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说了一大堆,曾氏听得云里雾里,只有陆徜开了口“先生,那此症可能医治?又当如何医治?”
大夫闻言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此症我也只在医书上看过记载,却从未遇到过,恐怕……力有不逮,不过二位也不必过分忧心,小娘子能醒来便已无性命之虞,我会开些宁神静心的方子,小娘子需得静养,不可过分激动。另外记忆之事切忌操之过急,不可勉强,以免适得其反,她慢慢的也许会自行想起一些旧事。”
陆徜边听边点头,大夫又交代了几句,提笔写了药方就要离开。送走大夫,曾氏六神无主,倚着门道“简家没了,她又得了离魂症,这往后的日可如何是好?可怜的明舒……”说着眼眶湿润,眼瞅就要落泪。
“阿娘,我决定了。”陆徜却沉声道,“带着她一道去汴京。”
先前困坐屋中踌躇不决的男人已经不再,他已然眉坚目定,毫无犹豫。
简家遭劫,简明舒又遇险境,他虽力量微薄,却也不能放她一人在此面对恶局,带她进京是最好的选择,既能照顾她,又可护她周全,待他日羽翼丰满,便是他们再回江宁之时。
“可……就这么带着她进京?”曾氏看了眼门内仍在昏睡的简明舒,小声反问陆徜。
“嗯,对外便称她是你的女儿,我的亲妹子。”陆徜随母亲望去,沉声道,“一来免得外人猜测损她清誉,二来可掩人耳目,再有就是……也省得她再生旁的心思。”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救她帮她是一回事,但他也不愿再招惹她,为免在这段时日她对他再生心思,不如以兄妹为名,如此,她便不会生情。
至于她的记忆,若这病能好,他再将简家之事告诉她也不晚;若她一辈子不好,他自会护她一辈子,让她再做无忧无虑的陆明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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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明舒并没昏睡太久,很快就又醒来。
天色已然大亮,光线隔着窗纱朦胧地照出陌生的屋子,她躺在床上缓了一会,才想起先前发生的事,现下头倒没那么痛了,但她也不敢轻易回忆。
“醒了?”男人的声音响起,清冽如雪。
简明舒挣扎着坐起,抬眼望向说话的人——他看上去很年轻,然而眉宇间有些超越年岁的老成,似乎没有休息好,脸色不佳眼底微青,很是疲倦的模样,不过这些都没妨碍他英俊,他的鬓发没有绾齐,散在额角两侧,带着些微卷曲,掩着张清风明月般的脸。
她记得他的声音,穿过黑暗响在她耳边,记得他手掌的温度,厚实暖和,她还记得,他的名字。
“陆……徜……”
“你想起我了?”他听到她叫自己,眸色一亮。
简明舒摇摇头“你先前说的,你叫陆徜。你是谁?”
陆徜的眸色复又沉下,坐到她身边,缓缓吐了口气,回答她的问题。
“我是陆徜,你阿兄。你是我的妹妹,陆明舒。”
她定定看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陆徜二十年坦荡的人生中,终于尝到心虚的滋味。
第7章 手足
“陆明舒……”
明舒喃喃着重复这个名字,在陆徜的冷汗就要滴下时终于道“还挺好听。”
陆徜也不知自己为何紧张,闻言悄然松口气,却听她又问“是谁给我取的?”
“是你死去的阿爹。”陆徜面不改色道。
推给死人最安全,况且这话一语双关,她的名字的确是她爹给取的。
“阿爹不在了?”明舒眼帘垂了垂,看看陆徜,又看看曾氏。
陆徜见她迷茫的眼里布满疑问,大有追问祖宗十八代的节奏,立刻道“你刚醒,就别问东问西的费神了,过去的事说来话长,兴许哪天你就自己想起来了,若是真记不起来,改天待你身子大好我再找机会慢慢说予你听便是,如今你需好生静养。”
“是啊,你晕了这么久也该饿了,我给你熬点粥去。”曾氏不想陷入和儿子一样的局面,果断抛下陆徜出去了。
所幸明舒也没再问什么,伤处还隐隐作疼,她整个人晕沉沉的,才说了几句话精力就不济,只得又躺回床上,呆呆看着帐顶,什么都不敢想。
一想,头就疼。
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多久曾氏就将粥端来,熬得稀烂的粥,一碟从江宁带在马车上的腌糖蒜。糖蒜酸甜可口,并无生蒜的辛辣,十分开胃,是曾氏的拿手活,年年都给简家送,也是明舒最爱的凉菜之一。
饿了许久的明舒嗅到糖蒜的味道,就如闻到油香的老鼠,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不想起得太急,脑袋重重一沉,又是阵晕眩感涌来,她强忍着坐直。陆徜帮着将粥搅温后才递到她手里,她慢慢吃起,怎料才吃了两口,头上的晕眩越发严重,兼之胸中阵阵沉闷恶心骤然来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哇”一声全吐在陆徜身上,粥碗也从床上翻下。
