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至少我们知道,去年七月确实死了个人,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柳婉儿。比起从一开始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们已经朝前迈了一大步。”
疑点越来越多,虽然不能够直接证明“柳婉儿”有问题,但蛛丝马迹已经渐渐显露,只要愿意查下去,漏洞只会越来越多。
“你倒是挺乐观。”应寻瞅着她道。也许,他真该考虑要不要收下这个徒弟。
“我这不叫乐观,叫有耐心。”明舒打开小屉,从里面取出张图样。
“也对,查案最忌心浮气躁。”应寻换了个坐姿,又道,“说来这件事与你并无关系,你的主顾是柳婉儿,对她来说案子已经了结,你为何还要继续查下去?”
这桩案子已被官府接手,他身为捕快,查明真相是他职现所在,可是明舒呢?她又为何死咬不放?
“我觉得我并没为她查到真相。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我想继续查下去,有什么问题?”明舒边说边将图样推向应寻。
柳婉儿想看到的结果,可未必就是真相。
“这是什么?”应寻低头望去,问道。
纸上是个长命锁的图样与丝帕图样。
“柳婉儿的信物?”应寻一眼认出。
那两件东西本是证物,案子了结后就归还原主了。
“嗯。”明舒点点头,“我想过了,虽然暂时找不到彭氏和余连,但这两件东西不可能凭空出现,定然与蔡氏、彭氏有关,或许拿着图样去他们常出入的场所或者是城中当铺问一问,也许会有些消息。”
“有道理。”应寻将图样收下,折入衣袖内,“那个大夫的家里,我也会去盘查一番。若是他篡改记录,则必受人之托,或以利诱或以威逼,总要有个原因。”
人死了,可家人还在。
“那就有劳师父了。最近我出入不大方便,恐怕帮不上什么忙。”明舒又给他斟了杯茶,敬他。
————
过午,明舒提着两盒点心去了国公府。
虽然嘴里说着让陆徜道歉,但她到底还是没对他抱太大希望。
许氏正在见客,不便见她,恰逢宋清沼今日在家,便将她请入花厅。
“陆徜早上已经来过了,你怎么又跑了来?”宋清沼见她提着东西就知她是来做什么的。
他神情已经恢复如常,目光带冷,清冷冷扫过她放到桌上的礼物——她这举动,太生疏也太客气。
“毕竟事情因我而起,我阿兄先动手将你打伤,我……”
“明舒,我说过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替他做这些。还有,他早上已经来道过歉了,昨晚的事错也不在他,你们两人不用自揽罪过上身。我同家里说过是我冲动行事,与你们无关,你也不用担心我家中会怨责陆徜。”宋清沼打断她的话。
明舒蹙了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解释,可又觉得不知如何说起,默了默便起身。
“无论如何,都谢谢你。我就不打扰你休息,告辞。”
宋清沼也跟着站起,忽伸手拉住她:“明舒,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用那样的语气与她说话,只是看着那些点心,看着她生疏的举动,他心里就发堵。
明舒点点头,按按他的手,让他渐渐松开。
“我不道歉,你也别这样。”她道。
“我送你出去吧。”宋清沼复又平静,并没留她。
二人一齐出了花厅,往门口行去,谁也没说话,就静静走着。拐过长廊时,二人忽与对面走来的远远遇上。
“柳婉儿?”明舒步伐微顿。
对面走来的人,正是冯氏与柳婉儿,看样子也是告辞离去,身边是宋清沼的嫂嫂在送。
“卢家的三娘子,来找我母亲的。”宋清沼闻言回道。
原来许氏今天早上见的人就是她们。
“可是来游说许姨参加盂兰盆法会上的善行?”
