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等人一怔,却也顾不上再把镜子夺回来,边跑边喊:“有贼人抢劫朝廷钦差,快来人呐!”
贼子似乎意不在伤人,抢到月朔镜后便舍下众人,转身沿着来路逃遁,一转眼就消失在巷尾。
为首的贼子显然对周围环境很熟悉,将镜子纳入怀中,接连拐了几个弯,很快就逃到了一条窄巷,贼子们扯下面罩松了口气,窄巷旁就是一座空置的宅子,只要翻墙进去就能换下身上这身衣裳了,可没等他攀上垣墙,眼前忽然一亮。
男子面色一沉,巷尾那黑魆魆的角落里,居然早有人候着了。
有人从暗处走来,是位少年郎,火把抬高,火光下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男子脊背上登时涌上一股凉意,这少年顾盼炜如,面如美玉,正是蔺承佑。
蔺承佑举着火把走近,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真他看清那人面目,目光里仍闪现出复杂的情绪。
“真是你。”
宋俭脸上的异色慢慢敛去,自嘲道:“难为你了,布下这样大的局,就为了等我露出破绽。”
第78章 【两更合一】不曾悔……
蔺承佑尚未接话,巷尾又涌上来一队金吾卫,个个手持兵器,分明已等候多时。
荣安伯府的护卫吞了口口水,惶然把刀横挡在胸前:“世子!”
为首的金吾卫认出贼首是宋俭,似是大感意外,但也只怔了怔,就示意底下人上前捉贼,怎知刀身刚一抖,就被蔺承佑拦阻。
“不必了。他不会跑的。”
光是带人抢劫月朔镜的行为就足以说明了一切,如今人赃俱获,无论逃亡或是拒捕,都只会给荣安伯府带来灭顶之灾。宋俭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宋俭面色惨然,长叹道:“罢了。”
锵然一声,他将手中兵器扔到脚边。
他身后两名护卫见大势已去,只好也束手就擒。
宋俭藏在怀中的月朔镜仍在自发流淌污血,短短一瞬就染透了他的前襟,可他似乎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定定出了回神,抬眸看向蔺承佑:“论理我并未露出马脚,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蔺承佑看看头顶的穹窿,大隐寺那边估计快有动静了,真凶忙着谋取月朔童君,断然照应不到宋俭这边,趁这机会赶快从宋俭口中问到几个关键线索才要紧。
他淡声道:“是宋大哥自己告诉我的。”
宋俭疑惑:“我?”
蔺承佑:“那晚我去荣安伯府打听小姜氏出事前可有什么异常举止时,宋大哥脸上的哀戚之色几可乱真,但提到前妻大姜氏时,你的眼神还是不小心泄露了端倪。”
宋俭怔然。
蔺承佑望着宋俭:“宋大哥这些年一直很怀念亡妻吧,那晚你单是提到‘贞娘’二字,眼里都会浮现那样深沉的哀恸,这与你在说到小姜氏时的惺惺作态截然不同,这一点,或许宋大哥自己都没意识到。”
宋俭默然半晌,勉强牵了牵嘴角:“可是光凭这一点,你又怎敢断定我与谋害姜越娘有关?”
