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不想让我知道吗?”陆徜边说边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打开,“三殿下赏的果子,宫中贡品,尝尝。”
食盒里冒出丝丝白雾,里头竟然铺着冰块。陆徜说着取出小碟,瓷白的碟子上是冰湃的桃子,浅浅的粉色似少女娇俏的脸颊,饱满且汁水丰沛。
陆徜洗过手,撕起桃皮来。
明舒眼巴巴看着,道:“你就不怕我又闯祸吗?”
“你闯过祸吗?我怎么不知?”陆徜淡道。比起让她胡思乱想,他更希望能有些事能分去她的注意力。他知道,这段时日她定不好受,即便面上毫无表现,她的心里,也必是迷雾重重,只是不曾提过半句。
他撕桃皮的动作很慢,很细致,晶莹的桃汁儿顺着纤长手指流下,勾得明舒不由自主舔舔唇。
“你既这么想,我可求之不得!那我还有件事,要麻烦阿兄帮忙。”明舒笑开,正要从陆徜手里接剥好的桃子。
陆徜倏地缩手:“有求于我?”
“嗯。”明舒忙点头。
“那这称呼……”
又来了!明舒瞪着他:“陆徜!陆徜陆徜陆徜!可以了吧。”
陆徜含笑将桃子递进她手中,听完她的要求,只道:“明日就让应寻去办。”
明舒狠狠咬了口桃肉,汁水挂上唇瓣,晶莹剔透——陆徜也不自觉抿了唇。
想尝。
第96章 亲亲头发丝儿
有了陆徜的允许, 应寻的动作很快,不出三日就找到彭庆妻子与妹妹,以及卢家奶娘的下落。
彭庆的妻子蔡氏与妹妹彭氏均被判三年徒刑, 刑满出狱后, 蔡氏已经改嫁他人,跟她现任丈夫住在西鸡儿巷内。西鸡儿巷乃是妓馆汇集地,她丈夫是混迹其间的鳏夫闲汉,没个正经营生。彭庆的妹妹彭氏则住在北斜街,这街也是个鱼龙混杂之地。
明舒打算先去见这二人, 恰逢今日应寻没有要务在身, 又有陆徜叮嘱, 他便陪明舒跑这一趟。
“彭氏没嫁人吗?”明舒边走边问应寻。
“出狱后嫁了,不过没两年她丈夫就病故, 留下一个儿子……”应寻说着摇摇头, “不成器,整日吃酒赌钱,钱没了就管他老娘要。”
“那蔡氏呢?她可有儿女?是和彭庆的, 还是和现任丈夫?”明舒又问。
“她现任丈夫是个鳏夫, 本来就有个女儿,前两年出嫁了, 他们两个倒是没有再生,至于和彭庆……好像生过一个女儿。”应寻道。
“那她与彭庆所生的女儿, 现下何处?”明舒奇道。不管是拐卖案的卷宗还是卢家的卷宗,都没提过彭庆和蔡氏的女儿, 他夫妻二人均伏法获罪, 那那个孩子去了哪儿?
应寻被她问住, 眉头也微蹙:“这倒不知, 也许是被人收养了。”
明舒没再追问,二人已经走到西鸡儿巷中,巷子两侧多是门头俗艳的妓馆,其间夹杂着些卖酒果杂货的小铺面,因着是白天,妓馆都还关着门,只有些在妓馆过夜的男人打着呵欠神情萎靡地从馆内出来,看到明舒这样小娘子,便又两眼放光地打量起来。
这种时候,应寻就冷冷瞪回去,顺便露出腰间佩刀刀鞘的一角,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便都纷纷散了。
两人就这样走了一段距离,便到巷尾的一个胡同口。胡同里面都是民居,蔡氏的住处就在其间。胡同窄且脏,勉强可供两人并肩,二人一前一后往里头去。
“就前面那间……”应寻指着前面一间小木门,正要带明舒上前,话没说完便听“砰”一声响。
应寻与明舒脚步顿停。
木门被人从内撞开,一个妇人跌出门来,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污水中。门内很快又冲个男人,飞快揪起妇人衣襟,结结实实扇了她两个巴掌,骂道:“你这贱人,拿老子的钱去贴补前夫的妹妹?看老子不打死你……”骂毕他扬手又要打。
