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话还没说完,程以贵就遛没了影儿,徒留盛言楚一个人站在马车边上。
阿九还要有一会儿才回来,盛言楚不敢在人潮拥挤的贡院街上赶马车,只好上车等阿九。
就在盛言楚假寐时,一道声音在车外响起。
“盛大人在里头吗?”
声音很耳熟,但盛言楚一时又记不起是谁。
撩开车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年的俊脸,这张脸曾几何时是盛言楚最为厌恶的,这会子看到,盛言楚眉头不由皱起。
“你怎么在这?”
王永年双手交叉立在那,嘴角噙着笑,神采飞扬道:“今日是我朝乡试放榜的大日子,盛大人以为我为何在此?”
盛言楚哼了声,他倒忘了王永年和梁杭云同在六部观政。
往贡院门口觑了眼,盛言楚好整以暇地问:“不知永年兄考得如何?”
王永年含笑仰头看着盛言楚:“勉勉强强上榜罢了。”
盛言楚无语撇嘴,他才不信王永年的鬼话呢,真要是才上榜的名次,王永年特意跑来和他搭腔做什么?
不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吗?
懒得搭理王永年,盛言楚冷漠地放下车帷。
王永年见状紧锁深眉,想说的话愣是没能说出口,恰好有书生们过来和王永年搭讪,王永年只好就此作罢。
王永年才走,盛家马车外又有人敲门,盛言楚以为王永年折返回来问他有关月惊鸿的事,遂没了好脾气,只当自己耳聋没听见敲门声。
梁杭云纳闷,嘟囔道:“刚才还见他和人说话,怎么转眼就睡了…”
听到说话声,盛言楚赶忙探出头。
“杭云兄。”
“你在啊。”梁杭云笑了:“怎我敲你窗时你没应?可是困了?”
“没。”盛言楚让梁杭云上马车,扯扯嘴角:“我不想和某些人说话而已。”
“楚哥儿是说王永年吗?”
盛言楚:“你看到他了?”
梁杭云凑近道:“你有所不知,他这回出尽了风头!”
低眸呷茶的盛言楚顿住手:“他考中解元了?”
梁杭云惊讶不已:“他同你说得?”
盛言楚微笑的将茶盏推至梁杭云面前:“我猜得,以他的才学,考中解元其实并不难。”
好歹王永年当年小小年纪就中了童生,甚至因为出色而被县令奉为座上宾。
“你呢?”盛个楚又问:“考了第几?”
“第二,就在他后边。”
梁杭云略有些不甘:“论起努力,我比他更甚。”
盛言楚温言安慰:“解元罢了,值得你为这生气?往年解元自傲而没考中进士的大有人在,与其纠结这些,杭云兄当把心思放在明年的会试上,届时会试大放异彩,自有人将杭云兄的名字送到官家面前。”
梁杭云点头不止:“你说得对,我钻现下的牛角尖没必要,还是会试要紧。”
一说会试,梁杭云忽猫着身从对面挪过来坐到盛言楚身边,静静地端详着盛言楚,良久方委婉道:“楚哥儿你出身大.三元,会试上想来颇有心得,能不能、能不能…”
乡试前梁杭云就经常抱着书本来盛家堵盛言楚,从前国子监月考也是这样,梁杭云有如今的成绩,和盛言楚的教导脱不开关系。
盛言楚十分不喜欢教人,不过这种厌恶在阿九和梁杭云身边渐渐守得云开见月明,梁杭云和阿九都是属于一点就通的人,总之比教钟谚青要轻松。
为了好兄弟的前程着想,也为了打倒王永年,盛言楚铆足了劲给梁杭云补课。
梁杭云现在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学子,白天要去衙门点卯,唯有夜里才有空温书,为了赶上盛言楚教授的进度,梁杭云硬生生在一个月里瘦了五六斤。
梁母为之心疼,想劝梁杭云不必这般刻苦,梁杭云笑笑:“不碍事,外头想得楚哥儿指点的读书人不枚胜举,我有这等机会,该珍惜才对。”
梁母疼儿,见劝不通只好作罢,李婉得知梁杭云这般勤勉,便叫下人往梁家送去一碗又一碗炖煮好的补品。
梁杭云每回喝下补汤都会写一首诗回赠,李婉才情好,一来二去,两人竟皆被对方的笔墨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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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后,京城气温转冷。
这天盛言楚拖着疲累的身子从太府寺出来,才搭着阿九的手下马车,程春娘身边的大丫鬟翘首以待地站在门口,见到盛言楚,大丫鬟忙走了过去。
“老夫人亲自做了几身衣裳,请爷过去试穿。”
盛言楚一捏身上才换得新衣,顿时明白了他娘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些衣服都是给柳持安做得。
程春娘特意去虞城挑了上好的布料,一口气做完外袍后,还做了几件换洗的亵衣,至于鞋袜,也是有的。
看到榻上整齐摆放的衣物,盛言楚酸了下,揶揄道:“娘这些都要送给巴叔?”
