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肩宽腿长,立在将近昏昧的夜色中, 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远远的, 薄幸月看到他拿到手机,应该是在发消息。
季云淮指腹擦拭掉飘落到屏幕上的细小水珠,眉骨疏淡, 与身后不歇的雨幕融为一体。
J:【戚嘉禾说你今天过来医院这边了, 我在门口等你。】
雨势算不得大,薄幸月立刻回复:【我出来了。】
薄幸月身着裁剪合度的黑裙, 裙边拂起柔风,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由于不用上班,她特意蹬了双绑带高跟鞋,踩在不平的水洼里,溅起小圈的涟漪。
妖冶且禁忌。
街道上人来人往, 大多数都在忙着躲雨,匆匆而来,又慌忙而去。
世界喧闹嘈杂,可他深不见底的眼底在触及那一抹出挑的身影后,所有的目光就只为她停留。
下雨的傍晚,茉莉清香的清香无孔不入地沁入肺腑。
雨水淋湿了他的黑发与半个肩膀,季云淮却不甚在意,丝毫不显得颓唐,只是说:“走吧,送你回去。”
身后有科室的同事经过,眼神里充斥着燃烧的八卦之魂。
“薄医生,你男朋友呀?”
薄幸月淡声一笑,保持了一贯的神秘:“暂时还不是。”
她用的是“暂时”两个字,而非“不是”。
雨下大了,季云淮撑起伞,仍旧将伞面那一侧偏向于她。
伞骨下,晃动不明的光线中,他的面容变得不大清晰。
薄幸月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后,扣牢安全带。
车身平稳行驶着,雨刷器不断刮着雨水淅沥的玻璃。
可能今天跟薄耀舟的碰面实在是超出了她的预期,那些话如同魔咒灌耳,怎么样都摆脱不掉。
薄幸月靠在椅背上假寐,精神状态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很少在人前展现的那一面便彻底暴露出来,
不多时,钟灵一通电话打过来,气鼓鼓道:“薄大小姐,你人呢?不是说去看电影?我都在电影院等你半小时了,电影就要开场了,你过来了吗?”
薄幸月:“……”
糟糕,跟薄耀舟碰完面后,她都快忘记了还要跟钟灵看电影这一茬。
薄幸月正襟危坐,连忙弥补说:“姑奶奶,你稍等,我马上过来。”
钟灵脾气直性子爆,可能也就薄幸月放她鸽子,她能忍忍了。
斑驳细碎的光落下,季云淮神色未改,对她这通电话没什么反应。
“我刚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儿。”薄幸月缓过神来,解释说,“那就麻烦你掉个头,我们去商圈那边。”
钟灵听着那头的声音,诧异道:“月亮,你跟谁在一块儿呢?”
“没谁。”薄幸月给她打了个哑谜,“你也认识的一个人。”
“你心情不好吗?”钟灵试探着问了句,从两人打小的交情来看,她是最了解薄幸月情绪的人。
“还好……”薄幸月尽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继续说,“就薄耀舟过来找我了。”
钟灵大概猜到是为了什么,语气一沉:“那见面了再聊吧。”
影院门口,大雨滂沱,视线氤氲不清。
接到消息后,钟灵一路跑出来,跟两人挥手。
季云淮收了伞,套上塑料薄膜,走进商场的一楼内。
男人骨骼清落,身形颀长,迎来走往的不少人投来探究的目光。
薄幸月穿了高跟鞋,可与他的身高仍有差距。
不过两人今天都穿的是一身黑,分外搭配。
钟灵看了会儿养眼的两人,将手中的电影票递过去,催促说:“票我都买好了,三人份儿的,一起去看吧,已经开场五分钟了。”
也没来得及看钟灵挑的什么片儿,薄幸月就匆匆被拉进电影院。
他们坐的位置中排偏后,工作日的傍晚,来看电影的人不多,偌大的影院显得有些空旷。
由于三个座位挨在一起,薄幸月坐中间,季云淮和钟灵就分坐左右。
钟灵趁机发了个朋友圈——
“莫名感觉今天的自己格外明亮呢。”
于是,为了老老实实发挥电灯泡的功效,钟灵特意把一桶爆米花放在两人中间的位置,自己则抱着另一桶爆米花啃。
电影终于开场,赫然写着几个字,《再遇前任》。
薄幸月的心脏重重一跳,猝不及防撞入他的视线。
不得不说,还挺应景。
这种电影还能和自己的前任来看,可不就是一种再遇了么?
