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当心脚下。”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定眸一看,才发现船头站着宋清沼,他正朝自己伸手。
陆徜中箭那夜过后至今,她倒是第一回 遇见宋清沼,不免有些诧异。宋清沼今日一改常态穿了套月白交领衫,外头罩着天水碧的大袖,不像国公府清肃的公子,倒像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君。
“他陪殿下来的。”闻安适时解释一声,踏上画舫。
画舫荡了荡,有些不稳,宋清沼拉住明舒的手,将人稳稳拉到船上后才松开。
“许久未见,你可好?”宋清沼久未见过她,只觉得她似乎清减不少。
“托福,尚好。”明舒笑答,又看着身后跟的一众侍从鱼贯上船。
这趟出来,她们三人都带着不少人,幸而这画舫够大,能容下这些人。虽是三皇子约了殷淑君,但二人也并非单独见面,四周还站着好些丫鬟婆子护卫随侍,想来也是家中默许的。他二人在画舫二楼说话,明舒便与闻安留在下层,宋清沼陪在一旁。
舫内已经摆满娘子们喜爱的果子点心与香饮子,明舒拣样香饮子抱在手中慢慢喝着,要去船舷上欣赏两岸风景,闻安嫌晒不肯外出,她便自己去了。
画舫悠悠而过,两岸风光如画卷展开,人情世故便藏在这岸上人家中,叫明舒看得入迷。这是她近日难得的安生时光。
“不怕晒吗?”宋清沼声音响起,温和如这河间穿流的风。
“怕呀,不过偶尔一试也无不可。”明舒回道,她两颊已被晒得微红。
宋清沼便上前半步,恰替她挡去大部分阳光:“明舒,陆徜他……”
“我阿兄的箭伤已无大碍,那日多谢你出手援助,若是无你,阿兄他就危险了。这个恩情,我还没机会向你好好道谢。”明舒微仰起脸,认真道。
“明舒,我帮的是陆徜,无需你代他向我道谢。那天晚上的话……陆徜说你都听到了。”
既非兄妹,便不是一家人,那又何必她代陆徜向他道谢。这其中远近亲疏,清晰到他心痛。
明舒微愕之后点下头,默不作声。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了。其实你赴我母亲的花宴那日,我就想同你说了,只不过因乍闻你失忆,又听你提起自己的梦,故而……”他目光灼灼如阳,又似今日这粼粼碧波,折入人心。
明舒面色绯红,忽想起那日自己提的那个似是而非的梦,更是大窘。她万没料到宋清沼会挑在这个时刻与自己剖心,且说得如此直白,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既不说话,宋清沼便续道:“我本与陆徜有约在先,但你既然听到那夜我与他的交谈,我二人之心想必你都知悉,那个约定的前提已不存在。”
所谓公平,是建立在明舒依旧将陆徜视如兄长的前提下,可她误打误撞间识破这重身份,那二人便是朝夕相对的普通男女,若他再不做些什么,恐怕就这样将她拱手让人了。
他不甘心。
等了这么多年,才出现这么一个打动他的女子,他不想如此错过。
宋清沼不愿再遵守什么君子约定,感情本就是一场角逐,陆徜已经先他太多,又谈何公平,不过各凭本事。
“明舒何德何能,能得宋公子挂心?承蒙公子错爱,是我的福份,但……”
“明舒,可否叫我名字?哪怕一次也好。”宋清沼打断了她。
明舒犹豫片刻,开口:“好吧,清沼。”
关于青衫少年的梦,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不管梦里的男人是宋清沼还是陆徜,都已不再入梦。然而初逢宋清沼时的悸动,即便只有瞬间,却也不是假的。虽然是因为那场似是而非的梦,可那悸动却实实在在投射在宋清沼身上,她曾不止一次在夜里描绘宋清沼的眉眼,用懵懂的感觉去勾勒情爱的轮廓,想像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模样。
只是她也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午夜时分混沌不明的假想,而越是靠近,她就越清醒。
清醒的知道,喜欢与否,不留余地。
这对宋清沼有些残酷,但她不能给他假的希望。
“对不起,我……”
“明舒。”尽管不太礼貌,但宋清沼还是再次打断了她的话,“你喜欢陆徜?”