蔺承佑笑了笑:“是,光凭这一点的确说明不了什么,可接下来我在调查小姜氏的生平时,发现了太多自相矛盾之处。
“你在人前对小姜氏百般纵容,珍宝首饰任其予取予求,仅仅这两个月,小姜氏单是在各家铺子添置衣裳首饰就花去了数万钱,这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极为宠溺这位新娶的娇妻,可无论坊间还是你们荣安伯府,关于小姜氏的那些流言蜚语就没断过,坊间的议论你或许管不了,府里这些污糟流言传了这么久,你不可能全然不知情,听说伯爷这一年多来身体抱恙,府里的事一直是宋大哥在打理,荣安伯府治下甚严,你却连一个中伤主母的下人都没惩戒过,这只能说明,你面上再怎么伪装,内心深处也根本没想过维护小姜氏。”
“面上百般疼爱小姜氏,却任由谣言伤害妻子,这岂不是自相矛盾?”蔺承佑道,“前两日我去东西两市几家铺子打探,几位店家都说当年大姜氏还在世时常见你陪伴她出门,除了陪着做衣裳挑首饰,连大姜氏爱吃的那几家胡肆也如此,那家专做驼峰炙的胡肆老板至今还记得你和大姜氏,说是你和大姜氏情同胶漆,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恩爱夫妻,可惜恩爱夫妻未到头,成亲才四年大姜氏就走了。”
宋俭神色不变,喉结却涩然滚动了两下。
“与此同时,我也打听到了小姜氏生前爱去哪些铺子,比如西市的香料铺、福安巷的念兹楼、东市的锦云瀑,奇怪的是这些店铺的主家都说从没见你来过,即便去年刚成亲的那阵,你也一次都没陪过小姜氏。对待前后两任妻子态度如此不同,哪个是真情哪个是假意,岂不是一目了然?银钱你可以给,陪伴出门却需要在人前做出种种恩爱姿态,所以明知这样做更不会让人起疑心,你也一次都不肯做。因为你做不到,对不对?宋大哥。”
宋俭依旧没接话,眼里的恨意却微妙地涌动起来。
“那晚我在荣安伯府碰到大宋大哥的大郎和大娘,当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两个孩子却还在等阿爷带他们入睡,我和严司直都觉得奇怪,小姜氏是孩子们的亲姨母,嫁入府中一年多,孩子们照理习惯由她陪伴了,即便小姜氏出了事,也还有乳母照拂。事后我让严司直上门询问大郎和大娘的乳母,乳母们都说,自从大姜氏去世,孩子们一直是宋大哥亲自带着入睡,哪怕后头又娶了小姜氏,宋大哥也照做不误,有时候太晚了,就顺势歇在孩子们的房里,只偶尔要去禁军当值时,才会让乳母们哄睡,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小姜氏才能过来照拂一下,因此孩子们一到晚上就找阿爷,反而与这位亲姨母并不亲近。
“这件事又透露了两个疑点:其一,宋大哥与小姜氏似乎没有面上那么恩爱,否则不会因为哄孩子们入睡就忘了回上房;其二,宋大哥你明明那么喜欢孩子,小姜氏怀孕为何不见你多陪伴她?
“越往下查,疑点就越多。
“那日贵府一位下人听说凶徒并未落网,担心自己被凶徒盯上偷偷跑出来给我送信,说小姜氏怀孕之后,突然就变得疑神疑鬼了,即便大白日午歇也要唤一堆人陪伴,你为了让她安心养胎,不得不找人上门来做法。我听到此处,忽然生出个念头,我原本一直以为小姜氏是因为做过亏心事才会心虚怕鬼,可如今想来,她是不是怀疑自己做过的事情已经泄漏了,担心你报复她才会日夜不安?毕竟夫妻之间的种种,瞒得过外人却瞒不了自己,你是不是真心喜欢她,她自己比谁都清楚。
“所以那日你说去香料铺接她,她才会那样高兴,她以为你终于对她动了心,说不定日后不会再对她那样冷淡了,却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个死局。”
说到此处,蔺承佑深深看宋俭一眼:“说实话,这两日我虽然一直在布局,对于能不能引你们上钩却没多大把握,因为幕后那位真凶每回杀人取胎时都会易容乔装,就算受害者的魂魄找回生前记忆,此人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泄露,所以在布局嫁祸舒文亮时,为了让那个局看上去更逼真,那人甚至把月朔镜放入舒文亮尸首的衣裳里,可你就不一样了。
“你与小姜氏朝夕相处,她怀孕后那样害怕,说明在出事前就已经起了疑心,加上那日她因为你的缘故在香料铺等了那么长时辰,纵算再糊涂,临死的那一瞬间也该猜到了一点真相。等我想通了这一点,才笃定你会上钩。果不其然,你听说我从同州回来便要施法助镜中的冤魂残魄回归原处,担心小姜氏的鬼魂恢复记忆之后会在我面前透露真相,终于决定兵行险招,尤其是因为犯人越狱的缘故改由严司直去同州,对你来说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事到如今,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既然这样担心会查到自己身上来,为何要——”
蔺承佑默了默:“宋大哥,这样做值得吗?”
