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回头“你来得正好,才刚有个孩子送了封信到咱家,是给你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信递予明舒。
大清早的谁给她送信?
明舒狐疑地接过信,信上果然写着“陆明舒亲启”等字,信封亦被妥善封了口。
她翻翻信封,没见落款,便撕开信封取出信纸,坐到桌前看起。
看着看着,她眉头微蹙。
“什么人给你来信?”曾氏问道。
明舒不瞒曾氏,一边将信递予曾氏一边回道“是殿前司都指挥史卫家的二夫人……给我来的信。”
信上落款报了身份,可明舒不认识这人,与卫家更是八杆子打不着关系。
“那你要赴约么?”曾氏很快看完信,问明舒。
“我去看看什么事吧。”明舒点点头。信上只说听闻她在京中事迹,因而想要见面。
如果是打听到殷家的事和闻安及松灵书院的事而寻上门,那很可能是慕名找她调查的,赚钱的事,她不能不去,况且日后满堂辉开张,也打算承接此类案子,明舒没有拒绝的理由。
“记得带上伞,瞧这天是要下雨了。”曾氏对她外出已经习以为常,只叮嘱她注意天气。
明舒“嗯”了声,拿起油纸伞出门。
————
待明舒出了门,曾氏又将大门关上,自己在灶间忙起别的事来。
约忙了半个时辰,屋外传来敲门声,每三下一顿。曾氏只当是明舒回来,匆匆放下手上活计,拿围裙擦着手出来,一边道“来了来了!”一边开门。
木门“吱戛”打开,曾氏正数落明舒“这么快就回来……”
可那话却随着她抬起的目光戛然而止。
门外站的不是明舒。
“玉卿。”那人唤出她的闺名。
曾氏名玉卿。
她怔了怔,看着门外穿戴富贵的男人,一时间竟找不到言语,直到他看了看屋内,道“方便进去说话吗?”
曾氏才终于回神,神色淡然地将门彻底打开,待他进屋后,她又砰地关上门,落下门闩。
该来的人,终是会来。
灶间的水刚开烧沸,曾氏顾不上招呼他,径直去了灶间,出来时手里端了杯茶,那人已经坐在桌旁,看着她端茶走来的模样,依稀还有十八年前的温柔,可那眼眸,却是冷冷淡淡。
“陆大人,贫家无好茶,您若不弃,便请润润喉。”
她的声音依旧动听,轻轻柔柔,纵是绝情亦惹怜惜。
“玉卿,你我和离已逾十八年了吧,两个孩子都已长成,这些年,辛苦你了。”陆文瀚端起茶来,吹去浮沫,小饮半口。
曾氏覆在小腹上的手一攥,道“你是为了两个孩子来的?”
“你别误会,我不是来与你夺子,只是此前在松灵书院见到陆徜与明舒,他二人着实聪明,你将他们教养得很好,陆某有愧于你。”陆文瀚道。
曾氏一笑,那笑,含嘲带苦。
十八年没见,当初鲜衣怒马肆意而为的少年,也已经被磨得棱角全无,说起这样的场面话来,全然没有和离之前与她争执得面红耳赤,半步不肯退让的模样。
而她,也已经没了昔年怨气。
一场少年夫妻,不过换今日陌生眉眼。
“我自己的孩子,当然要用心教导,你不必谢我,亦不必觉得有愧于我。”
陆文瀚点点头“陆徜我还瞧过几眼,明舒那孩子,和离之时你刚有孕,我却是一眼都没见过。”
闻及明舒,曾氏眉头大蹙,待要同他说清,可想想明舒的情况,也不知当说不当,便又咽下。
当年和离之时她怀的那个孩子,在他离开后的第三天,就落胎没了。
“你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她不愿多扯过往,问道。
“玉卿,那两个孩子似乎并不知道生父尚在人世?”陆文瀚问道。
“是,我和他们说,他们的父亲已经亡故。”曾氏回他。
陆文瀚眉心微微一蹙,那神情像极了陆徜。
“玉卿,我与你只是和离,可你却对他们隐瞒我尚在人世的消息?”
“我怎么告诉他们你的身份?成亲之时,我不知你是陆家幺子;和离之时,我不知你去往何地;十八年重逢,我甚至不知你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尚书令,我要如何说?”
一句话,说得陆文瀚哑口无言。
————
天果然下起雨来,明舒赶在雨下大前跑进聚缘茶馆的屋檐下,拍拍身上的水珠,这才进了茶馆。卫家的二夫人约她在雅间见面,明舒让茶馆小二领路,很快走到雅间外面。
她以为自己会见到个端庄娴雅的卫二夫人,但没想到进门后迎上前的却是个大嗓门的丰腴女人。
不止嗓门大,这卫二夫人手劲还大,攥着明舒就不放手,直嚷着“可算来了!”
