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珺把圆圆接过来,这小东西,这么换来换去的,愣是没醒,睁睁眼睛又睡着了。
“要不要,给那边打个电话?”她提醒江烨,“怎么着也该打一个。”
万一不等到他们回家,老爷子就走了,也该让他们见最后一面,那边怎么说也跟他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
江烨如梦初醒,站起来打电话去了。
林文珺想了想,播通了大姐江惠娅的电话,那边过了会儿才接起来。
“喂?”
“大姐,我是文珺啊,爸爸现在从海市回苏城了。”
那边一听就明白了,江惠娅的声音低沉,刚刚接起电话的困意一扫:“把地址给我,我买火车票过来。”
她没去过江烨的旧房子,江家一家的婚嫁,她都没回来过,通知她,她也只汇了钱过来,唯一回来那次就是亲妈迁坟。
迁坟这事儿,全是江烨一手操办的,女儿们就是在新坟上添把土,但江惠娅不肯,她拿出六千块钱来,包在信封里,一定要给江烨。
江惠娟哭是哭了一场,但要均分买墓地迁坟的钱,她不想出这么多,她替江烨推:“大姐,他现在混得好着呢,儿子本来就该顶门户,你也不宽裕,就别出这个钱了。”
情是真的,舍不得钱也是真的。
反正弟弟有钱,弟弟掏了,她尽心心力哭一场,心里也痛快了。
江惠娅不肯,她硬把这钱塞给江烨,回来刚见到江惠娟,脸上还有一丝笑影,等这番话说完,那丝笑影也不见了。
林文珺牢牢记得大姐在她刚结婚的时候,汇过来两百块钱。两百块,当年也算是大钱了,抵得上她跟江烨两个人三个多月的工资呢!
也确实让他们俩缓了口气,林文珺一直记着,可江惠娅好像根本没想过要他们还情,给了她该给的,就没再跟他们来往。
等江烨打完电话,林文珺告诉他:“我通知大姐了。”
“嗯。”江烨不说话,沉默着等登机,很快就广播了,林文珺不仅改签了,还升了舱,现在不休息好点,万一……
江宁盖上毯子,往耳朵里塞耳机,夜里有点小雨,飞机窗上都湿漉漉的,她打开自己的小包,从里面翻出周蕙的专辑。
平时她喜欢听劲歌,今天想听个抒情的,放在随声听里,按下播放键。
圆圆还在睡,林文珺说:“睡吧,飞机上又接不着电话,好好休息。”
飞机落地,海市的太阳还没冒头呢,一家人下了飞机先找个地方穿衣服,江宁把羽绒服一套,就给妹妹穿起衣服来。
圆圆这下醒了,小辫子睡得东歪西扭:“我们回家啦?我们为什么回家?”她哭唧唧的,说好了今天还要去海滩挖小螃蟹呢。
“那我的贝壳呢?”全是她在海边捡来的,在浴缸里冲干净了,晾在阳台上呢。
收拾东西的时候太着急了,把贝壳给忘了,她安慰圆圆:“在陈阿姨那儿呢,明天她带回来送到家里。”
圆圆当然不高兴,但姐姐冲她使眼色,她看看爸爸沉着脸,不敢闹别扭,点点头:“那好吧。”
公司的司机小何已经在机场外面等着了,林文珺提前打的电话,回去要办事,离不开司机。
一路开车回去,到苏城也才十点半,他们先去老房子。
车一停,里面的人就听见了,江惠锦红着一双眼睛出来,看见弟弟就说:“被子什么的我买了新的,爸刚吃了点面条。”
江连清躺在床上,被子都是新换过的,面前铺着块毯子。
他意识还清醒,人还眯着眼睛在看电视,看见江烨进来,对儿子点点头,说话已经没力气了。
林文珺也进屋看了一眼,带着两个女儿,站在床边。
江宁和圆圆分别叫一声爷爷,江连清微微动动头。
林文珺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江惠娅来了,得给她安排酒店,上辈子老爷子是夏天走的,这辈子是冬天,冬天比夏天要好点。
现在办丧事,还讲究老规矩,乡下的亲戚也得通知,老爷子的亲哥哥还在世,得让他们都过来一趟。
她一件一件安排,正在算要买多少丧礼上要发的毛巾点心。
讨论这些事情,都在屋外,林文珺也不想听二姐夫三姐夫两个男人在那抽烟聊天,这个时候了,还在聊萨马兰奇。
江惠娟和江惠锦一见林文珺,好像有指望了似的,一点也没有要伸手帮忙的意思,江惠洁倒是想帮忙,林文珺还不敢让她动呢。
这么大个肚子挺着,还是回去休息最好。
丧事一条龙的人见多了,她们一般都在医院里发名片,见着快不行的,就上去跟家属搭话。
一般人这时候都抓瞎,他们是办熟了的,都有流程,连殡仪馆也都熟,先问买没买墓,然后再问预备花多少钱,都有套餐价。
江烨肯定是要办得风风光光的,林文珺这回都问明白了,要搭棚撑伞,还得有鼓乐,这些都要先提前准备好。
那人还提醒:“老人的衣服鞋子买了没有?还有铺盖,得缎子的,莲花水纹的要么就仙鹤纹的,你们家讲究,那就两种都要吧。”
女人来的时候就看过了,门口停的车可不便宜,一看就舍得花钱办丧事。
老爷子有中山装,鞋子得买双新的,照片也得先准备起来。
油灯和香火都准备好了,林文珺这才想起女儿们,江宁带圆圆在小房间里,外面吵吵闹闹人来人往。
圆圆烦了,大声发脾气:“吵死啦!”