明舒与应寻对视一眼,应寻飞快冲上前去,一把握住男人手腕,反手一拧就将人按在墙上。男人哇哇大叫,嘴里骂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直到应寻道了句:“开封府衙办事,老实些!”他才安静下来。那厢明舒已经扶起地上的妇人,这妇人年近四旬,脸上脂粉涂得死白,唇抹得艳红,眉毛剃成细细一条,约摸是在宅中时就被男人打过,妆容已经糊了,口脂蹭到脸颊,嘴角破皮,狼狈不堪。
不消说,此人便是蔡氏。
“你没事吧……”明舒问她。
她借着明舒的力道站起后反将明舒推开,往地上啐了口血沫子,便撩起袖管冲上去,趁着男人被应寻压制在墙的时候伸手狠狠抽了他几个耳刮子,又用刷过红蔻丹的长指甲劈头盖脸抓他。
“我呸。你个窝囊废,你的钱?你能赚什么钱?那还不是老娘辛辛苦苦赚回来的!敢打老娘,你个没种的男人……”她边骂边打男人,下手毫不心软。
不过片刻,男人脸上就被抓花,头发也被抓散。
如此一来,情况顿时逆转。
应寻为了阻止她打人,也被挠了两下,他当即松手,那两人便扭打起来,应寻气坏,抽刀狠狠劈在一棵从墙里斜生而出的小榆树上。树枝应声而断,砸在这二人头上,二人不得不分开。
“再打,就跟我回衙门打去!”应寻怒道。
男人缩缩脖子,蔡氏也拍着头上的树叶斜睁明舒应寻二人,明舒此时方道:“我们是来找蔡娘子的。”
她刚说完,男人就开口:“这贱人惹的祸事跟老子可没关系,你们快把她抓走……”
蔡氏又抡袖作势要朝他冲过去,男人便骂骂咧咧地快步朝胡同口跑去。眼见男人背影消失在胡同内,蔡氏又低头摆弄起自己挠裂的长指甲,满脸不在乎地开口:“官爷和这位小娘子找我有何要事?这鸡儿巷里的事,还没我不知道的,二位要想打听,知道规矩的吧……”
瞧她这副模样,明舒便知她惯常与衙役官差之流打交道。
“我们不打听鸡儿巷的事。”明舒笑了笑,“蔡娘子,我们是来问一桩旧事的。”
她说话间递上几文铜钱,蔡氏满意地接下,用手擦了擦,道:“问吧,但我可不保证自己一定知晓。”
“放心,你定然知晓。”明舒笑道,又问,“十七年前,彭庆与你将卢家三娘拐盗回来,可有此事?”
蔡氏擦铜钱的动作渐渐停了,抬头看明舒,漫不经心的目光化作警惕。
“十七年前的案子,官府都已经结案,我那死鬼丈夫被判流放,我也在狱里呆了三年,怎么现在还来问我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蔡氏反问她。
“没什么,只是有些疑惑想请蔡娘子帮忙。”明舒说着又摸出钱来,这回却是锭碎银,“我就想知道,卢三娘子被你们拐盗近半年,这半年时间,她一直由你照顾?”
蔡氏接下碎银,却没像先前那样露出贪色:“小娘子,十七年前的事,我哪记得清楚?再说了,官府不都已经查清,当时没脱手的孩子又不止一个,都藏在宅子里由我看着,有什么好奇怪?你说的什么卢三卢四,我可记不得了。”
“可是卢三娘子在你家里呆了半年,半年都没找到买家?”
蔡氏想了想,夸张地“哦”了声,仿佛恍大悟明舒问的是哪个人,道:“你说那个孩子啊?当时不都和官爷们交代了?不是没找着买家,是买家家里出了事,不能来接人,因为收了他们的定银,我们只好先养着,再加上那段时间风声紧,我们哪还敢去外头找新买家……那孩子后来不是被认回去了,现在翻起旧案,你们这唱得哪出戏?”
她回答完反问明舒,明舒摇摇头,依旧是笑的:“没什么,多谢蔡娘子。”
“这就问完了?”蔡氏倒有些诧异。
“问完了,告辞。”明舒语毕又朝应寻使个眼色。
二人转身朝胡同口走去,蔡氏却站在原地垂头不动,直到明舒忽然转身喊了她一声,她才惊醒般望去。
“对了,蔡娘子,我记得你有个女儿吧?后来彭庆与你伏法之后,你们的女儿呢?”
明舒站在数步开外的地方静静问道,将蔡氏那一瞬间惊变的神情尽入眼底。
“送人了。”她回答得很快。
“送谁?”