程春娘没觉得不好意思,笑道:“你吃什么醋?你入冬的衣裳娘早就下针做好送给你了,如今得了空闲,还不准我给你巴叔做两套?”
盛言楚打量着榻上堆成小山的衣裳,噎了下,这是两套?
程春娘坐过来,压低声音道:“楚儿,你看你什么时候让我去一趟西北,咱们京城都开始冷了,想来西北已经下起漫天大雪。”
“你巴叔他没去草原过冬,留在寨子里冷清的很,身边跟着得又是一些不懂照料的男人,我担心他寒症加重…”
盛言楚惊喜他娘的开窍。
距离上回相见已快有两个月,盛言楚是过来人,清楚恋爱中的人都希冀着天天腻在一块,他娘守寡多年,好不容易能跟柳持安感情稳定下来,盛言楚自是希望他娘能永远幸福。
只不过…
“娘。”
盛言楚推推额头,面带倦色道:“太府寺最近忙着盐务和秋税,我属实脱不开身送你下骫骳山。”
程春娘眼睫微颤,手掰着桌拐:“没事,等你闲了——”
盛言楚打断程春娘:“秋税要忙到十一月底,盐务的事,不好说,年底都要围着这事打转。”
程春娘眼神一下黯淡下来。
盛言楚略一思索,道:“娘,您一个人去成吗?”
“我一个人?”程春娘想说她不太认得路。
“小黑熟悉。”
盛言楚肯定不会让程春娘独自一人徒步走在山间:“小黑是西北白狡,我瞧它能唤来不少林中同伴,有异兽狡护送,想来林中动物不敢近您的身。”
程春娘想着盛小黑庞大的身躯,轻轻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盛言楚目送盛小黑驮着他娘往骫骳山下走去,盛小黑和山中异兽狡混熟后,渐渐摸索出几条近路,才一天不到,小公寓里传来了动静。
正在太府寺商议朝事的盛言楚借口出去如厕,待看到小书房地板上躺着盛小黑刁回来的平安信,盛言楚终于松了口气。
为了奖励盛小黑,盛言楚开了一罐程春娘放在冰箱里的羊肉丸,放在地上就行,盛小黑在山里野饿了自己会回来吃。
做好这一切,盛言楚回到茅房,才准备推门出去,就听隔壁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咱们这么劳心劳力的作甚?”说话的人盛言楚认得,是太府寺的同僚。
“到了年底,一本一本的盐务折子往咱们这儿送,咱们呕心沥血的帮着盐政大使整合账务,可到头来呢,丁点黄金都没见着!”
“可不吗?”立马有人附和:“每年盐课所得的税银不下百万两,十之一二都进了盐政大人的口袋,咱们呢?”
拍拍干瘪的口袋,两人苦笑。
盛言楚嘴角一勾,盐政官揽收巨资得朝廷准许,他们羡慕不来的。
回到内屋,方桌上几名官员拨算盘拨得手抽筋,望着笔下惊天的数目,几人惊呼傻眼。
盛言楚不插手算账的事,可当他听到小方桌上传来啧啧声,忍不住探头看去。
运往国库的盐税数字倒没将盛言楚吓到,他在意的是地方盐政官递交上来的预申折子。
有人见盛言楚对着折子拧眉,热心解释道:“盛大人有所不知,这两年海盐不受百姓待见,江南以北的百姓想买盐只能依赖井盐和池盐,这些盐哪里够数,所以盐运使才递了预申折子。”
预申,也即是提前支出下一年的盐。
盛言楚此刻不欲跟太府寺的人理论南域海盐并无不妥之处,让他觉得意外的是,既然已经预申了下一年的盐,银子呢?
太府寺的人虽惊叹盐税的银子多,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感慨今年的税银比去年多。
支出去的盐比去年多一倍,为何盐税没有变化?
可别说盐商们今年都在降价卖盐,要知道南域的海盐退出市场后,余下盐的价钱一天一个样。
拘在太府寺的官员不知道现下的盐价多少,盛家有两家锅子铺,盛言楚能不清楚如今的盐有多贵?
所以,剩下的盐税去哪了?
