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站在山门外,就能嗅到那股谈不上是香还是刺鼻的气味。
寺庙之中已是经幡遍挂,各处宝殿烛火熠熠,哪怕天色已晚,仍旧香客攒动,寺院里也随处可见负责守卫的禁军身影,寺院的大雄宝殿外更已拉起明黄帷幔,每隔五步便设一个禁卫军,重重防御之内就是高筑的禅台,法坛设在禅台之下,百名僧人围坐禅台诵经不断。
帷幔内景外人难以窥探,只有禅台高耸,远望可见。仿七层浮屠的高台,四周包裹着经幡,台上似乎有人坐着,只是隔得太远,天又黑了,看不清那人是何模样。
但有资格登上禅台的,只有三皇子赵景然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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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舒隔得远远看了几眼,法坛四周戒备森严,有魏卓亲自带着把守,进入其中的僧人也经层层筛查,而禅台又建得这么高,比四周建筑都要高出许多,附近不可能安插弓、弩手行刺,安全上应该无虞,明舒定定心,问明普渡会所在后,匆匆赶去。
因为要派米派粥,寺院安排了西侧禅院与厢房给柳婉儿与各府夫人娘子,既设棚赠粥,又供女眷们休憩。明舒沿路跑去,都能看到从西禅院出来的与正要赶去的百姓。
从西禅院出来的百姓除了能领到一碗平安粥外,还能拿到一袋平安米,除此之外,还有孔明灯。
“阿娘,什么时候才能放灯?”路上,有个小男孩抱着孔明灯问母亲。
他母亲摸摸他的头:“要到前头的放生池,再过一会就能放了。”
小男孩高兴极了:“我在上面写了保佑父亲母亲大人安康!”
“乖。”他母亲温柔一笑,牵起他的手要走。
“这位娘子,请问他手中的孔明灯是在哪里领的?”明舒上前问道。
“今晚有放孔明灯的祈福仪式,卢家的粥棚那里可领,不过限九十九盏,现下恐怕已经派完了。到前头的放生池集中后,再一起放灯,娘子若是喜欢,可以前去观看。”那母亲回答完明舒,拉着儿子离开。
明舒看着两人背影迟疑了片刻,问曹海:“曹将军,您可知今日刮什么风?”
“这我倒是没留意……”曹海边说边站在原地感受,带兵行军之人,对风势自有些研究,加之山中风略大,片刻后他就又道,“大约是西北向的风。”
西北向……风往西禅院附近刮。
是她多心了吗?
明舒摇摇头,又朝西禅院跑去,没几步就到禅院外。
派发米粥等物的棚子都搭在禅院外,因着这日赶来大相国寺的百姓非常多,派发的粥与馒头都得现煮现蒸才勉强赶得及派发,所以棚下都是刚垒不久的土灶,上头架着大锅,不是在咕嘟咕嘟煮粥,就是在蒸印着平安与福寿字样的包子。
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着,食物的馨香弥散开来,搅得明舒胃中阵阵翻涌,她今日午饭和晚饭皆未食半粒米,然现下也顾不上饿。
“明舒?”人群中有人忽然叫住了她。
“宋清沼?”明舒转头就见到宋清沼,“你怎么在这里?”
“过来看看我母亲的,她答应卢三娘子,参加这次的普渡会,在这里忙了整天了。”宋清沼向曹海抱拳打了招呼,才回答明舒,“你呢?你也来参加法会?”
“不是,我来找柳婉儿和唐离的。”明舒道。
听到这两个名字,宋清沼不由蹙起眉头:“柳婉儿……不就是卢三娘子,她已经去放生池准备放灯祈福仪式,唐离……这两人有关系?”
解释起来又要长篇大论,明舒没有时间,摇摇头只问他:“你可知这次都有哪几府参加柳婉儿的普渡会?”
宋清沼想了想,道:“知道。我母亲也挂名负责这次普渡会,人员名单曾经送到母亲手中,正巧她让我核对过……不过我也只记得七八成。”
记得七八成,已经是记性绝佳了,何况还只是他谦虚。
宋清沼逐一报出名单上的人员,以及他们的来历身份,明舒越听脸色越差,听到最后,手已颤抖。
如果她没记错,这所有人中有三成是当年与苏昌华案子相关的人员,或多或少都沾了些边,不是做了人证就是落井下石。除了最直接的告密人卢则刚外,陆文瀚也说得很清楚,顺安王的案子牵涉甚广,当时京官为求自保相互攀咬,以图赦免的机会,另有一些则踏着这些涉案官员的尸体往上爬,苏昌华也许微不足道,无形中却也成了很多人的踏脚石。陆文瀚提及了几个官员名字,她当时注意力全在卢家上,并没完全记牢,但就零星记住的这些人,已经足够让她发寒。
唐离绝对不是无缘无故把这些人聚在一起的。
“他们现下何处?卢家人呢?”明舒急道。
派粥的只剩下各府的下人,主子们已经不见。
“都回禅房休憩了。”宋清沼刚从里面出来,那里头女眷太多,他呆着难受,就找个由头离开了。
卢家的主母冯氏、几个嫡庶女儿还有儿子,其余各府的夫人娘子等,如今已全去禅房内休憩。
明舒又开始头疼——唐离到底想做什么?
