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这么大，各个厂子里都有熟人，父母的岗位给子女顶上，越是这样，越是要名声好听。
腊月二十九夜里，街上几乎没车，马路两边都悬着红灯笼，林文珺望着红灯光影，重来一次，她明白是明白了，但有些情绪依旧在心头涌动。
江烨在红绿灯前停下，两个女儿在后车座上睡得跟小猪一样，他回头看一眼孩子，突然说：“要是我妈还在，她要什么，我都给她买。”
房子、衣服、首饰，什么都行，他什么都能买。
林文珺转过头来，她借着红灯微弱的光，看江烨脸上的表情，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头。
江宁半夜醒了，房间里台灯亮着，她床边被围了一圈枕头。
抬头去看另一张床，也围着一圈枕头，床边还放了两把椅子，江宁迷迷糊糊叫一声：“妈妈。”
没听到妈妈的回答，她又一歪头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第二天江宁是被妈妈拍醒的：“快起来了，妹妹都醒了。”
江宁一睁眼，就看见圆圆坐在枕头堆里，小脸懵乎乎，脑袋上软毛翘着，她立刻就爬起来，跳到对面床上，亲妹妹的小手。
“别玩啦，刷牙洗脸。”牙刷毛巾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连牙膏都给已经挤好了。
江宁用的儿童电动牙刷是林文珺专门托钟雪买的，宁宁太爱吃糖了，已经有长蛀牙的苗头，她刷牙很惜力气，给她买了电动牙刷她倒能乖乖刷干净。
江宁刷了一嘴泡沫，突然问妈妈：“妈妈，我昨天晚上叫你，你怎么不回答我呀？”
林文珺搓毛巾给圆圆洗脸，再给她换上小裙子，头发还没长长，但能夹上小花发夹了，她甩甩手上的水珠：“没有啊，你是不是作梦了呀？”
江宁吐掉泡泡，觉得自己可能是作梦了。
今年年三十，这还是江宁第一次在宾馆里过年三十，她换上去年爸爸给买的洋红色大衣，穿上小靴子，跟哥哥姐姐们去看电影。
“一定要跟着姐姐，不能跑远知道吗？”
电影院离宾馆只隔两条马路，林文珺把女儿送到电影院门口，妍妍和小伟都是自己从家里走过来的。
老城区走一走也就五六分钟，她又叮嘱林妍：“看完电影一定要把妹妹送到宾馆，然后我送你们回家。”
连林妍都觉得大姑姑小提大作，她都十三岁了，平时去少年宫学画画学手风琴，都是她自己去的。
检票员坐在放映厅前，一边磕瓜子一边检票，抬眼竟然认出了林文珺：“文珺？”
林文珺已经不记得她了，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瓜子皮：“我呀陈红，原来跟你一个车间的！你忘了啊？”
林文珺想起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我听说你跟你老公去海市了，还听说你开了个公司，回来过年啊？”
她前年好像见过林文珺一次，那时候她还以为林文珺去海市，是跟着老公跑工地了，人黑了一圈，衣服也穿得普通，这次再见倒有点年轻时刚进厂的样子。
“嗯，我回来的过年的，你大年三十还上班啊？”林文珺送完孩子就准备走，她跟江惠洁约好了一起去看房子。
“我们又不歇的喽。”陈红算是有办法的，眼看丝厂不行了，又找了个电影院的工作，她烫着大波浪，纹了眉毛，穿着过年的鲜艳羊毛衫。
看林文珺也没烫头发，也没化浓妆，就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配里的白色薄开衫，脖子里面一条小丝巾，背个小挎包。
“你现在好洋气哦。”陈红说完又笑，“不过你以前在厂里，就是最要好看的。”大家没烫头的时候，她先烫，什么蝙蝠衫，填肩外套，全是林文珺先穿出来的。
这么看来，海市现在肯定流行这种简单的打扮，果然比烫头纹眉显得年轻。
陈红立刻觉得自己刚烫的头发不时兴了，纹的眉毛也老气得很。
林文珺笑了：“你不是也时髦嘛，高跟鞋子好亮啊。”
“你有事情要去忙啊？”
“对，回来给我爸妈买房子，离开厂里也有好久不见了，我们有空再聊。”林文珺说完跟陈红告别。
嚯，都回来给爸妈买房子，那她这公司开得真是好了。
陈红抓了一把果子花生糖，在放映厅里找到江宁几个，给了他们一把糖。
今天电影院在放李连杰的电影，而且是多部连播，陈红放江宁他们出去吃肯德基，吃完再回来继续看电影。