还是在丫鬟的提醒下,她才收敛起来,压低声音。
明舒倒给她吓了一大跳,定睛再看这位二夫人,这二夫人打扮得倒还得体,虽然丰腴,但圆脸肤白也甚是可亲,只不过现下她脖子上挂着面明晃晃的大佛牌,左右手腕都绕着几圈佛珠,与这身打扮完全不搭调。
“二夫人……你寻我有何要事?”明舒坐到凳上也不等丫鬟上茶就问道。
卫二夫人就又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开口道。
原来这位二夫人,是卫家二房的媳妇刘氏,卫家老爷还在世,故两个嫡子并没分家,都住在一个园子里,但这卫老爷也已垂垂老朽,所以家中掌事的是卫家长房,也就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卫献。
明舒好容易听完她的长篇大论,按着她的手道“二夫人,抓鬼,你得找道士,再不济,你找和尚也成。我不会抓鬼呀。”
刘氏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道士和尚都找过,没用。我打听过你,你解决了殷家那个庶女,又破了松灵书院的杀人案,如今我家里这鬼,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你帮我查查这鬼的来历,藏身在何地,我找人来收它!”
“……”明舒险些无言以对。调查活人是正常案子,这怎么还让她查起鬼来了?
她还要再劝刘氏,刘氏却直接往桌上重重拍下一物。
“重酬!”刘氏握着明舒的手道。
明舒盯着那锭胖乎乎、黄澄澄的金元宝,天人争战了一会,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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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可不好调查,明舒需得从长计议,又问了刘氏几个问题,便先打道回府了。
雨越下越大,明舒撑着伞小跑到家门外,正一边想着卫家的事,一边抖着油纸伞上的水珠,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陆娘子。”
明舒转头,见家门外的长街上走来一位过三旬的妇人。这妇人油亮的发髻上是金镶玉的发饰,手腕指上戴的不是水透的翡翠就是亮澄澄的金戒指,通身的气派,身旁跟着的两个小丫头,穿戴也比普通人家的姑娘要好,一个搀着她,一个在后边替她打伞,正朝明舒缓缓走来。
两人打个照面,妇人自报身份——国公府的管事妈妈,大夫人身边得脸的陪房。
明舒了然宋清沼他母亲的心腹。
约是为了昨日在繁台的事,当时她在气头上说话也冲了些,把人给得罪了。人家好歹是宋清沼的娘,不看僧面看佛面,明舒觉得自己对长辈亦有失礼之处,便想着好生同这妈妈解释两句,于是好声好气说话,要请这妈妈进屋喝杯茶。
管事妈妈姓孙,生了容长的脸,吊着眼看明舒,瞧见明舒小门小户,连门也不打算进,宁愿站在雨里与话把明舒说明白。
“陆娘子聪慧,定也明白,国公府是何等府邸?勋贵之家,近百年的基业,结交的不是皇亲贵胄就是高门世家,小郎虽非长子,却也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嫡孙,他的亲事有宫中贵人和老国公爷看着,将来所娶女子,定是汴京名门闺秀,夫人还望娘子能够体谅她这做母亲的苦心,能离小郎远一些,否则……”
“否则什么?”明舒起先还笑着,本想解释一二,可孙妈妈的话她越听越不对劲,俏脸沉下,冷道。
“娘子一定要我将话讲白了吗?娘子的家世,就是你阿兄高中状元,也配不起我家小郎,还望你好自为知。”这孙妈妈声音尖厉,似乎就要叫四周人听到,给她没脸般。
明舒被激得心头怒起,反骨顿生,偏要和她对着,只道“我就是要嫁你家小郎,你奈我何?”
“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家里就这么教你规矩的?果然是寡妇教出的女儿,有娘生没爹……”
孙妈妈气恼,教训明舒的话说得越发难听,只是还没等话音落下,明舒身后的家门猛地打开,出来的人是谁都没看清,那孙妈妈就挨了窝心一脚,被踹在地上。
“放肆!”蕴着盛怒的声音响起,“滚回去告诉宋常那老匹夫,我陆文瀚的女儿,就是皇家也嫁得,你宋家算个什么东西?!”