正想着,远处又跑来两个人,正是应寻和他的同僚。
“总算找到你了。”应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以看出他亦心急如焚,“已经用你给的画像问过彭氏母子,确认是唐离。”
明舒当机立断道:“不管了,既然已经确认柳婉儿并非卢三,那就先将她拿下问话,能少一个威胁是一个。”
语毕她又见应寻人手单薄,便朝邱明等人开口:“柳婉儿身边有不少护院,你们几个陪应捕快去放生池走一趟,还有,现下那边百姓很多,万不可引起骚动。”
邱明等人还要留在她身边,却被她断然拒绝:“现下已不是计较个人安危之时了,今日百姓很多,若是出事恐涉及无辜,快些去吧。”
邱明这才领命与应寻离开,明舒又将应寻手中那张画像递给曹海,只道:“画中此人很危险,我猜她必定就在寺内,也许就在附近,烦请将军帮忙,我们分头找人。”
曹海收下画像又分于手下看,只道:“没问题。”
很快曹海就带着手下四散搜人,明舒与宋清沼都认得唐离,并不需要画像为凭,也跟着分头找起来。宋清沼往外边搜去,明舒在禅院内又找了一遍,并没发现与唐离相似的男人,正站在树下喘着气歇脚,忽见长廊走来个丫鬟。
那丫鬟微垂着头,缓缓行过,走进长廊拐角往厢房后去了。明舒盯了片刻,迈步追上。跟着她的方向追到厢房后面时,却不见那人身影,只剩下空荡荡的后巷。
后巷里堆满用油布盖着的杂物,一撂撂叠得老高,这儿没有挂灯,只有厢房内的烛火透过窗纱洒下朦胧的光芒,外面的喧嚣被衬出几分不真实来。
明舒追进后巷徘徊了几步,只狐疑那人的去向,忽然背后发出窸窣声音,她心头一凛,猛地转身,却见那丫鬟自两撂杂物缝隙间走出,冷冷道了声:“陆娘子在找我?”
她已然抬头,露出张没有表情的清秀脸庞。
不是唐离又是何人?
难怪找了半天没有发现人,原是她又换回了女装。
“果然是你!”明舒退后两步,警惕道,“设局利用我送林婉儿进卢府的人是你吧?借三殿下之手促成这次的普渡会也是你的安排吧?你究竟意欲何为?”
“你既然能找到这里,不是应该心中有数,何必还要问我?”唐离的声音在黑暗中冰凉而阴深。
“你替豫王办事,要谋害三殿下?”明舒试探问道。
她声音刚落,就见唐离笑开,露出几颗森白的齿,道:“枉我将你视作劲敌,还道你有什么真本事,原来也与普通世人一般见识,怪没新意的。这世间还没人有资格让我替他卖命,豫王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笑容与言语间都透着自负的得意,高高在上的模样着实叫人不愉快。
明舒道:“哦?这么说你不是为了帮豫王争位?”
“在我眼中,哪怕天潢贵胄也不过是与张松、谢熙之流一样的庸人,有所求者必可控,我借来用用而已。”唐离嗤笑道,说完忽又宛如对闺中密友般嗔道,“这都怪你,当初在松灵书院若非你们兄妹横插一脚,如今我就不是跟着豫王了,也没今日这许多事了。”
“所以……”明舒倒抽口气,“松灵书院果然是你诱导张松杀杨子书,而你本欲借此案大展拳脚,找出真凶得三殿下青睐?”
然后凭着本事成为三皇子的幕僚,堂堂正正离开书院,而不是一个被逐出书院的罪臣之后。
如果这个故事换个方向发展,会与现在全然不同。
唐离笑笑:“可惜了……一场筹谋却成全了你们。”她只能另寻办法,靠着美色通过谢熙接近了豫王。
说着她望了望天空,又看向明舒:“怎么?你想在这里与我叙旧?”
明舒眯了眯眸:“有何不可?我想看看你在等什么。”她不能走,不能放任唐离一个人在这里,否则也不知道唐离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唐离似乎叹口气:“你还有心思与我夹缠?不去看看你的阿兄?要知道今日三殿下登禅台的提议,可是你阿兄提出来的。若是三殿下在禅台上出事,你阿兄要背负的罪名你可清楚,连同你们的母亲在内……恐怕都难逃一劫。”
明舒心中剧震:“不可能,我阿兄为何要遂你的愿让三殿下登禅台?”