一直玩到下午，林妍把江宁送回宾馆，她和小伟自己坐公交车回家。
江惠洁一边看房一边问：“嫂嫂，爸真给我买房子啊？”
“是啊，爸就是这么说的，今天晚上吃饭，也会明讲的。”林文珺仔细替江惠洁考虑地段。
“但是……周俊峰家里给他准备了房子。”江惠洁说完脸就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她跟周俊峰才刚谈了三四个月，周家就把房子买好了。
“那不是挺好的嘛，他也有，你也有。”现在的女孩儿还没有婚前财产的认识，林文珺决定给小姑子好好灌输一下，“你有自己的房子，你腰杆子就硬，别以为没娘家妈可靠，你就好拿捏。”
“我知道爸爸是为我好，但几个姐姐那儿……”江惠洁自己也知道，几个姐姐偶尔也会因为父亲贴补她零花钱，说些酸话。
林文珺捏捏她的手：“今天晚上，爸爸有重要的事要说。”
江惠洁也猜到了，两边的家，可没有一起吃过年夜饭。
“不给你，不要讨，给你的，你就拿！”林文珺拉着她，“走，咱们再看看那边的电梯房，要买就买高层，采光好。”
现在可没有高层低层不同价位，一样的价钱当然买阳光好的。
晚上的年夜饭，就订在林文珺他们住的宾馆里，她和江惠洁看完房子回来，江烨已经一觉睡醒了。
江宁自己换好衣服，又给妹妹穿小裙子小皮鞋，打扮妹妹，像打扮洋娃娃，还捏捏圆圆胳膊上的肉肉：“好胖呀，小胖人咕隆咚。”
江烨也换好衣服，他看老婆还这个打扮：“你买的新衣服呢？干嘛不换上？”
林文珺没打算换，她掏出戒指盒，从里面拿出钻戒，套在手指上：“这样行了吧？”
买的时候还觉得单一颗钻石太素了，戴在手上还真是亮眼，江烨看了又看：“回去再买个钻石的项链。”
一家人坐电梯去中餐厅，江烨在电梯里说：“林老虎，预备发威。”
江宁今天刚刚看了电影《方世玉》，她扭头就学电影里的腔调：“我林老虎，以德糊人！”
第105章 又一个，江家不肯……
林文珺曲起手指, 在女儿脑袋上磕一下，江宁吃到鼠年最后一个“毛栗子”，她摸摸头妈妈现在打人, 一点也不疼了。
包厢里几家人已经到了, 只有江连清还没来，江惠娟一看见林文珺就走过来：“文珺, 爸爸把我们都叫过来,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啊？”
“知道。”
这么兴师动众的，江惠娟其实已经猜到了，肯定是爸爸这回生了癌症，想把东西提前都分掉。
她刚刚就是这么问小妹的，小妹怎么也不肯说。
没想到林文珺承认的倒挺痛快的, 江惠娟又问：“那是为什么啊？”
“等爸来了, 让他自己说吧。”林文珺怀里抱着圆圆，走到最角落里, 离那群抽烟的男人们远一点。
又让服务员开一点窗通风, 这还没上菜呢，就烟雾缭绕的。
江宁已经混到孩子堆里去了，江烨家里姐妹四个, 加他一共五个。
大姐江惠娅自从父亲再婚, 就跟父亲断绝了往来，渐渐连姐妹也不走动了。上回迁母亲的坟, 她回来过一次，这次请她，她没回来。
但她给江烨打了个电话，问父亲的病情，知道江连清得的病就是母亲得的病, 她在电话里，笑了一声。
江惠娟、江惠锦、江惠洁，三姐妹坐在一起，两个姐姐围着最小的妹妹，想从她嘴里套话，问爸爸到底一家能分多少钱。
江惠娟生了个儿子，江惠锦生的女儿，江宁虽然年纪最小，但她最有主意，她跟玲玲姐姐说：“等会江骄要来，我们俩谁也不要理她！”
甘玲笑了，她点点头，重复妹妹说的话：“好，我们不理她，不跟她玩。”她拉住江宁的手，“宁宁，你还生我的气吗？”
江宁完全忘记了，她看着甘玲：“生什么气啊？”
甘玲笑了，她有个酒窝，一笑就特别甜：“我去你家的时候，说房子太小，你就生我的气了。”
那是前年的事情，那时候江宁还跟爸爸妈妈住在一居室里，甘玲家已经住上三室了，她一说，江宁就跟小炮仗似的，“噼哩叭啦”炸起来。
“我现在也有自己的房间啦，我一间，圆圆一间，爸爸妈妈一间，我还有钢琴呢，你什么时候去我家玩啊？”江宁手指头动的飞快，“我弹钢琴给你听！”
甘玲看妹妹不生气，就已经很高兴了，她跟江宁手拉手，走到林文珺面前：“舅妈，过年好。”
林文珺看着她，笑着摸摸她的头，甘玲比江宁大一岁。
江宁已经是女孩里长得漂亮的，甘玲还要更漂亮些，她比起像妈妈，更像亲奶奶，大眼睛，小酒窝。
现在她还眼睛明亮，有神。后来这双漂亮的眼睛，像干涸的泉。
这又是一个，江家不肯结婚的女孩儿。
