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耳边一炸。
彭锦绣显然也惊住了:“你乱说!”
“好,我乱说。但你想想,京中这些名公巨卿给女儿挑选亲事时,为何从未考虑过郡王殿下?郑仆射宁愿选个寒门出身的卢进士,也没有要与郡王府结亲的意思。论理郡王殿下身份贵重,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大家都对当年的事存着疑心。这些年成王夫妇和圣人待郡王殿下就跟亲骨肉似的,圣人为了殚压那些流言蜚语,甚至早早就给郡王殿下赐府封地,但这样做也打消不了人们的猜疑。”
墙后安静了好一会,彭锦绣再开口的时候,嗓腔带着点颤意:“可笑!可笑至极!这些人都疯了吗,这等无根之谈也敢乱传。再说了,连圣人和成王都不信的谣言,我为何要信?”
“呵,‘众口铄金,曾参杀人’。流言虽污贱至极,却是天底下最伤人的利器,你瞧瞧吧,这不是连皇权都堵不住悠悠众口吗?何况这传言也不是全不可信,你看郡王殿下的长相,是不是跟他长兄蔺效一点也不像?”
“也许郡王殿下像他阿娘呢?阿姐,你为何不瞧瞧你自己,我和你虽是双生儿,长相上还不完全一样呢。”
“你冲我嚷什么?阿姐跟你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且等着吧,云隐书院没几日就要重开了,皇室子弟当中,年岁最长的是郡王殿下,到了今年,连太子和成王世子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到时候你瞧院里那些女学生,尤其是门第荣耀些的,是不是一个个只打太子和成王世子的主意。这其中的缘故,你自个儿在这琢磨吧!”
脚步声再次响起,并且又快又急,看样子彭花月这次是真走了,彭锦绣留在原地没动,仿佛仍在赌气。过不一会,终于忍不住跺了跺脚,也急匆匆离去了。
滕玉意确定周围没有别人了,静悄悄从假山后出来,心知阿姐估计早在寻她了,只是多半被端福悄悄拦住了,她忙沿着原路往回走,然而耳边不断回响彭氏姐妹的那番话。
原来淳安郡王身上背负着那样不堪的谣言……记得前世郡王殿下一直没有定亲,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从来没与成王蔺效打过交道,但从蔺承佑的态度来看,显然没把这谣言放在心上,不然不会与淳安郡王那样亲近,还动不动就把“皇叔”挂在嘴上。
而从刚才彭氏姐妹的对话来看,彭花月苦劝妹妹打消对郡王殿下的心思,却也隐约透露了自己非太子和成王世子不嫁,姐妹俩这样急着谋划亲事,看来并不清楚自己的阿爷在筹谋着起兵造反。
思量着绕过假山,果然瞧见杜庭兰在小院前焦急张望。
滕玉意怕引来旁人的疑虑,故意沿着清泉石阶绕了一圈,末了穿过花丛,快步朝杜庭兰走去。
杜庭兰松了口气:“你去哪了?我想去找你,结果瞧见端福在那头冲我使眼色。”
“我好奇观里的机关,就到那边瞧了瞧。”滕玉意挽住杜庭兰的胳膊,低声道,“不巧撞见彭家姐妹吵嘴。”
杜庭兰有些好奇:“她们俩吵架了?”
“也没吵得很凶,不过拌了几句嘴。”那些不堪的谣言她才懒得传播。
杜庭兰历来不爱探究旁人的私隐,便也没再追问,只仰头看了看天色:“快到午时了,刚才我瞧见好些女冠人提着食盒往云会堂的方向去了,估摸着快要开席了……”
刚走回桃林,李淮固和武绮等人从林中过来,看到她们笑说:“正寻你们几个呢,快要开席了,玉真女冠观的素膳可是长安一绝,你们再不回来,当心席上的酒菜被我们吃光了。噫,彭大娘和彭二娘呢?”
滕玉意一讶,彭花月和彭锦绣比她走得要早,照理早就该回桃林了。
“是不是到别的地方赏景去了?”
武绮不以为意:“我让婢女们去寻一寻。”
仕女们结伴而行,一面说笑一面朝云会堂而去,哪知没走多远,天空陡然一亮,没等众人明白怎么回事,头顶就炸开一声巨响。
那声音大得惊人,仿佛能一瞬间震碎人的心魂,几位胆小的娘子当场吓得惊声尖叫起来,剩下的虽然没叫出声,面色也都变了一变。
杜庭兰吓得把滕玉意拉到自己身旁,滕玉意死死盯着天空,武绮胆子最大,呆愣了片刻,看着头顶道:“今日算是开眼了,我长到这么大,头一次看到大晴天劈雷……”
那道惊雷滚过之后,天色迅即恢复如初,女孩们静立了一会,渐渐又松懈下来。
可滕玉意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仿佛为了应验她的预感,不等她再次迈步,袖中的小涯剑就发起热来。
滕玉意心里突突狂跳起来,忙对众人说:“这地方不对劲,快走。”
说着拽着杜庭兰就朝前跑,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院外也急匆匆走来一群女冠人,领头的人恰是住持。
住持似乎也被这怪雷惊动了,居然顾不得风仪了,隔老远就冲她们高喊:“天象有异,檀越们快随贫道速速离观。”
此话一出,周围忽然刮起一阵盲风怪雨,狂风卷起硕大的雨滴,劈头盖脸朝人卷过来,滕玉意有心跑到对面去,竟是寸步难行,好不容易风停雨息,她揉掉眼睫上的雨滴睁开眼,对面的女冠人们早就不见人影了。
众女再次尖叫起来,慌不择路朝院外跑,然而跑着跑着,脚下的墁砖突然变成了茵草地,慌忙张望四周,才发现她们又跑回了桃花林中。
这下连武绮都吓得魂飞魄散了,慌得与身边的几位女伴抱在一起:“怎么又回来了?住持呢?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人影了?”