明舒怔了怔,眼现片刻迷惑,最后只道:“记忆未归,不愿妄谈感情。”
谁能保证她在过去的岁月中没有钟情的人?谁又能告诉她她以前有没有两情相悦的人?如果有,那在这一时刻她做出的承诺,最终都会辜负两个人。
不论是陆徜,还是宋清沼,亦或其他人,她都不能在这时候给出答案。
“那我等,等到你想起来,再给我答案。”宋清沼道。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所以抢先一步。
明舒急了:“宋清沼,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这是我的意思。我还想告诉你,陆徜能够为你做到的事,我也一样可以!”宋清沼站到她面前,信誓旦旦开口。
明舒头大疼,她从没觉得宋清沼是个固执的人。
“既然你觉得自己记忆未复,不能回应他人感情,那为何单就拒绝我的?我与陆徜,同样心悦于你,又有何不同?”宋清沼并非咄咄逼人的脾气,但此时他却想要逼她。
不为结果,只是个求个机会。
“因为……”明舒看着他的眼眸,双手攥了攥,“你们并不一样。”
她无法回应陆徜,是因为她记忆未归,可她拒绝宋清沼,却仅仅只是因为……她未心悦于他。
如此简单,也如此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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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微落,凉风习习拂过,带来阵阵惬意的同时也驱散二人间沉默的尴尬。
虽然她已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但宋清沼仍旧送明舒归家。
马车在魏府前停下,明舒已跳下马车,正要同宋清沼道别。他似乎已经恢复平静,面色从容,举行有礼,话也少了。
“明舒?”陆徜的声音忽然响起。
明舒与宋清沼同时转头,瞧见陆徜神色不善地从另一侧过来。看他那模样,应该是刚下值的样子,只是今日又与往日不同,他并无从前的沉稳冷静,拧成结的眉头之下是微泛厉色的眸,如鹰隼般紧紧盯着二人。
不待明舒与宋清沼开口,陆徜就已一把将明舒扯到身畔,不问缘由就声色俱厉地质问道:“我不是告诉过你,这几日不许你外出,你为何还要背着我私自出府,且身边连一个人都不带?”
明舒也已沉了脸,狠狠甩开他的手,恼道:“我又不是你开封府的犯人,为何要天天被你的人像看犯人般跟着?你不让我出府,又不告诉我是何缘故,凭何要我听你的?我就是要出府!”
“凭何要听我的?凭我是你兄长!”陆徜脸色更差了。
“天下就没你这么当兄长的!管东管西你烦死了!”明舒犟道。
“陆!明!舒!”陆徜一字一字咬出她的全名,手如铁钳般箍到她手腕上,不由分说就将人往府中拉,“跟我回去!既然人看不住你,那就在你门上加把锁!”
“陆徜!”明舒气极竟也直呼其名,人却已被他硬拽向府里,“你松手,我不要跟你回去!”
“陆徜!你别这样!”宋清沼见兄妹二人吵架吵成这样,已是忍无可忍,上前替明舒说话,“她今日只是与县主、淑君小聚,过午还有我与三殿下,并没危险。”
“你懂什么?”陆徜冷笑,语气满含嘲讽,像变了个人般,“我和她的事,不劳阁下操心。”
“你先放开她再说!”宋清沼手掌按在陆徜肩头,阻止他的动作。
“松手!”陆徜耸肩,却没能把宋清沼的手抖下。
“要我放手可以,你先放开明舒。”宋清沼不肯退让。
陆徜又发出声冷笑,眸中戾色加深,只朝明舒道:“知道与外人联手对付我?”
明舒急得不行,可还没等开口,便听陆徜又向宋清沼道:“我若不放呢?这是我妹妹,我要如何管教是我的家事,又与你何干?”
“陆徜,你别逼人太甚。”宋清沼手劲越发大起来。
“我让你松手!”陆徜双眸微眯,只将肩膀一沉,从宋清沼掌中脱出,二话不说一拳挥去。
拳风擦过宋清沼脸颊,陆徜却没住手,只把明舒往身后一推,又欺身挨向宋清沼。
靠近宋清沼的时候,他以极微细的声音在宋清沼耳边说了句话,接着便以迅雷之势将宋清沼揍倒在地。
“离我妹妹远一点!”陆徜居高临下警告道。
宋清沼挨了他这一拳,半垂着头以指腹轻轻拭过唇角,缓缓起身,握握双拳,忽然出手,也是一拳砸向陆徜脸颊。
这一拳,陆徜没避开,生受了。
回神时他眸色微愕,却见宋清沼的拳接二连三打来,不得不出手格挡。
他是虚打,可宋清沼却是真打。
“假的怎么瞒过人,不如真打一场吧。”宋清沼的蚁语响起,落到陆徜耳边。
他早想和陆徜打一场了。
明舒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这两人扭打在一起。
说好的演戏呢?
假戏真做,一点也不好玩啊!