江连清人还在的时候，甘跃进还不敢对老婆怎么样，等老丈人一死，江惠锦又下岗了，他就在外面无法无天起来。
为什么江惠锦帮不了江惠洁，因为甘跃进也一样爱打老婆，清醒的时候只打老婆，喝了酒连女儿也一起打。
甘玲不像江容，她唯一能做的抗争，就是自己不结婚。
甘跃进打老婆打得更狠，觉得家里养了个“老姑娘”，别人都当外公了，他连女儿的喜酒都请不了，脸上没光彩。
除了打老婆，他还掌管着女儿的工资卡，甘玲要是不肯给，他就打她妈，大冬天的把母女俩赶出家门，两人连个过夜的地方都没有。
甘跃进当过兵，嗓门特别大，他现在就在跟江烨嚷嚷：“我是不能生儿子，你呢，你赚那么多钱，连个儿子都没有，赚钱干什么用。”
甘玲听见了，江宁也听见了。
林文珺把圆圆交给江惠洁，自己走过去：“三姐夫说什么呢，我也来听听。”
江烨手里还拿着烟，他立刻知道老婆要发威，现在的林文珺脾气那可爆，一句都不容人：“没什么，说着玩。”
“三姐夫要这么想要儿子，就拿出魄力来嘛！公职别干了，又不一定要吃公家饭，现在交点罚款，也能生。”
甘跃进一听，牛眼就瞪大了，他好好的工作，哪能不干呢，他今年就要升了。
“不肯啊，那说明三姐夫不是真心想要儿子，真想要，那砸锅卖铁也生啊！”林文珺笑盈盈说这话，她说话的时候，江烨低头搓着香烟灰。
王金龙原来是怎么也得跳出来说两句的，他有儿子啊，没什么可显摆的，他还能显摆儿子啊！
但经过工地材料费那件事，他不敢当着林文珺的面说什么了。
林文珺手里可还留着他吃回扣的证据呢，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二姐夫，我是看你是亲戚，你这个金额，都够坐牢了，总不能让二姐给你送牢饭吧。”
“你敢！你一个女人你就作主啦？江烨还没说什么呢！”
“二姐夫，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夫妻共同财产，江烨不要，我也有权利追讨。”
王金龙当时就跟老婆一起痛骂林文珺，骂完心里又怕：“她总不会，真的报警吧？”现在看看，要真把她惹急了，她还真敢报警。
他出头劝甘跃进：“妹夫，少说两句，你这还没喝酒呢。”等会还要分钱，把这女人惹急了，万一撺掇老头子把钱都留给儿子呢。
林文珺扫男人们一眼，转身回去了。
江宁早就去玩了，甘玲靠在妈妈身边，江惠锦问女儿：“怎么啦？是不是肚子疼啊？你不是一直说要跟宁宁玩嘛，去玩吧。”
江惠锦听这些话，已经没反应了，她没觉得甘跃进说的有什么不对的。
林文珺把甘玲叫过来，她给甘玲买了个小金铃，挂在她脖子里：“别听你爸爸的。”再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让每天都听这些话的女孩，有自己的主见呢。
甘玲眼眶一红，她其实都懂。
看着甘玲，林文珺又看江宁。这些话，江宁或多或少也听过，林文珺万分庆幸江宁的性格不像上辈子的自己。
江宁更像江烨，谁也不能磨掉她的骄傲。
“宁宁！过来。”
江宁跑到妈妈身边，她急吼吼告诉妈妈：“妈妈，等我五年级，我也还是三名。”
王皓哥哥还想用成绩压过她，说五年级的功课比三年级深，所以他的排名才低，连二姑也跟着帮腔：“男孩子，以后成绩就上来了，女孩长大数学就不行了。”
江宁看看二姑，问：“那二姑怎么还当数学老师？哥哥的作文上过报纸吗？”她昂起头，翘着下巴。
江惠娟没话可说，私下埋怨儿子：“不是跟你说了，问你成绩，你就说考得好嘛。”
江宁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一把拉过甘玲，她准备了秘密武器，她把妈妈送给她的魔法盒带来了，让江骄干看着。
江连清来了，身后是一大家子人，他后来的一大家子人。
所有人都站起来，江惠娟叫得最亲热：“爸爸来了，路上不堵吧？”
江连清咳嗽两声，本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等年夜饭吃完了，再说重要的事，没想到江连清一进门就说：“都到了吧。”
少一个江惠娅。
江连清点点头，他目光划过每一个子女，竟然没再回避这件事，而是说：“我先说，说完了给惠娅打个电话。”老头子还是第一次亲自给女儿打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