“嗯,已经来第三次了。说是要在法会旁边搭个普渡棚,想游说我母亲出面牵头请京城权贵们派粥捐衣赠药帮助贫苦人家,还打算筹款修建善堂收容弃婴与孤寡老人。”宋清沼道。
“那许姨的意思是……”
“母亲有些心动,但还在犹豫中。”宋清沼回答她,又道,“其实若真是惠及百姓的善举,我亦是支持的,怕只怕其中别有所图,有人借此谋名却不担实事。”
明舒“嗯”了声,这是大部分的顾虑。
“陆娘子?”对面有人认出她来,笑着招呼。
明舒与宋清沼的交谈被打断,她上前与众人见礼。柳婉儿正挽着冯氏,母女二人很是亲热的模样,见了明舒都是一笑。众人在廊下说笑了几句,冯氏便与宋清沼的嫂子在前边走着,明舒与柳婉儿并肩随后,宋清沼落在最后。
“卢三娘子还挂着这枚长命锁?真是念旧。”明舒一边走,一边温声道。
她的目光落在柳婉儿胸前所佩之物上。
柳婉儿早已不是昔日孤女,打扮得虽然不算华丽,但衣裳料子与首饰却样样精贵,她又温柔从容,自有股叫人信服的高华,与从前判若两人,只有她胸口挂着的东西,让明舒想起那日踏入满堂辉求她帮忙的怯弱小娘子。
长命锁已经重新炸过,黄澄澄的模样,改制成了璎珞,坠着宝石,很是漂亮。
她闻言按住长命锁,感慨道:“此物乃是母亲亲手戴到我身上的,又陪了我多年,我自当时刻佩在身上。”一边又谢明舒,“说来我还没亲自谢过陆娘子,若是没有你,我恐怕还一个人住在马行街,做个父母不详的孤女。”
“三娘子客气了,我并没帮到什么,是开封府断的案子。”明舒笑了笑,又闲谈般道,“只是我有些好奇,当初那伙拐子将你抱走半年,怎还能将这赤金长命锁留在你身上?”
柳婉儿亦是微笑,仿佛早就知道明舒会这么问般,从容道:“说来确有些奇怪,我也好奇得很,想来要去问问拐子他们。”
明舒没再回答,只笑着与她目光交撞。
柳婉儿的从容,像是挑衅。
彭庆流放,蔡氏死,彭氏失踪……
她有恃无恐。
————
是夜,城南的豫王私宅内,仍只有一间房燃着灯。
烛芯爆了两声,书案后坐的人将羊皮灯罩取下,拿起铜剪剪烛芯。烛芯剪下半寸,烛光先暗后明,光亮尤胜先前,那人方满意地放下铜剪,正要罩上羊皮罩子,却听“砰”的一声,门被人狠狠推开,风突然涌入,吹得烛火只剩绿豆大小,险些熄灭。
她用手护了护,飞快盖上羊皮罩子,这才抬头,如愿以偿地看到一个方寸尽失的陆徜。
“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陆徜扶门而立,眉心成川,眼里似有些红丝,看人的目光狠而戾,像凶猛的野兽。
唐离就喜欢这样的目光——恨不得撕了她却又无能为力必需妥协的目光。
“看来少尹大人这次是真想通了。”相较陆徜的狂躁,唐离却只轻描淡写地开口,“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说。”
第108章 托付
朝阳初升, 天光乍明,花草上的露水未干,魏府大多数人都已经醒了。一队巡逻的士兵踏着有力的步伐从空旷的庭院间走过, 尽责地巡视着殿帅府的安全。陆徜低着头, 双手交错拢在衣袖中,踏进魏府匆匆穿过空庭, 与那队巡逻的士兵点了点头后又继续往里走。
又是一个彻夜未归后的清晨, 他还穿着昨日那身衣裳, 发髻有些微散落, 脸色不太好,透着疲倦。远处有几声呼喝传来,他抬头望见魏卓和曹海正在演武场上练拳, 两人都打得虎虎生风。
这是魏卓每日早课, 他是个自律的人, 只要无事就从没落下过,已经四旬的男人, 保养得依旧很好。曹海在他手下走不过就二十招就已经气喘吁吁地扶着石狮子讨饶, 许是江宁的日子太舒坦, 他与魏卓分明一般年纪,胄甲一脱就现出微腆的肚子, 憨厚墩实里又带了几分油滑。
陆徜停在演武场旁的长廊下看了片刻,身后又有两人匆匆走过,口中正在讨论今日差事。
“花匠可请好了?”
“已经请好了, 只等殿帅定的那批花木到了马上就能栽种。花木应该今天早上就能到,是要种在哪里?”
“南边的兴邦园。你们搬运栽种的时候切莫太喧哗, 免得惊扰了园内住的人。”
南边的兴邦园就是魏府单独辟出来给曾氏三人居住的小院落。
魏卓府邸虽威严却也冷硬, 不像别的高门富户, 家中多草木山石造景,这里几乎不见绿植。曾氏在魏府也借住了有段时日,平日里二人偶有遇见也会闲谈一二,魏卓知道曾氏好草木,这批花木,应该是他专门采买的。
魏卓这人,说得不多,做得却周全。
知道曾氏爱下厨,便令人将兴邦园的小厨房清理干净,置办了全套厨具;知道园子太空落,就送了一批盆景进去;知道曾氏擅长刺绣,也不知从哪里淘弄了几本刺绣图样与针法技艺的古藉予她;她不爱见人,这园子里除了陆家自己的下人外,一个魏府的人都见不着,由着她操弄……
陆徜在廊下又站了片刻,听到魏卓叫自己。
“昨夜没回来?”魏卓正一边拿巾帕拭着身上的汗,一边朝他走来,眉色温敛地问道,“同你母亲和明舒说过没有?你在外有要事回不来也是正常,但可要记得给家里报信,免得她们担心。”
这话听来像长者的家常教导,并没拿着架子,陆徜垂头道:“多谢魏叔关心,已经同她们说过了。”
“你是个行事有分寸的孩子,倒是我多虑了。一夜未眠,赶紧回去歇歇吧。”魏卓拍拍他的肩,道,“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你若熬坏了自己,日后又有谁来照顾你母亲与明舒?”