陆徜十分冷静。他飞快伸手让她将脑袋歪在自己肩头,一边安慰她“大夫说头部受到撞击的伤者醒后容易出现晕眩作呕的后遗症,你起居行动切不可太急,过段时日这症状自会缓解。”一边接过曾氏递来的湿帕,先将她唇际与衣上的残羹拭去,才清理自个儿身上的污秽。
明舒歪在他肩头有气无力地斜眼看着——他照顾起人来驾轻就熟,对污秽毫无嫌弃,竟比曾氏这个女流之辈还要娴熟。
这两人,真是她的母亲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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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舒虽然刚醒没多久,脑袋还昏昏沉沉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眼前的情况作出初步判断。她脑中空空如也,搜不到任何关于自己的名姓、亲人以及家住何处的记忆,好像自己凭空出现在世间一般。
可正因如此,她的身份背景与过去的一切,都成了可以任人揉捏编造的故事。他们说她是陆家的姑娘,她就成了陆家姑娘,可事实到底怎样,她无从判断。
带着这样的警惕与怀疑,明舒又躺回床上。陆徜去屋外更衣清洗,曾氏则在那碗被打翻的粥前站了片刻才动手收拾起满地狼藉,明舒清清楚楚看到她眼底露出的些微惋惜。
不是挨过苦的贫寒人家,断然不会为这一碗粥露出那样的目光。
明舒缩在被里的手悄然伸出,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是只保养得极好的手,皮肤白腻如脂似玉,葱削似的指尖上是形如百合片的透明指甲盖儿,甲缘修磨得漂亮,手心一点茧都没有,手背除了关节处淡淡纹路外,无一丝细纹。
贫寒人家的姑娘,很难养出这样的手来,更别提这手的手腕上还戴着只价值千金的镯子。
陆徜说他们是兄妹,她不是没有怀疑,可把她这摔半死的人千辛万苦救下来,花钱不说,还得费力照顾,他们图什么?图人图财?
她看不出他们图什么,可若说不是一家人,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看见陆徜和曾氏时莫名的亲切感。虽说她忘了过去,但对这两人却还保留着一丝天生的亲近。尤其是那陆徜,她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信赖,他温热的手掌似能安抚下她因失忆而起的种种不安惶惑。
况且再看陆徜与曾氏两人照顾自己,不喊苦不嫌累,连她吐了他一身,他的眉头也没蹙半寸。这般妥帖的照顾,不是极亲厚的人很难做到吧?这世间除了父母手足,就算是夫妻,都未必能如此。
如此想来真是满满的矛盾,她琢磨不出所以然,越发疑惑,也不知在她摔下山前发生了何事,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到底什么事呢?
她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
“都让你别想了,何必为难自己?”
一个声音蓦然响在耳畔,打断她的思绪,她睁眼瞧见陆徜站在床边,正俯身看自己。他已然换过身衣,洗得泛白的半旧外袍,比先前那件要单薄许多。
“我……忍不住。”明舒侧过身,拧着眉道。
见她眉心皱成川,整张脸都跟苦瓜似的,陆徜就知她又胡思乱想了。他忽然想起从前的简明舒,记忆里的她,每回见面都是明媚张扬,其实他也知道她没恶意,但举手投足总带着出身富贵的颐指气使,显得咄咄逼人,他并不喜欢,可现在看着她这模样,连说话都透着委屈虚弱,他又突然希望她能做回从前那个简明舒。
可简老爷和简家都没了,她还自身难保,就算记起这些,她也再回不到从前。
如此想着,陆徜情不自禁伸手,指腹按在她一侧额角缓缓揉起,道“头又疼了?忍不住也得先忍着,该记得的事,总能想得起来,你伤势未愈,慢慢来吧。”
明舒闭起一只眼睛看他,他语气有些严厉,明明没比她大多少,却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她“哦”了声应下,心道——这大概真是她兄长吧?
揉了一回,陆徜问她“好些没?”
“嗯,好多了,谢谢。”明舒谢道。
“能起来吗?刚才吃的两口你都吐了,若是可以,再吃点。”陆徜问完见她点头,便转身扶她慢慢坐起,又在她背后垫了厚被,待她坐好才把粥端来。
明舒伸手要接,陆徜没给,反低着头舀勺粥吹凉,再送到她唇边。她怔怔看他,见他挑眉才反应过来,不自在地别开头,道“我自己来吧。”
“你别动,省得一会再吐,我没那么多衣裳换了。”陆徜很正经地拿话堵她。
她无言以回,乖乖张嘴,一口含下那粥。
也罢,他都说是她兄长了,给伤重的妹妹喂个饭什么的,也是人之常情吧?