“我说了,有所求者必可控。谁让周秀清在我手里,而陆徜又只剩下这一个证人。他为了你,可是豁出了身家性命,你真的不去救他?按计划,三殿下在禅台上的最后一步,可是致命的,你现在赶过去,或许还来得及阻止。”
她从豫王处得知三皇子受皇命彻查江宁简家劫案,心生疑惑,便劝说豫王派人前往江宁,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不仅查到明舒身份,还在半途从陆徜手里劫走了周秀清,加以利用,威胁陆徜。
明舒面色顿白,惊惧地看了唐离两眼,飞快转身。唐离唇畔那抹得意的笑越绽越开,却没想明舒只跑出了两步就又停下转身。
“你当我阿兄是傻子吗?”明舒脸上的惊惧全失,换上嘲弄的笑。
纵然心脏跳得像要撕开胸膛,她在此时也必需冷静。不是不担心陆徜,不是不想马上飞到陆徜身边,但是现在不行。她得相信陆徜——从前几天他要求她一起演戏开始,陆徜应该自有安排,只不过没能想到,他们的敌手竟是同一人而已。
就算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她此时也必须相信陆徜。
这回轮到唐离的笑容微滞。
“你这一箭双雕的计策使得不错呀。设计三殿下登禅台既满足了豫王的要求,又能令工部尚书卢则刚成为替罪羔羊,一报你苏家私仇。什么东宫争战,不过是你用来掩盖私心的烟幕罢了。豫王以为自己找了把刀,没想到却被刀利用了去。”
唐离一介孤女,想要完成这么大的布局,只能借势借力。设计三皇子,不过是她取信豫王的手段而已,否则豫王又凭何任她调用人力物力去完成这场计划?
“你知道如此清楚,那还站在这里同我废话?”唐离冷笑道,并不反驳明舒的猜忖。
“可你不是说我与世人一般见识,毫无新意?唐离,你我对话这段时间内,你知道自己已经看了三次天吗?你在等什么?等柳婉儿?”明舒勾唇反问她,现出几分咄咄逼人之势,半点没给唐离留余地逼问道,“‘柳婉儿’是豫王借你的人,装作柳家那病故的女儿回到城中。为了坐实她是卢三娘这个身份,她家里那把火,不是出于意外吧?蔡氏也不是因为害怕别人知道柳婉儿就是卢三娘登门的,因为不管是真的柳婉儿还是假的柳婉儿,都不是卢家真正的卢三娘!你们挑中柳婉儿,只是因为她的身份最好造假。蔡氏是被你们引诱上门,而后故意纵火谋杀的……我可有猜错?”
唐离面上笑容渐笑,冷冷看着明舒,一语不发。
“现在这位柳婉儿应该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吧?她只是听你吩咐行事,在放生池畔负责组织百姓放孔明灯祈福……今夜刮西北风,这批孔明灯会被吹向这里吧,若是不慎落下一两盏到禅房四周引发大火……”
明舒越说越冷,也越说越心惊,这只是她的猜测罢,但看着唐离逐渐沉冷的面色,她想她猜得应该八、九不离十。
孔明灯要么被人动了手脚,飘到附近就会坠落,即便不坠落,人为制造孔明灯失火的假相也非常容易。
“陆娘子的想像力着实丰富,我是很佩服的。禅房内外都有人,如果真的失火第一时间就能发现,难道他们会在房中坐以待毙?”唐离倏尔又扬起笑来,一边反驳一边靠近明舒。
明舒抬头看了看这幢两层的厢房……窗纱上没有投出人影,里面亦无声响传出。
“如果他们被人下了药无法动弹呢?”明舒道。
唐离不作声,只忽然向她扑去,双手成爪勒向她脖间。
黑暗中寒光闪过,衣料与皮肉被划破的声音响起,唐离闷哼一声,抱臂站在原地,死死盯着明舒手中握着的锋锐匕首。
唐离已是图穷匕现,被她逼得动手。所幸明舒早有防备,手中是陆徜所赠的匕首,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将匕首对准唐离。
“别靠过来。”明舒强自镇定,一边用余光朝外扫去。
禅房内没有声音,两侧长廊也无人经过,外头又吵,她就算大声呼救恐怕也没人听到。
“唐离,你父亲所犯罪行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没有人欠他什么!如果你对此有疑问也该想法替他沉冤洗刷你苏家冤屈,而非疯狂报复。在这禅房之中,又有哪一个是害你父亲之人?且不说与你苏家沾边的那几府,余下的逾七成,可是完全无辜之人,你竟然丧心命狂到要他们一起陪葬?”
唐离脸上的寒意只维持了片刻,便发出阵尖锐的笑声。
“无辜?那又如何?难道当年我不无辜?我母亲不无辜?我的兄弟姊妹不无辜?我苏家上下十几口人不无辜?我父亲清官半生,却不够诊金替我祖母医病,我阿弟病重,他贪那百两救命银子,叫人拿住痛脚,不得不替他人违心卖命,到头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想保的家人一个也没保住!男女皆被发卖,为奴为婢为娼!而踩着我父亲往上爬的人,却享尽荣华富贵!凭什么?我要他们试试家破人亡的滋味,那才痛快!我知道里面有人无辜,那又有如何?无辜之人无力就是蝼蚁,死不足惜,你别同我谈什么天道仁义,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