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向明是个自来熟,之前她给人中暑喂药的时候就发现了,他跟谁都能聊得来。
填写病历本的时候,她问他多大,吴向明就挠头一笑,“我二十,薄医生您比我大,要不是因为季队,我应该喊您姐姐的。”
思来想去,弄得像“队长夫人”这个名号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薄幸月看着桌上的橘子,反正也吃不了,她抬睫问了句,“你吃橘子吗?”
吴向明立刻展露出笑颜,殷勤道:“我最喜欢吃橘子了,队长夫人真好。”
跟人混熟了后,他连薄医生都不喊了,怎么自在怎么来。
方一朗撩开隔着的一层帘子,吴向明正好看到他桌子上的一袋子橘子。
吴向明了然,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方医生买的橘子,我说怎么吃起来酸酸的……”
这小子最大的特性就是嘴上不饶人。
方一朗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被这么调侃,倒也不觉得尴尬。
吴向明剥开橘子皮,又往嘴里塞上半个橘子,脸上的神情却在顷刻间从轻狂变为罕见的严肃。
他戴上军帽,脚下生风。
在薄幸月和方一朗都处于茫然的状态时,里面的病床边上传来一阵交谈声。
还在发烧的那一名队员顾不得自己的身体状况,绑好军靴的携带,脸色涨得通红。
他将军靴蹬地,站得笔挺,对着季云淮敬了个军礼,字字凿刻入骨,“队长,您让我去,就是死,我也得死在救灾现场,而不是躺在医务室……”
这时候,耳边的声响才从一开始的救援警报转为广播通知。
“全体官兵迅速集合救灾——”
“全体官兵迅速集合救灾——”
“……”
很快,原本还在休息中的官兵从四面八方集结,如疾风矫健,共同奔赴向操场。
像是在这暗夜中划破出一道亮光。
薄幸月抿了抿唇,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捏着,下意识提着一口气。
她看向桌面,上面还有吴向明半个没吃完的橘子。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酸涩,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季云淮批准完,舌尖顶着后槽牙,口吻是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就给我活着回来。”
“保证完成任务。”
那一刻,薄幸月准确地感知到,自己心头的悸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暴雨掩盖着整齐作响的脚步声,只能看见一个个英勇无畏的身影逐渐缩成一个点,而后消失不见。
季云淮小跑在前方,吹皱的作训服一角如同扬起的帆。
薄幸月一路追出去,双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没忍住喊了声:“队长——”
换做别人,季云淮可能不会立刻停下来回话,毕竟军情命令大于山。
可这般熟悉的嗓音,是他日思夜想的,在脑海里萦绕了将近六年的存在。
暴雨中,季云淮停留下脚步,作训服蒙上深色的水意。
“怎么了?”他侧脸轮廓凌厉,眼眸黑白分明。
薄幸月仿佛看见了高中时的少年。
一如既往,仿若时光被拉扯到初见的模样。
她将手上的平安符卸下来,双手递过去交付,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季云淮,平安归来。”
似祈愿,也似重若千钧的允诺。
“谢谢。”
季云淮眼神复杂,接过后,将那枚平安符小心翼翼揣在口袋里。
随后,头也没回地跑远在雨中。
过了很久,薄幸月觉得自己都忘不掉那一道身影。
属于逆行者的背影。
永远高大挺拔、疏朗凛然,逐渐与多年前清冷内敛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那一枚平安符还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戴在身上的物件。
当时她出生后不久生了场重病,还是母亲为了护佑她平安,去了山上有名的寺庙祭拜,听说三步一跪扣,才求来了两枚平安符。
母亲的那一枚她一直妥善封存在遗物中。
而她自己的,赠给了季云淮。
希望他一世安宁,岁岁平安。
……