“这…”几位核账的太府寺官员面面相觑。
事关重大,太府寺上下不敢疏忽,忙将南北各地的盐税账本都拿出来重新核算,唯恐是他们自己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
三天后,盛言楚一进太府寺就看到了一双双青黑的眼袋。
“盛大人呐——”几人喊得极为哀凄。
盛言楚身子一凛,当即知道盐税出了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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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到官员们呈送上来的亏空,宝乾帝勃然大怒,不多时,各衙门均知晓几位盐政使官官相护,营私侵蚀致使朝廷盐税亏空高达八百万两有余,此事一经传开,满朝哗然。
涉案的盐政有三位,底下各处盐场的盐课大使更是不计其数,一层一层往下查后,盛言楚发现,贪图朝廷盐税的人可不止盐务上的官员,还有地方上的盐商。
官商勾结,上下期满,经年滚利后,哪里只亏空了八百万两。
宝乾帝怒不可遏,命三司彻查到底,越挖越深,以至于六部都受到了牵连,最严重的是工部。
修缮之事以及屯田、水利等都由工部把持,看似毫无油水的工部,竟贪得最多。
十二月初,三司呈上纠察折子,上面除了写有盐政相关的官员要斩首抄家外,再有就是为庇护伞盐政官开脱的盐商们的定罪。
不过,还有一人令三司不好下手。
那人是淮亲王。
“淮亲王其幼子长孙谷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工部数万两白银,淮亲王对此事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龙椅上的宝乾帝威仪赫赫,沉着脸让三司公事公办,用不着因为淮亲王是皇亲而有优待。
很快,刑部尚书拿着圣旨去淮亲王府捉捕长孙谷,宝乾帝恩威并施,并没有将长孙谷杀害,而是命淮亲王府将挪用的白银补上。
而长孙谷,即日免去其工部的职位,等过了年,再由刑部押送西北流放三载,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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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府寺将盐税亏空的事报上去后,整个衙门得了宝乾帝的夸奖,尤其是盛言楚。
事情了结不久,宝乾帝便给太府寺官员加俸三成,连休沐的时间都比其他人多了三天。
这天盛言楚正抱着孩子赏雪,只听华宓君道:“我早就知道官家对二公主十分厚待,可这罚得未免也太轻了吧?”
两个小孩皆换上了喜庆的红棉袍子,带着毛茸茸的毡帽,可把盛言楚乐得,一回到家就一手抱一个,恨不得粘在手上才好。
锦姐儿呆不住,非要下去玩雪,盛言楚哪里敢让女儿在雪地里打滚,便叫阿九掺了几桶雪放亭子石桌上 。
绥哥儿懒,见老爹将妹妹放到地上玩雪后,绥哥儿两只小手立马揪住盛言楚的衣领,死活不下去。
没辙,盛言楚只好抱着儿子和华宓君说话。
“也就你这样不做官的人才会误以为官家对淮亲王手下留情。”
华宓君:“?”
盛言楚握住一把白雪捏了个小兔子给儿子,挑眉道:“自古流放的人要么一身伤回来,要么一身枯骨回来,长孙谷又是那等金贵的世家公子,他在外能受得了三载?”
见儿子一声不吭的将小兔子捏成渣渣,盛言楚心梗了下,重新抱起皱着小眉头不悦的儿子。
绥哥儿就稀罕趴在爹娘肩头,这一抱又乐呵了。
哄好儿子,盛言楚续道:“昨儿淮亲王已经进宫,除了上缴长孙谷贪去的那数十万两,再有就是将手中的亲王印还给官家。”
华宓君正带着山栀等丫鬟采腊梅上的雪水,闻言错愕抬头:“这是不打算做异姓王了?”
盛言楚摇头:“年后淮亲王将亲王之位传给长子,其长子袭爵,下一代则降为郡王,以此类推。”
换言之,再过几十年,世间将不会存在淮亲王。
华宓君大吃一惊:“就因为一个长孙谷,淮亲王将亲王之位赔了进去?”
盛言楚低头觑了眼已经睡着的儿子,小声道:“亲王位子迟早要收回去,老淮亲王算有脑子,知道借此机会打消官家的顾虑,还能救长孙谷一命。”
正说着话,丫鬟进来通传,说梁杭云和李婉来了。
有客上门,盛言楚不好抱着孩子,将睡得打小呼噜的儿子放进暖房后,盛言楚和华宓君来到偏厅。
这二人来此要说得当然是淮亲王府的事。
梁杭云淡瞥了李婉一眼:“还是李家老祖宗有高见,料到长孙谷不是良配,否则婉姐儿嫁进王府,今个定然要受委屈。”
盛言楚和华宓君相视一眼,李婉为之忿忿道:“你们还没听到风声吗?淮亲王一家就是个空壳子,平日里奢靡成风,俨然是个外腴中瘠的门第,亏得二公主出行要用金粉敷面,殊不知这里头的银钱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先帝不喜淮亲王,所以淮亲王这一脉在朝为官的寥寥无几,长孙谷倒是个聪明的,知道恩荫入仕走不通,就走正经的科举,没想到一做官就起了贪污受贿的念头,那十万两白银的罪魁祸首是长孙谷,可享受的人却是淮亲王府那一大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