盛小友算了。
盛小友虽是商户子,但人勤勉上进,当初他不也是从翰林院一步一步熬到帝师吗?宓姐儿嫁给盛小友准会过上平安的好日子。
只是过继嫡子一事……
罢罢罢,李老大人想开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左右宓姐儿这丫头喜欢盛小友,那就嫁过去吧,过继…过继就是了。
等李老大人将自己说服后,李老大人忽而想起最为关键的一点:盛小友会答应娶他宓姐儿吗?
就在李老大人忐忑之时,盛言楚点头了。
思绪戛然而止,盛言楚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我是真心想将华小姐娶回来,李家不满意如今的我其实情有可原,李老大人有难言之隐我懂,我也懂他将华小姐许给我时的不甘,毕竟我家门摆在这…”
程春娘点头:“虽说你如今做了官,但外头说酸话的妇人背地里还是会对咱家的门户指指点点,李家愿意将华小姐嫁到咱们这样的商户家里,其实娘已经很满足了,娘原先想着你能娶一个小门户里的姑娘就已经很不错,如今…哎…”
程春娘笑叹抹泪,盛言楚胸口涨得酸涩难受,哑声喊娘:“咱家会越过越好的,有朝一日儿子定能摘掉商户门头。”
不是不喜商户,他不敢保证下一任新帝会继续厚待商户,若新帝收回商户恩科的旨意,那他如今所做得一切可就全都白费了。
屋子里顿起抽泣声,程春娘接过月惊鸿递过来的干帕子拭泪,吸气后破涕而笑:“你瞧娘这没出息的劲,这天大的好事我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