可她发脾气,大人们没人听她的,还都看着她发笑,江宁赶紧安抚妹妹:“嘘,你乖点,我们马上去新房子。”她刚刚听见妈妈跟爸爸商量了。
今天晚上妈妈带她们去新家,爸爸在这里陪。
圆圆捂着耳朵,趴在姐姐身上撒娇,就在江宁快要管不住她的时候,妈妈进来了:“宁宁,你带妹妹先回去,舅舅来接你们。”
圆圆认识舅舅,伸手就要林卫东抱,林卫东开车把两个孩子先带走。
“还没吃饭吧?舅舅带你们去吃小笼包。”林卫东也是从厂里赶过来的,老婆给他打的电话,冯兰也带着分公司的人在三亚呢。
今天中午飞机才落地,得再坐火车回来。
小佟也忙前跑后,司机小何跟小佟两个人就近找了个宾馆,小佟跟小何说:“你把车钥匙给我,我睡车里,老板一叫,就能走。”
林文珺安顿好一切,屋里的人也散了一半。
那边拖家带口全来了,老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抹眼泪呢,还有江耀和赵英,话说得漂亮,也没一个打算帮帮林文珺的忙。
“文珺?都安排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来帮帮忙啊?”赵英这么问。
“还不一定呢,我就是提前打个招呼。”
后妈一来,江惠娟江惠锦两个人就沉下脸不说话,江惠洁又大着肚子,林文珺就说:“小妹先回去吧,二姐三姐送一送。”
江惠洁摇头:“我再陪一会儿吧。”
姐姐们和嫂嫂都让她回去,她才站起来,刚站起来就从窗口看见外面的有个女人进来:“大姐!”
江惠娅回来了。
第218章 骨头 没有握一握父亲的手。
刚刚还坐着抹眼泪的女人, 一下就不哭了。
这一片的楼都老了,楼道窄小阴暗,开门进来又是走廊, 夏天都不见得有光, 冬天更是潮湿。
为了来人方便,大门根本就没关, 林文珺还把灯都打开了。
江惠娅就这么走了进来, 上一次母亲迁坟,那边一家没过来。本来也不是他们的亲妈,到了烧柱香是礼数,不到也说不出什么来。
上次没碰见,这回全遇上了。
老太太就坐在正对着门的那张椅子上, 不论谁进门都能看见她在抹泪, 江惠娅一进屋门就看见她。
看见了,又仿佛没看见, 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去。
老太太一下收声, 她愣神的功夫,江惠娅已经走到妹妹们身边,她看妹妹一眼, 开口先跟林文珺打招呼。
“文珺, 辛苦你了。”上次迁坟也就是弟弟弟媳妇在忙。
她上回来就看明白了。
小妹太小,又没成家, 这种事情帮不上也正常。老三想帮,也只能跑跑腿,家里钱不归她管,心有余力不足。
老二……心里永远先算自己的得失,其实江惠娅也瞧出来了, 弟弟这性格,怎么可能让老二出钱呢,连意思一下,摆摆样子都不肯。
“大姐。”上回见她还是几年前,样子一点也没变。
江惠娅腰板笔直,人也清瘦,看着完全不像江家人的样子,哪怕江惠娟呢,脸诚都是带点圆的,江惠锦更是了,见人先是一张讨喜的笑面孔。
她不,瘦、严肃,穿件有些过时的外套,剪着短头发。
“把东西给我吧。”江惠娟瞥一眼那一家子,看老太婆不哭了,有点抖起来,好像来人给她们撑腰了,终于有人来戳破老太婆的西洋镜,大声张罗起来。
江惠娅随手把包往地上一放,林文珺倒茶给她:“先喝口茶歇一歇,我进去告诉爸。”
让老人有个心理准备,二十多年没见的女儿,连迁坟也不肯见一面,现在回来了,怕江连清一时接受不住。
就连江耀也记得江惠娅,他们都是一个村的,他比江烨还大两岁,那一年刚恢复的高考,村子里考去的大学生不多。
江惠娅还是女的,女大学生。
江耀笑着跟江惠娅打招呼:“大姐回来了,路上顺不顺利?火车票不好买吧?”就快过年了,到处的火车票那都不好买,他问一嘴,也显得关心。
江惠娅没理他,也没理他那个兜起笑脸也想搭话的老婆。
她当作这个屋子里没有那一家人。
老二江惠娟绷着脸,好险没笑出业,跟两个妹妹换眼色。老三江惠锦却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她既想劝和,说两句和稀泥的话,爸爸都这样了,这时候了没必要。
林文珺从屋里出来,轻叫一声:“大姐。”冲她点点头。
江惠娅就从客厅走进去了,江耀哪受得了这个,他马上就说:“妈身体也不好,我先送她回去休息一下,下午再过来。”
赵英拎起包,还想再客气两句呢,老太太逃似的出门边,站在楼道里等儿子儿媳妇。
客厅里又只剩下三姐妹,江惠洁年纪最小,亲妈去世的时候她才刚七岁,上回两边没碰面,这次她看见了问:“她看见大姐怎么这么心虚?”