她要疯了。
第107章 挑衅
明舒万没想到自己在汴京城的第一个七夕, 竟是以目睹宋清沼和陆徜打架而收场的。
这事说来就让人哭笑不得,明舒答应陆徜陪他演戏以迷惑对手的戒心,是以昨日陆徜借机发作她便也配合了,但后来的发展却是她始料未及的。按陆徜的话说, 他打宋清沼那两下不过是虚招, 压根没碰到宋清沼,他也在宋清沼耳边小声解释过了。本来做做样子就过去的事, 连陆徜都没料到宋清沼假戏真做, 动起真格来。
男人犯傻打架没什么输赢可言,两个都挂了些彩, 闹得不好看而已。
“我不管,本来就是你的不对!好端端把宋清沼拉下水, 又没和人事先打招呼, 还把他打成那样,就是你的问题, 你得空给他道歉去!”
关上门就剩明舒与陆徜两人, 明舒可就不装了, 双手插腰怒道。
“我把他打成什么样了?”陆徜手里握着颗蛋正搁额头上滚着,闻言反问她, “到底他伤的重还是我伤的重?”
因为知道宋清沼武艺不如他, 所以他手下留情, 但宋清沼可都是真打, 陆徜避不过的时候也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虽然都是皮肉伤, 但要真论轻重, 他的伤反更重些。
“还有, 他今天是怎么了?”陆徜滚着滚着, 手上动作忽然停下。
宋清沼是个冷静自持的清贵君子,从来不做与人打架斗殴的事,别说听到陆徜的解释,就算没听到,他也不大可能会暴起动手。
“你们今天都做了什么?他受刺激了?”陆徜觉得宋清沼不对劲,盯着明舒问。
明舒一滞,有点心虚地撇开头,道:“反正就是你的错,你得向人道歉,就这样。”
语毕,她转身跑出屋子,到屋外透气。
不管了,千错万错,就是陆徜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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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徜和宋清沼在魏府打架之事难以瞒住人,转眼传开,再加上他近期的种种表现,惹得曾氏担心不已。明舒又不能明说,只能一边忍着,一边还得装出与陆徜兄妹失和的模样,愈加让人忧心,所幸魏卓知道后赶来,既安抚曾氏,又劝说明舒。
“明舒,你阿兄近日压力颇大,你多担待些,他也是为着你的安危着想,你别总和他置气。宋家公子那事,我会先着人到他府中致歉,你们也不必太担心。”
“多谢魏叔,我有分寸的。”明舒面上淡淡道,似乎并未将魏卓这番话听入耳中,心里却想陆徜这演得太逼真,现在是所有人都觉得他有问题,也算成功了一半吧?就是苦了曾氏和魏卓,一个担心,一个还得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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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刚过,应寻就给明舒带来了清安堂的消息。
应寻已重新往清安堂打听过所有与“柳婉儿”有关的消息,只是可惜,除了病逝的大夫外,就连日常给她送汤药饮食的药童,也已回了老家,追查起来很是困难。
“我翻阅过清安堂近一年来的死亡卷宗,并没找到柳婉儿的死亡记载。”应寻来得急,走得喉咙冒烟,从明舒手中接过茶后仰头便饮。
“没有死亡记载,那肯定也没有尸体处理记录。”明舒叹了声气。
登记造册是大夫的事,清安堂又只是个收容时疫病患与疯病人的地方,平素不受重视,疏于管理,要纂改并非难事。
那人既然能纂改“柳婉儿”在清安堂的诊疗档案,也一定不会留下任何文字记录给她。
“嗯,所有的档案都没问题,不过……”应寻解了渴,放下杯子,沉声道,“我找到了清安堂的搬尸工。”
明舒眼一亮:“找到尸体下落了?”
只要能证明柳婉儿已死,那现在这个身在卢家的三娘子,也就不是柳婉儿了。
“找是找到了,但也等于没找到。”应寻道。
那个病重“柳婉儿”的尸体,可以说是找到了,也可以说是没有找到。清安堂里的病患,尤其是得了会传人疫症的病患,如若病故是无法入土为安,为防止疫症传播都是一把火烧个干净,所以“柳婉儿”的尸首,并没留下。
“我问过那个搬尸工,他去年七月确曾从‘柳婉儿’住的房间里搬出过一具尸首,不过他只听从大夫的意思,负责处理清安堂里死去的病患并加以焚烧,并不核对死者身份,所以他不知道那具尸首是谁。”
“可如果柳婉儿死了,那间房应该空置或者搬入新人才对,难道没人发现?”明舒又问道。
“她住的是疫症区,那地方平时就没人敢去,除了大夫和送食水的药童,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现在大夫病故,药童又离开,问不出什么东西。”应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