集结后,部队里一众官兵接上级通知,目前的洪涝随时在失控边缘,他们坐上军用卡车,出发前往灾区。
弯弯曲曲的山路跌宕起伏,晃得人心情愈发不宁。
盛启洲扣上头盔,跟他碰拳,虎牙明晰:“季队,老规矩。”
两人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了,一旦有紧急情况,都会在出发前跟对方碰拳,表示一定要平安归来。
季云淮抬眸,目光从钱包夹层里那一张北疆的月亮移到盛启洲乃至卡车内所有战士的脸上。
碰拳的时候,他又笃定的目光扫过众人,比着心口,“都别先倒下,平安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吴向明也比了下心口,眼眸漆黑明亮,“我嘛,是绝对不会先倒下的。”
……
随后,有关北疆的灾情火速登上微博头条。
通过前线记者传来的图片可以看到,北疆多地连降暴雨,受灾状况严重,洪水如猛兽袭来,已造成相当一部分民众受伤甚至无家可归。
灾区的状况牵挂着各地民众的心,许多人自发性地在社交平台中关注救援状况,捐助救援物资。
薄幸月是在下午收到收队通知的,由于他们所在的医院离灾区较近,院长牵头组建了救援小组。
由于强降雨,医院迫不得已开辟临时救助站,在军队的协助下搭起帐篷组织救援。
灾情来的太过突然,一开始的医疗人员有限,他们前来援疆的医生肩头责任更重。
只能看到不断有人穿梭在救援现场,白大褂的一角始终飞扬。
薄幸月一开始待在医疗中心,后面直接跟着队伍去到现场。
她穿了件透明的雨衣,暴雨如柱,淋在身上,几乎冷得人要失去知觉。
有些事情到了现场才知道,肉眼可见的情况更加触目惊心。
水面的高度几乎要淹没胸口,漂浮物随处都是。
哭喊声、指挥救援声不绝如缕。
几处洪水的泄露口全部都要靠军人运输麻袋填塞,更有甚者直接用身体堵住源源不断的水流。
他们所有的物品都先存放于密封袋之中,以防进水了不能用。
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暴雨造成的视线模糊不清,在最危难的关头,现场的医护人员对溺水人员进行急救处理。
薄幸月跪在旁边的空地上,通过按压的手法排出溺水者腹腔的积水。
她脸上全是水,湿冷泛骨,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额角沁出的汗水。
站起来时,薄幸月才知道刚才自己的膝盖硌到块儿小石子,估计裤子下的皮肤早就青紫一片。
她咬咬牙,又投入到新的救援工作中。
一直到晚上,新的医疗救援组奔赴而来,他们才得到暂时的轮班休息。
组织开完会后,薄幸月在空隙时间里吃了点压缩饼干休息。
当天晚上,快到凌晨十二点,薄幸月刚从两台手术上下来,一直给医院的张主任当助手。
知道他们是从江城的普仁医院调过来援疆的,张主任对他们很是青睐的,尤其是专业性更强的薄幸月,所以他才会在两台手术中都选她当一助。
张主任上了年纪,从手术台下来时几乎都要站不稳,却倔强地没让任何人扶。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搭建的临时医疗点内又送来了一对母子。
母亲被浮木砸中,可始终护住了身下的小男孩,两人是被救援的队伍从拖着的漩涡里救回来的。
母亲已经没气了,小男孩却还有生还的可能。
听说,为了营救两人还牺牲了一名军人。
听到这里,她有短暂的失神,指尖都在颤抖,可又很快压下心头的异样感。
薄幸月立刻挂上口罩,观察了下病人情况。
当晚值班的是医院外科的韩主任,韩科吩咐说:“戚医生,立刻准备手术。”
在手术过程中,薄幸月就忙着整理着药品。
一直到戚嘉禾从手术室里出来,消完毒,她坐在长廊上的座椅待了好久,像是丢了魂失了魄,迟迟没反应过来。
薄幸月倒了杯温水,将纸杯递过去:“辛苦了。”
戚嘉禾的泪水顷刻而下,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他。”
生死关,最是过不去的坎儿。
身为医生,救死扶伤是第一职责。
待在灾区,没有人不害怕,但更没有人愿意退缩。
生命高于一切,所有的医护人员便是挡在死神面前的那堵墙。
他们不能倒下,一刻都不能。
薄幸月忍下眼眶的酸涩感,磨了皮的双手搭在戚嘉禾的肩膀上,安慰说,“嘉禾姐,你已经尽力了。”
“我尽力了……”戚嘉禾顿了顿,又摇摇头,透着满满的无力感,“却还是没能救下他。 ”
戚嘉禾弯下背脊,用手捂着脸小声啜泣,像是一堵承重墙压弯到了极限。
那个小男孩不过五六岁,与她留在江城的儿子同龄。
这让她怎么可能不难过?怎么可能轻易释怀呢?!