江惠娟哼一声:“大姐没去上大学之前,在村里也是有名的。”那会儿她刚读上高中,人人都说,得像她姐姐一样,考大学。
江惠娟也憧憬过,但妈走的时候,大姐都还没毕业呢,她把高中读完,就开始工作了。
刚刚心里还觉得出了口气,想到这些,得意之情又淡下去,她还念完了高中,老三跟在她下面,稀里糊涂的初中毕业就工作了。
要是小妹跟她们的年纪差不多,说不定也一样,初中毕业出来工作,哪还能在现在的单位,找到现在这个对象?
江惠娟心里替老三可惜,又有点庆幸。
江惠娅走进屋门,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江烨和林文珺出来,把门给带上了。
“回来了。”三个字,江连清说得很费力气,记忆里大女儿还是背着包刚刚离开家的样子,没想到一眨眼就二十多年多过去了。
江惠娅“嗯”一声,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看着爸爸。
年轻的时候呢,想像过很多次这种场景,咬牙切齿地想,熬不下去的时候就想将来要怎么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想怎么打他的脸,问他有没有良心!
迷茫的时候也想,到底是她爸爸没良心呢,还是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没良心。
妈过的日子,一挤就是一把苦水,一生怀念追思是奢望,江惠娅也没想用圣人情圣的标准来要求父亲。
可他总不能,在妈还没死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先找好下家吧?
那妈妈这一生,为这个男人付出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那边也有个儿子,有孩子就知道照顾孩子,也能照顾照顾你几个妹妹。”他急巴巴再婚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
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不是没人追求,读书的时候有大学里的同学,工作后又有同事,可二十多岁时光很快过去了。
越是想得明白,越觉得没有必要。
江连清可能是想跟女儿说什么的,但江惠娅已经不期待从他的嘴里听到些什么了,她只是静静坐着,看着他。
屋里装了空调,江连清盖着薄被子,他勉强从被子里面伸出手来,想握一握女儿的手。
江惠娅低头看着,江连清记得女儿年轻时的模样,她也是圆脸,去上大学的时候,她妈给她做了一件的确良的花衬衫,结两根大辫子,眼睛里都笑。
江惠娅也记得父亲壮年时的模样,她甚至想起母亲不让他们几个孩子看父亲落魄的样子。
父亲顶着烈日,挂牌子游村的时候,妈把她们全锁在家里,自己提着壶跟在后面,求那些小将们给丈夫口水喝。
他现在躺在床上,头发花白,脸上手上全是老人斑。
江惠娅看见他颤抖的手,她替江连清掖掖被子,把他伸出来手盖住了。
至始至终,也没有握一握父亲的手。
江烨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他不想看见二姐三姐几个,但声音不断传进来,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屋里刚刚满是人,满地的鞋印,水果皮瓜子皮扔了一地。
林文珺看不过去,她从来都是要干净的人,把沙发拍干净,脱掉大衣,拿扫把进来,江烨听见二姐说了一声:“你别来,我来我来。”
但真正干活的肯定是三姐。
林文珺扫里面,江惠锦扫外面,很快把垃圾收拾出去,这厕所也不知多少人用过,没法看了,干脆开着花洒全冲一遍。
等收拾完了,她才回来坐下:“我给大姐也订了酒店,等会问问她,愿意呢,就住新房子里。”
其实一起住是最好的,万一有什么事儿,开车就能赶过来,也不用再去接人。
“你今天住这儿,我把水都烧好了,等会晚上我去买几个熟菜,下面条吃吧。”林文珺说了些琐碎事,又问他,“爸,还有什么想说的?还有什么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