陆徜点点头,又谢过他的关怀,只道:“魏叔,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魏卓看了眼四周,回他:“去我书房说话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进了魏卓书房。门掩上,屋内十分安静,魏卓走到窗下的桌案前道:“先喝口茶再说。”
可就在他转身倒茶的时候,身后传来陆徜清冷声音。
“魏叔,晚辈陆徜,有个不请之请,想求魏叔帮忙。”
魏卓一转身只见陆徜已单膝落地跪在自己身前,他大惊,弯腰扶他:“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你先起来再说。”
陆徜只道:“魏叔,来日如若陆徜遭遇不测,求魏叔无论如何,一定保住我阿娘……”
魏卓万没想到,陆徜所求与曾氏有关,他神色沉凝,也不问陆徜到底发生何事,只道:“有我在,自不会让曾娘有事,但是陆徜,你母亲最在乎的人是谁,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陆徜起身,道:“我知道,这不过是未雨绸缪。有魏叔这句话,我才敢放手一搏。”
这条退路,不是他的,是他母亲的。
他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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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该说柳婉儿的运气太好,还是什么旁的原因,由她提出的在盂兰盆节当日建普渡棚救济穷苦人家的提议原本因附和的人太少而不上不下正尴尬着,没想到七夕后的第三日,就来了个大反转。
三皇子赵景然向圣人进言,愿意代替圣人登上禅台行禅,向十方诸佛并先贤先圣们拜祷,替天下万民求父母康健,以尽孝道。
盂兰盆节的禅台仪式是历年风俗,只不过从前向来由得道高僧代圣人登台行禅,由天家皇嗣亲临,则更显心诚。
但这禅台行禅并非易事。
禅台足有七层之高,登台者需天明而上,在此期间不能吃喝,坐足一日,待众僧吟咒完毕,法会结束,方可下台。
可谓辛苦。
故而圣人感念赵景然之孝心,下旨将其大肆褒奖一番,转眼就在汴京城传开,引发效仿。受此影响,柳婉儿的提议突然间备受瞩目。
无需柳婉儿多做功夫,很快就有自动上门愿意加入普渡的夫人小姐,当然也有自己建棚施粥的人家,不过比起柳婉儿筹划了多日的善举,又显得拾人牙慧,声势也不如她,因此不过两天,柳婉儿的普渡会就浩浩荡荡起来,如今倒不是别人嫌她,反而要她挑别人了。
尚书府因为这档事在京中露了个大脸,冯氏得了太后嘉奖,卢则刚面上有光,越发宠信这新来的卢三娘。
明舒从闻安嘴里听到这些事时,一时间竟不知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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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盂兰盆节还有三日时间,京城里的大小商铺已经开始售卖应节的东西,金银箔纸、祭品点心、河灯天灯……琳琅满目。
陆徜这两天忙得不着家,明舒也不知他在查什么,她也在家关了两日,心中已经渐烦,今日得了应寻的信再忍不住,也不让他来找自己,只约在北斜街见,出门时身后照例跟着一大堆护卫。应寻在北斜街的老槐树下等她,一见她就报了个地址。
“又是大兴赌坊?”明舒诧道。
大兴赌坊不就是当时她救下余连的地方?
“边走边说。”应寻带着她往大兴赌坊走去,边走边说起近日的进展,“我拿着你画的图样让人走访了北斜街和马行街所有的当铺和彭氏三人常出入的场所,总算有些发现。有人曾经在大兴赌坊内瞧见过余连拿出过这枚长命锁,打算抵给钱老板还赌债。”
“什么时候的事?”明舒猛然煞住步伐,震惊万分地盯着应寻。
应寻刚知道的时候,也与明舒同样的反应。
“大约四个月前,也就是今年的二月底。”应寻道。
如果四个月前长命锁还在余连手中,那柳婉儿所谓的“长命锁留给尚在襁褓中的她”根本就不成立。
“还有,从余连的狐朋狗友那里打听到,余连此人滥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但今年三月时却突然还清所有赌债,变得出手阔绰起来,很是逍遥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又因滥赌而欠下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