……
与此同时,特勤中队的战士们仍坚持在一线,现场的救援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洪水滔天,天际呈现出铅灰的暗沉,朦朦胧胧望不到头。
官兵们在作训服外套着橙色的背心,于是现场的那一抹橙色成为唯一的亮色。
北疆地理位置受限,单论洪水,救援状况还不用如此焦灼。
怕的就是洪水后引发山体滑坡等灾害,会对周边造成二次倾覆。
一轮情况摸排情况后,季云淮一刻都没停留,火急火燎赶赴大本营汇报救援工作。
厉处两鬓斑白,盯着他涌上倦色的眉目间,叮嘱说:“去休息会儿吧,身体重要,休息好了才有更多的精力完成后续救援工作。”
季云淮敬了个军礼,去到旁边的帐篷里。
他脱下又脏又湿的短袖,腰间整整齐齐码着八块腹肌,依稀可以看见,手臂上残留着几处轻微的剐蹭伤,都还没去医院处理。
凉嗖嗖的夜风裹挟而来,他喉头也涌上腥甜的凉意。
换了件干净的迷彩短袖,他用干燥的衣物随意擦了下身体弥留的水渍,黑发半湿不干地耷拉在眉眼处。
见盛启洲撩开帘子,季云淮瞥过去一眼,一板一眼地布置着今晚的任务,“你等会儿去休息,今晚上我还是先顶着。”
盛启洲一字未发,呆滞在原地,像一尊不会复苏的雕像。
季云淮觉着稀奇,只当是他累了,语气稀松平常地问:“发什么呆呢?”
挣扎在说不不说的边缘,盛启洲觉得自己像个残忍的审判者。
随后,盛启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全然控制不住情绪,眼眶发红,一字一顿地说:“队长,刚刚接到消息,吴向明牺牲了……”
是总在队伍里当刺头兵的吴向明吗?
是前段日子还跟他比赛过射击的吴向明吗?
是在红蓝对抗赛当中抗起受伤队友的吴向明吗?
是那个年仅二十岁,爱吃橘子的吴向明吗?
……
过了许久,久到季云淮都觉得耳朵里灌入了洪水的逆流,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着的弓箭,攥着骨节,肩膀下沉,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头里挤出来:“我知道了。”
盛启洲骂了句脏话,没忍住,还是在帐篷里失声痛哭起来。
帐篷外,又传来一轮呼喊声,估计是药品和生活用品抵达了,还需要他们去卸货搬运。
季云淮胸腔震颤着,飞快用手盖住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用尽全身的气力说:“哭什么?去救人,别忘了,吴向明是为谁而死的。”
……
给一个小战士挂好点滴后,薄幸月看向运转不停的时钟。
半夜三四点,雨势稍歇,乌云蔽天。
静谧的一隅空间内,任何声响在这样的夜晚就像放大了数十倍。
临时的医疗点内,担架的水痕蜿蜒曲折,遍布地板。
薄幸月找了张前台的桌子,站在一旁,俯身在上面写病历本,她笔尖刷刷不停,注意力全然集中在纸张上。
卷发散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覆下层阴影。
不用照镜子,薄幸月大概知道,自己全身上下肯定都是灰扑扑的。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还以为是来了伤员,笔尖稍顿,乌溜溜的眼珠里散落着碎掉的光泽。
光线昏暗,朦胧在走廊的尽头。
男人穿着军装,长身玉立,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那张脸的轮廓愈发清晰,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寸。
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奔波,两人都没想到再次见面,彼此都会是如此的狼狈不堪。
就像是一条小道,虽然因为方向不同见不到,可心底都清楚,他与她始终在为同一件事情并肩作战。
薄幸月攥紧了手中的笔,压制下心头翻涌的波涛。
在灾区的救援比想象中还要困难,她今天处理了无数官兵的伤口,却没有哪一刻比见到季云淮平安后更如释重负。
季云淮锋利的视线落到她白大褂沾了泥巴的铭牌上。
他又想到了重逢后初遇的第一印象——
“普仁医院薄医生”。
小护士一看他是军人,轻声询问说:“您要不要等处理完伤口完,去里面的行军床上休息会儿?”
“不用。”他一开口,声线喑哑得像是水流冲击下的礁石。
季云淮透过帽檐的阴影看过去,松下一口气,礼貌道:“能给我条干净的毛巾吗?”
小护士对他展露出一个笑容,说:“好的,您稍等。”
不待反应,季云淮从后拽过她的手腕,温柔的皮肤贴上来。
薄幸月没站稳,跌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