“我记不清了,反正送人就是送人,难道我把自己的女儿送人也犯法了?你问这么多做甚?这与你何干?”蔡氏回得又快又厉,语气也变得不耐烦。
明舒没再多说什么,只朝她点点头,转身又与应寻向胡同口走去。
蔡氏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眼前后,她方顿顿脚,也快步走到胡同口,左右张望一番后,朝着某处快步走去。
待她走出十来步,胡同口的大树后突然探出两颗脑袋。
“猜她要上哪儿去?”明舒问道。连脸上蹭花的妆容都没整理就匆匆离开,蔡氏要去的地方必定有古怪。
“为何要猜,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应寻从树下走出,道。
“果然姜还是老得辣,师父就是厉害。”明舒却夸他道。适才出来时她本来要离,却被应寻给拉树后藏了起来,她起先不知何意,现在才明白他的用意。
“我没答应做你师父!”应寻横眉。
“我猜,她是去找彭庆的妹妹了。”明舒也从树下走出,悄悄跟上蔡氏,并没反驳应寻的话。
应寻摇摇头,只能随她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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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庆的妹妹彭氏住在北斜街,丈夫死后家里就断了银钱来源,她就当起神婆,做起起卦画符问米请神上身等招摇撞骗的勾当来,糊弄附近的百姓,不过信她的人并不多,收入有限,也仅仅是糊口。
应寻和明舒目送蔡氏走进彭氏家,门一关,他二人便被挡在外头。
两人站在离彭氏家不远的树荫下等着,明舒道:“一听我们提起卢三娘和她女儿,她就跑来找彭氏,她们之间定有猫腻。”
说罢她又踮看了看:“可恨听不到她们在谈些什么。”
“急什么,等蔡氏走后咱们试试彭氏。”应寻道。
“好的,听师父的。”明舒郑重点头。
“……”应寻默了片刻,“再叫一声师父,这案子别指望我帮忙。”见她要说话,他又抛下一句,“有你兄长撑腰也没用!”
明舒识相地闭上嘴,转眼见到彭家的门被人打开,她一指:“有人出来了。”
出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短打,腰里坠着个钱袋子,手里还攥着几文铜板并两锭碎银,正满脸得色地掂重量,从树荫下走过。
“那是我刚才给蔡氏的钱。”明舒认了出来。
看这少年的年纪,当是彭氏那好赌的儿子无疑。怎么一转眼,蔡氏就将钱给彭氏的儿子了?
她记得刚才去找蔡氏时,蔡氏正和她现任丈夫因为银钱之事吵架,也是因为蔡氏把钱贴补给彭氏。
这其中是否有些关系?
她正思忖着,那边彭氏的家门再度打开,蔡氏怒冲冲出来,身后跟着个矮胖的妇人,穿得一身黑漆,头上却戴着两朵硕大红花,打扮得神叨叨,料是彭氏无疑。
两人站在门口吵了起来,多是蔡氏在骂人,又推搡彭氏,嗓门扯得有些儿大:“看紧你那废物儿子,让他少在外头乱说话!”
语毕,她又匆匆走了。
明舒与应寻忙藏到树后,待人离去后才走出。
“师父,我觉得现在不是找彭氏的好时机。”明舒道。
应寻问她:“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先摸摸她家的底,查查她的收入来源,就从……她儿子着手。”明舒说完又问,“我说得可对,师父?”
“对……不对……”应寻刚想点头,发现她又喊上了,脸色顿沉。
“天晚了,要回去了,不然阿兄该着急了。”明舒在他发作前忙道,“走走走,我请你喝香饮子,这回给你买罐甜的。”
一边说,她一边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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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降时,明舒回到魏府门前,恰好撞上刚回来的陆徜。
应寻就送她到门口,见了陆徜行礼:“少尹大人。”
陆徜便问二人:“从哪里回来的?”
“今日陪陆娘子去见了彭庆的妻子蔡氏,又去了趟彭庆妹妹的住处,刚从北斜街回来。”应寻答道,一点没有隐瞒。
“有进展吗?”陆徜又问。
“当然有进展!”明舒兴致很高,双眼泛光。
“那就好。”陆徜没有再追问,瞧着明舒又打起精神的模样,亦是稍稍松口气。
“阿兄,应捕快受伤了。”明舒扯扯陆徜衣袖,示意他看应寻的脸。
应寻左下颌处有道被蔡氏指甲挠出的细长伤口,血已干痼。
他摸摸下巴:“无妨,小伤而已。”
“阿兄,他这算是因公负伤吗?你们衙门可有医药贴补?”明舒却道。
“你说呢?”陆徜反问她。
“衙门就是小气!”明舒哼了哼,道,“捕快那么辛苦,一月奉禄也不过五两,应捕快,你要不别干了,跟着我吧,我给三倍报酬!”
“……”一个是上峰,一个是上峰妹妹,这个问题应寻不会回答。
“当着我的面你就敢挖墙角?”陆徜眯了眼。
应寻觉得自己还是别在这对兄妹面前杵着了:“若无其他要事,属下告辞。”
陆徜冲他点点头,把明舒给拉到身边,一边进府一边问她:“我且问你,你今日是不是没把邱明他们带在身边?”
“我们要去找蔡氏,人带太多容易把她吓着,所以就让他们在附近等着了。阿兄,你放心,我不敢拿自个儿小命开玩笑的,何况不是还有应寻跟着。”明舒回道,又苦下脸,“但这样的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