杜庭兰颤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滕玉意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不休,她现在已经十分肯定周围来邪祟了,先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得赶快离开这古怪的桃林才是,然而没等她静下心思量对策,腕子上的玄音铃就响了起来,响得又急又凶,似乎很不得在她腕子上炸裂开来。
滕玉意项上寒毛一竖,哪怕那回尸邪来时,玄音铃也没响得这样凶,尸邪已经够邪门了,莫非还有比尸邪更可怖的邪物?
众女本就吓得魂不附体,听见这不合时宜的铃铛声,不由都打了个寒战:“谁的铃铛?别让它吵了,好吓人。”
李淮固白着脸张望左右,目光掠过滕玉意这边时定了一下:“好像、好像是滕娘子身上的。”
段青樱带着哭腔道:“别管什么铃铛不铃铛了,你们都怎么了,都愣着做什么,我们快走啊。”
小娘子们被这话一提醒,相互拉拽着朝林外的方向跑。
郑霜银赶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行,这桃林有点不对劲,我们别再乱走了。别忘了,刚才我们就没能跑出去。”
她勉强维持镇定,但脸色极难看。
“没错,这、这好像叫鬼打墙,再没头苍蝇似的乱走,只会把人困死在原地。”
“那可怎么办?”女孩们不得不刹住脚步,有人呜呜哭了起来。
滕玉意调转脑袋分辨四周,她这人,越是身处险境,越能急中生智,在她看来,周围的桃树还是那些桃树,林外的银杏树也还是那个银杏树,但不知为何,周遭这一切似乎与先前不太一样了,她努力辨别方位,试图弄清其中的不同之处,不料这时候,后方忽然响起一道清越的嗓音:“诸位檀越,敢问住持在何处?”
众女回头,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斯斯文文的和尚,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缁衣芒鞋,慈眉善目,体格高大,面白如瓠。
桃林里原本只有一群小娘子,突然冒出个大和尚,女孩们心里难免觉得古怪,但玉真女冠观闻名遐迩,平日就常有外地僧侣慕名前来造访,何况这和尚看着着实和善,想了想,只当这和尚是不小心闯进来的,便惶然应道:“我们也不知住持去了何处。”
武绮审慎地打量和尚:“大和尚,你是何时进来的?适才有没有听见那道怪雷?”
和尚左手拿着把蒲扇,右手捧着个铜钵,手中摇扇,口中里却笑道:“贫僧就是因为路过观门口时遇见了电闪雷鸣,才不得已进来躲雨,后来也不知怎么地,转着转着就到此处了,刚才向檀越们打听住持的下落,也是想向观里讨口水喝。”
众女看他身上袈裟上沾了不少豆大的雨点,果是为了避雨误闯进来的,再听他说话斯文有礼,疑虑便又打消了几分,这古怪“桃林”正让她们惊疑不安,多了这样一位慈眉善目的法师相伴,连恐惧感仿佛都减轻了不少。
武绮松了口气,恳切地对和尚道:“不瞒上人说,我们在此迷路了,上人既能走进桃林,一定是无意间破了这机关,那就烦请上人沿原路带我们出去吧。”
和尚笑面如佛,环顾左右道:“原来如此。贫僧记得是打这边过来的,檀越们随贫僧走吧。”
杜庭兰拽着滕玉意忙要跟上,一下子居然没拽动,诧异回头看,就见妹妹死死盯着和尚的背影,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杜庭兰心口一缩:“怎么了?”
滕玉意神色紧张地抬了抬手,示意杜庭兰看她腕子上那串响动不休的铃铛,然后冲杜庭兰无声地吐出四个字:它是邪物。
杜庭兰头皮一炸,先前她也起过疑,只是这和尚的模样实在让人联想不到妖邪,但妹妹这铃铛是青云观之物,绝不会胡乱示警的。
眼看女伴们都跟上去了,杜庭兰又惊又急,攥紧了滕玉意的手,也无声做起嘴型来:那怎么办?