高中时来电影院,也是她拉着季云淮过来的。
软磨硬泡之下,那一次月考她进步到年级前二十,专门选的是情侣卡座。
就是没想到那些同样选了情侣卡座的人,大多数心思全程没在电影上。
时不时接个吻,还有更过分的行为,在角落中旁若无人地进行着。
少年表面上神色清冷地看着电影剧情,实际上耳根子都红了。
如今再回过头看,已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电影的剧情相当乏味可陈,老套的台词,配上男女主没那么强的感情渲染力 ,注定要使得影院里的观众昏昏欲睡。
薄幸月的注意力也逐渐从电影的剧情上分散,她微微阖眼,想靠着椅背眯一会儿。
直到电影快散场,耳旁传来有人离场的脚步声。
薄幸月迷迷糊糊惊醒,才发现她的脑袋早就歪倒在了季云淮的肩膀上。
钟灵也睡了会儿,起身后,伸了个懒腰,眼神一瞥,自然瞧见了旁边两人相互依偎的场景。
啧啧啧,这恋爱的酸臭味,让她这个单身贵族情何以堪……
薄幸月连忙坐直,揉了揉酸疼的脖颈。
得亏季云淮一直用肩膀托着,才让她不至于睡得难受。
心中的暖意如同石子投向湖面,涟漪轻荡。
从电影院出来后,薄幸月困顿得厉害,交待了声:“我想去洗把冷水脸。”
钟灵也正好有话要单独跟季云淮说,停留在原地,喊了他一声,面前煞为郑重:“就跟月亮好好在一起吧,你们明明那么相爱,不应该分开的。”
说罢,钟灵一五一十道:“她当年出国留学,是因为家里出了变故,也是她爸逼迫的。她主动提的分手,可能是不想让你那么压抑,或者有任何负担。”
分手原因薄幸月从来没跟钟灵提及,但钟灵猜测了一番,觉着这是最可能的原因了。
钟灵够直接,恨不得全然不顾地想要助攻一把,继续说道:“为了你母亲的手术费,她甚至专程去求薄耀舟……即使现在来看,这事儿也足够超出我的想象。”
“一开始,月亮确实是因为赌约追得你。”钟灵深吸一口气,模样义正辞严的,“但你如果知道薄初对她做了什么就会知道,她这种所谓报复算不得多过分。”
“但后来她喜欢你,从来不假。”
她鼻息一动,眼睛里被水光占据,“我跟她认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回 见她满心满眼都是一个男孩子的时刻。”
季云淮眸色更深,沉如冗长的夜色。
一时间要消化太多消息,有的是前段时间猜到的,有的则是完全一无所知,现在才恍然如梦的。
“我知道了。”旋即,季云淮心头无声涌起激荡,怔怔地说,“谢谢你。”
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如果是命中注定,那就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
这一回,他真的不会那么轻易放手了。
薄幸月从洗手间出来,钟灵早已不在原地。
正想问季云淮她人呢,手机上发来一条微信。
钟灵:【我临时有个事儿,马上得赶过去,你让季同学送你回家呗。】
薄幸月:【好。】
季云淮一路很是沉默,两人间的气氛只能说不咸不淡。
见她要打开门,他才伸手动作,扯过她如浩雪的手腕儿。
薄幸月踉跄了下,差点后背撞上他,不解地出声问:“怎么了”
季云淮站在门口,潮意泛泛,眉梢轻抬。
他的嗓音快要融到旖旎夜色中,淡声问,“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薄幸月认真思考了下,却发现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茫然了一阵子,眼神空洞洞的。
“要涂药。”季云淮沉吟一会儿,顺势跟着她进到玄关。
薄幸月讷讷点头:“哦好。”
望着那道与少年时重合到一起的背影。
她突然间想到一件确之凿凿的事实,活该她为此心动。
就算他们没有在一起过,也是会为之念想万万次的存在。
季云淮有他的胜负心。
也有他的温柔。
不会越矩,更不会刺探她不想说的话题。
刹那间,脑海里一个强烈的念头冒出来——
她想,跟季云淮和好了。
想跟他再谈一次恋爱。
想更好地走入他的世界,拥抱属于自己的光。
……
涂药还是得跟昨天一样,她把衣衫半褪,等着冰凉的药膏贴上来。
季云淮拿起棉签,呼吸喷洒过来,轻轻的,令人发痒。
薄幸月猛然躲闪了下,而后,他循过来,两人的距离只剩寸厘。
可能是牵扯到了伤口,薄幸月眉心轻拧。
季云淮凝视过去,眉目深深拢着,问:“很疼?”