宋常是老国公爷的名讳,放眼整个汴京,敢直呼老国公名讳的人,找不出十个来。
孙妈妈摔在雨里,一脸惨白,惊吓地望着陆文瀚。
明舒呆若木鸡。
陆文瀚转回头,盛怒又化作和风细雨,只朝明舒道“你真想嫁宋清沼?只要你点头,为父便让他三书六礼前来迎娶你。”
明舒满脑袋疑惑——谁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她一回头,曾氏也傻在门边。
第51章 身世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可陆家门外的气氛却似乎凝固一般。
除了陆文瀚清晰的“女儿”“为父”等声音,所有人都像突然哑巴了似的,宋家的那位孙妈妈坐在雨里连站起来都忘了,只捂着胸想陆文瀚是何许人。
这一想,还真给她想起来。
汴京城还有哪个陆文瀚?六部尚书令陆文瀚,天子近臣,论官阶也许不如国公爷,但人家手握实权,看皇帝的意思是准备提其至宰辅之位,就凭这一点,整个汴京城的贵人谁不争想巴结,甭管是宫里的,还是宫外的,是皇亲国戚还是王孙贵胄,见了陆文瀚不得恭敬称一声“陆公”,就算是老国公,也要与他平辈相论。
陆文瀚的女儿,要嫁皇子为妃都绰绰有余,宋清沼不过是国公府嫡次子,若较起真来,倒是宋清沼身份低了。
但是……这陆明舒明明是个寡妇带入京城的平民,怎么就突然成了陆文瀚的女儿?
这个问题,孙妈妈想不出答案,但她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当下也不敢再说,只跪地磕了两个头,便让丫头扶着灰溜溜逃走。
陆文瀚不再与下人一般计较,估摸着自己的雷霆怒火把明舒这机灵的女娃娃吓得说不出话来,于是神情愈发温柔慈爱。
“明舒莫怕,凡事有为父替你撑腰。”
明舒哪里是吓,她压根是惊愕地没反应过来,孙妈妈想不出答案的事,她更加想不出,当下便转头看曾氏“阿娘,这人是谁?”
连陆大人也不叫了。
曾氏万万没想到她与陆文瀚关起门来谈话,在里边两人谈得好好的,她也答应陆文瀚找个机会把这桩事告诉孩子,陆文瀚也没逼她,只问了些这十八年间的旧事,两人都很平静,本来陆文瀚已要离去了,不想走到门前竟听到明舒被宋家人刁难。
陆文瀚当场暴怒,温文尔雅的假面撕去,仿如回到十八年前。
面对明舒的疑惑,曾氏一时间竟难答上,说是她父亲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我是你父亲。”陆文瀚瞧着明舒满脸疑惑,不由又慈爱道,“告诉为父,你是真想嫁宋家那小子?”
“她不想。”
明舒还没开口,就被另一个声音抢道。
淅沥的春雨里,陆徜撑着伞从长巷另一头走来。他走得很慢,发间挂着几颗小雨珠,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平静,人如这场春雨,冷凉,清醒。
“阿兄!”明舒一见陆徜就如获大赦般松口气,也不管外面下着雨,跑出屋檐冲到了陆徜伞下。
陆徜将伞往她那一歪,明舒拽着他袖摆道“那人说是咱爹。”
“嗯,我听到了。”陆徜把她往身边拉近一些,伞不大,即便再偏向她,也会淋到些雨。
“可咱爹不是牌位吗?”明舒向他嘀咕。
嘀咕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曾氏和陆文瀚听到。
陆文瀚神色不自在了。
“我也不知。”陆徜边说边与明舒走到自家屋檐下,把明舒和曾氏都往门内一拎,自个儿把在门口,将伞收起,在地上用力一甩。
飞出的水珠溅到陆文瀚身上。
陆徜也没道歉,只淡道“学生家中还有要事,就不招待陆大人了,陆大人好走。”
语毕,他转身进屋,当着陆文瀚的面,把门“砰”地关上,上闩。
陆文瀚险些被门砸到鼻子。
想像中父子父女相认涕泪交加的场面并没如期而至,儿子太冷静,女儿在说风凉话,连句骂他都没讨到。
这对儿女真是半分脸面也不给他这尚书令。
像谁?
像极了年轻时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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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下着雨,房门紧闭的家中光线浅淡,气氛有些凝滞,谁都没开口,明舒和曾氏只看着陆徜把雨伞放好,在门口蹭干鞋底水渍。
曾氏看着儿子不言不语的模样似乎有些无措,她瞒了儿子十八年,没想到竟在今天突然爆发,连一丁点缓冲时间都没有。
明舒看看两人,先上前扶着曾氏坐到椅上,道了声“阿娘坐着吧。”后又到陆徜身边,踮起脚轻抖他头发落的雨珠,也只道“阿兄头发都湿了。”
她声音轻轻柔柔,有俏皮亦有贴心,缓和着这几近凝滞的气氛。
“谢谢。”陆徜道了声谢,语气并无喜怒。
“你和阿娘坐着,我去给你们泡碗茶来。”明舒说话间已动手收拾桌上陆文瀚喝过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