滕玉意竭力稳住心神,不管怎么样,先弄清这和尚的来历再说,于是暗自用手指敲了敲小涯剑,示意小老头快快出来。
这回小涯的反应倒是快得出奇,几乎在她敲动剑柄的同时,袖笼里就有了动静,很快,滕玉意感觉胳膊上有个小人立起来了,奇怪小涯一出来,她的袖子也开始轻轻抖动。
滕玉意一愣,陡然意识到小涯的双腿在发抖。
这简直让她惊骇莫名,上回尸邪来时,小涯虽然表现得很不讲义气,但好歹没失态,这次他竟吓成这样。
只一瞬,小涯就飞快在她胳膊上写起东西来,滕玉意凝神分辨,意识到小涯写的是:完了,完了,是耐重。
小老头在滕玉意的胳膊上哆哆嗦嗦写完这几个字,袖中便再无动静,显然完成任务后,他又飞快逃回剑中了。
滕玉意傻眼了,喂,你倒是把话给我说明白了再走。什么是“耐重”?又为何说“完了”?
但不论她如何摆弄小剑,小涯死活不出来,她无计可施,只得抬头看着和尚的背影,和尚领着众女已经走了一小段路了,出口依旧渺无踪迹。
滕玉意心乱如麻,不弄明白对方的底细就出手,只会让她们死得更快。
耐重,何为耐重?
是鬼、是妖、还是魔?
能叫小涯怕成这幅鬼样子,绝不会是无名小辈。
滕玉意搜索枯肠,隐约记起在哪儿见过这两个字,忽想起阿姐常看佛家典故,没准能知道这两个字的由来,忙擦了把汗,附耳对杜庭兰道:“阿姐可听说过‘耐重’?”
杜庭兰顿了顿,仿佛在消化滕玉意这句话,旋即她明白了话里的意思,面色刹那间就白了,
她忙在滕玉意耳边说:“是、是一种佛家恶鬼。”
滕玉意呼吸又粗重了几分,怪不得有点耳熟,她想起来了,往年在扬州盂兰盆节游灯会时,她曾在夜市上见过好几回题写着“耐重”两个字的木偶。
这种木偶往往比旁物要高壮许多,目闪闪如电,齿锋利如戟刀,哪怕在燠热难当的七月,看到这木偶凶厉威猛的模样,也会让人脊背上生出几分凉意。它的脚下,经常匍匐着各种殊形诡状的恶鬼,就连佛教中被列为“天龙八部”之一的夜叉(注2),也对耐重做出臣服的姿态。
若是在灯会上偶然见到这样的木偶,一定会印象深刻,因为这耐重木偶左脚踏一青色夜叉,右脚踏一赤色夜叉,那种睥睨万鬼的气势,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然而,越回想木偶的模样,滕玉意心里的疑惑就越浓,首先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体面白净的和尚,与那佛教传说中的万鬼之王联系起来,其实假如它真是耐重,害人何必这么麻烦,只需一张口,就可以把她们全数吞入腹中。
她睁大眼睛,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把和尚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望见和尚的鞋底时,心里那丝仅存的侥幸,也顿时化为乌有。
要不要马上拆穿它?她紧张地想,不行,它化作慈眉善目的大和尚,领着她们在林中转来转去,一定在打什么主意。忽又想起尸邪那些捉弄人的把戏,这鬼物莫非也跟尸邪一样有着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在没想好如何应对之前,若是贸然拆穿它,只会激发它的凶性。
忽又想起,彭花月和彭锦绣到哪儿去了?该不会被这和尚吃了吧。但这和尚双手和嘴边看着都干干净净的,不像才吃过人的样子,那彭家姐妹究竟到何处去了。
滕玉意这边胡思乱想,众女则专心随大和尚往外走,走了一会,渐渐也觉得不对劲了,郑霜银看了下周围,谨慎地问:“敢问法师,出口是在前头吗?”
和尚驻足回望,面上的笑容依然和煦:“贫僧也有点糊涂了,记得就在东边,檀越,哪边是东边来着?”
这问题很好答,哪怕人被困在桃林里中,只要稍稍踮起脚尖一望,就能看见南边的云会堂。
郑霜银辨清方向,便要答话,滕玉意心里猛跳起来,抢先一步说:“敢问上人法号——”
和尚笑双手合十,洪亮地宣了个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藏机。”
“原来是藏机法师。”滕玉意挤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东边在何处,只要帮法师辨明方向,法师是不是就能把我们领出林子了?”
藏机和尚笑呵呵地说:“檀越先得告诉我东边在哪,贫僧才知道如何走。”
滕玉意却不依不饶:“我告诉法师何为东边,法师就得领我们出去。”
藏机和尚笑靥愈发深,却没再接话。
段青樱等人一心要走出这鬼地方,如今早把指望全压在这大和尚身上了,哪知滕玉意半路跳出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车轱辘来车轱辘去的,眼看要惹恼大和尚,她瞪了眼滕玉意,主动开腔道:“东边在——”
“你给我闭嘴!”滕玉意低喝道。
段青樱呆了一呆,含怒凝视着滕玉意:“你究竟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