她说话时带着轻微的鼻音,声线因此多了几分娇嗔的意味,“有点儿。”
将棉签扔到垃圾桶后,季云淮让她将卷起的衣衫放下。
静默的数秒内,有什么话快要呼之欲出。
“我今天跟我……”薄幸月咬着下唇,艰难开口,“爸见了一面,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对不起。”
“对不起,季云淮——”
说完后,心口的石头才被挪开,瞬间如释重负。
原来,“对不起”从来不止有认错,很可能也是一种表白 。
薄幸月:“当初说分手我只是不想再缠着你。”
季云淮气极反笑,字字凿刻入骨:“你怎么不说是我缠着你?”
“那来吧。”他说得认真且虔诚,不给自己留有余地,“这辈子,下辈子——”
“都要缠着彼此。”
薄幸月情绪低落地抱着冒着滚烫热意的杯壁,不可控制地去想两人分手前的场面。
那么大的一场雨,少年一定是淋雨回去的。
那时候他母亲住院,他要是生病了,再没有人能照顾他。
薄幸月捏紧杯子的力度又紧了几分,抿抿唇,浅饮了几口发苦的药剂。
随着这一番动作,忍到发红的眼眶全然暴露在眼前。
她将头埋下,肩膀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到装了药的杯子里。
起先是小声啜泣,后来才是将压抑多年的苦涩全然倾泄。
仿佛行走在黑暗中的人,一股脑地找到了有光的出口。
薄幸月掩面而泣,哽咽声越来越汹涌。
泪水顺着面庞滑落,沾染到素净的脸颊上,熠熠灯光下,她的皮肤白到透明。
只有在避风港,她才可以毫不犹豫地展示自己伤疤。
季云淮眉心蹙着,心绪亦然随之起伏。
他将人拥到自己的怀里,掌心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柔缓又温存,“哭什么?”
可季云淮也深知,在薄幸月哭的那一刻,他的心脏仿佛碰到一根刺,直往深处扎去。
薄幸月的发顶靠在他的胸膛,能听见咚咚有力的心跳声。
呼吸温热,眼泪滚烫,几乎要将他今天穿的枪黑色真丝衬衫浸润。
薄幸月打了个哭嗝,在狼狈与可怜的状态中反复切换。
他将她手里的杯子拿过来,放在茶几上,“等凉一凉再喝吧。”
薄幸月难受起来,都快忘记洁癖那点儿事了,直接拿袖子擦眼泪。
眼睛红通通的,快跟兔子一样了。
季云淮握上她葱白的指尖,语气轻柔,如燕羽般的眼睫垂下,目光灼灼,“不开心的话,想哭就哭吧,我会陪着你到哭累了为止。”
这一番话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和放肆的空间。
她哽咽着,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直到最后哭累了,望着头顶悬挂的水晶吊灯,薄幸月鼻尖儿泛红,心口弥留酸涩。
季云淮用指腹擦拭着她的眼睑,为了缓和她的情绪,半开玩笑道:“薄大小姐,这是在我面前哭的第几次了?”
薄幸月嗫喏着唇,暗暗控诉着他的行径,这男人……居然还有心思去数。
她宣泄完,嫩如藕段的胳膊悬在他的肩侧,赠予了季云淮一个虚虚实实的一个拥抱。
应该是倔强撑到了极限,薄幸月看向他的目光如春雪消融,一点点柔软下来,“没什么,只是我发现——”
“除了你,我好像没办法爱上别人了。”
这种爱人的能力她从十八岁开始就丢失了。
甚至对连灵魂都契合这种事抱有悲观的态度。
回江城后去归元寺那天,慧能大师似乎是一眼看透了她的所牵所挂。
在问及相关问题时,他才说“一切有为法”。
季云淮抬起她下颚,眼神坚定,眼尾曳着一抹红:“我只喜欢过你。”
薄幸月神色一顿,莹白的指节被他交握着,牢牢扣入掌心。
后面那句话伴随着多年的思念之声振聋发聩。
——“也只喜欢你。”
“懂了吗?”
或许,人生不该只是用年龄来定义时光。
但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所有的遗憾都能填满,就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