手足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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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正常进食后,明舒的体力恢复得更快些,虽还是睡时多醒时少,晕眩等状态都有改善。就这般又休养了两日,明舒已能正常下床走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结痂的结痂,消肿的消肿,除了额角的伤还包着布需每日换药,其它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
这两天明舒身体稳定了,陆徜又出了趟门,也没说去哪里,只留曾氏在医馆照顾着。曾氏虽说形容柔弱,见人却常是笑的,又不像陆徜那般严厉,待明舒也是嘘寒问暖的照顾,尽管手头拮据,但给她请医延药亦或是饮食起居等也都尽了全力,只克扣着自己,好几次看得明舒心里过意不去。
一来二去,明舒对曾氏熟稔起来。
到第三日,陆徜还没回来。明舒在医馆呆得有些烦闷,兼之又想到外头瞧瞧看能否想起什么来。到底心里存疑,她还想去茶馆或衙门打听打听,趁着曾氏午歇之际便出了医馆。
医馆不远处就是浔阳镇最大的茶馆,也是消息流通地,平日里州府有什么大事发生,消息都在这里传播,自然也逃不开家长里短的谈资。谁家要是走丢了女儿,有什么失踪案件,在这里也大多都打听到几分轮廓。
不知为何,今日茶馆倒是人多,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最里面的桌上站着个穿粗布衣裳的汉子,看模样是个车夫,常来往于几个城镇中,消息最是灵通,眼下正绘声绘色地向四周看客描述着什么。明舒往前走了几步,隐约听到什么“简家大案”“一把火烧个精光”之类的话语,心里不知怎地有些发慌,正打算再走近些听听,眼角余光却忽瞥见茶馆里头站起两个男人,一个鹰钩鼻,一个三角眼,腰里都挎着用包裹的长家伙,阴恻恻地望向她。
明舒被打量得不自在,人往旁边避去,却发现这二人已然锁定了她,并且都从茶馆中出来。她心生不妙,再想逃回医馆可去路已被截断,那二人显然冲着她来,为防止她逃跑已经分作两头包围过来。
来者不善。
她不及多想,凭着本能逃进身后的小巷,才跑了几步,身后就传来脚步声与金铁声,她慌忙中朝后看了眼,却见那二人已抽出腰间别的短刀。
锃亮的光芒晃过瞳眸,明舒吓得腿软——这不是想捉人,而是直接要杀她。
脑袋又一抽一抽疼起,她却再顾不上,只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可才跑出几步,身后已经传来风声。情急之下她抱头一蹲,倒是堪堪避过背后劈来的刀刃,可第二击却再逃不过,正是惊急时刻,巷旁的窄弄里忽然飞出一脚,狠狠踹在那人胸口。
明舒尚不及反应,手就被人攥住。
仍旧是温热的掌心,牢牢握着她的细腕,把她往细弄一扯。
“跟我走。”
陆徜从天而降。
第8章 赴京
细弄很狭窄,只一个人的宽度。
明舒被陆徜拉到背后护着,脑袋突突作疼,心脏也怦怦狂跳。一阵人影交错,她看得眼花缭乱。陆徜动作很快且并不念战,出拳飞腿击退当前追来那人后,转身拉起明舒往另一头逃去。
身后依旧是紧追不舍的脚步声,陆徜反身将她半拥在侧,劈手把靠墙而放的杂物逐一打落以挡追兵脚步后才又拉起明舒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窄细的弄子。
明舒被他拉着一阵疾跑,也不知多久,二人跑到无人处,身后没了追兵的声音,她一扯陆徜的衣袖,俯下腰喘着粗气,小腿肚直打颤,囫囵话都说不上来,只能冲他摇头,示意自己一步也跑不动了。
陆徜反手拍她后背替她顺气,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恐那伙人再追来。
缓了半天,明舒总算缓过劲来,抬头喘道“瞧不出……你还能打……”
这陆徜看着高瘦斯文,还是个读书人,却不想竟有几分拳脚功夫,和人打起架来一点不含糊。陆徜瞥着她那白得吓人的脸一声不吭——她是真忘了。虽然他是个读书人,但并不文弱,因为家中只有寡母的关系,幼时他与曾氏没少受欺凌,他也曾是街头巷尾打过来的人,差点就把自己打成永康巷的小混混头目,还是曾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给拉回正途。
这些事,明舒原都知道的,可现在连同这些过往都通通忘了。
“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人……”明舒满心疑问,迫不及待想求个答案。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还能走吗?能走的话我们赶紧回医馆。”他扶起她道。
她点点头,紧随其后。
医馆并不远,两人抄小路很快就到。曾氏已经醒了,发现明舒不见正急得团团转,看到二人进来,这才放下心,上前拉明舒道“这是上哪儿去了?刚能下床就到处跑,外头风又大,当心吹病。”说着又怪儿子,“陆徜你也是,一去去了几天没个信,也不晓得我们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