宋俭脸色愈发苍白,嘴边却慢慢浮现快意的笑容:“你刚才只猜对了一半,姜越娘怕的不是贞娘的鬼魂,因为贞娘在四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了。我之所以夺镜,也不完全是怕你查到我头上,而是我不想让姜越娘这贱人找回残魄重新投胎。”
蔺承佑一怔。
“贞娘最后一次怀孕时,姜越娘说要亲自照拂姐姐主动跑到府里来住,大约是看到我与贞娘恩爱缱绻,而贞娘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是上品,这贱人就起了妒意,屡次在她姐姐面前叹气,说姜家门第寒微,阿爷至今未在朝中谋取到功名,日后她要嫁人,还不知会嫁给怎样一个落魄书生。为了此事,她恨不得日日烧香拜佛。”
宋俭苦笑了一下:“世子想必也听说了,姜家门第寒微,当年我爷娘原本不同意我娶贞娘,是我坚持要娶她的。”
那一年宋俭同几位友人去西郊狩猎,纵马到一家寺庙门前时,不小心冲撞了刚从寺里出来的姜氏父女,姜书生因为躲闪不及,手里那篮香梨当场被马蹄撵得稀烂。
宋俭当时年少骄纵,怎会将一篮梨子放在眼里,纵马要离去,姜贞娘却拦到马前,不卑不亢逼他下马道歉。
他本以为这小娘子诚心拿乔,故意在马上逗了她几句,后来才知这个姜贞娘一贯如此,谦和正直,见识历来不输读书人,左邻右舍无有不喜欢她的,而且姜家虽然清贫,姜贞娘的阿爷却是饱读诗书一身傲骨,姜贞娘的字和书都是她阿爷亲手教的,性情也与她阿爷如出一辙。
来往了几回,宋俭原本存着戏耍之心,结果到最后,反倒是他自己一头陷了进去,他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固执可爱的姜贞娘,想方设法娶她进门。
也就是那时候,宋俭才知道贞娘那个叫越娘的妹妹其实是她叔父家的孩子,因为父母早亡,自小被姜家收养,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姜越娘性情与姜贞娘全然不同。
姜越娘在府里一住就是五六个月,直到姜贞娘临盆那日都伴在贞娘左右,平日倒是很老实,很懂得拿话给她姐姐解闷,待宋家的大郎和大娘也甚有耐心,宋俭还与妻子说,她这个争强好胜的妹妹在姐姐身边待久了,倒是把性情养得好了不少。有一回宋俭从宫卫回来已是半夜了,路过花园时,看到贞娘在树下坐着,他以为贞娘身子不舒服,惊得赶忙上前,走近才发现是姜越娘,姜越娘涂脂抹粉,穿着姐姐的衣裳在树下坐着,看到宋俭就说她觉得气闷来园中走动走动,说完这话就拔腿走了。宋俭当时并未多想,事后才明白,姜越娘早就起了不堪的心思,她贪图富贵,在府里住久了,不只一次说过羡慕姐姐,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姐姐那样嫁入高门,却又因为争强好胜不甘心嫁给庶民,于是就想出了那道毒计,人人都说她与贞娘越长越像,或许姜越娘觉得,只要她能取代姐姐,宋俭就能像对她姐姐那样对待她。即便宋俭不娶她,她也不用因为眼热姐姐的富贵,日夜被嫉妒所折磨。
“贞娘临盆前,稳婆们都说绝不会出岔子,大郎和大娘就是这几个稳婆接生的,当年生得颇顺利,有她们这话,府里的人都放了心,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贞娘会生得那样艰难,她在房里哀叫了两日,我也在外头煎熬了两日,她每喊叫一声,我就觉得有把尖刀在心上割,期间稳婆好几次跑出来告诉我,说贞娘宫缩有些乏力,但也不至于生不下来,一再地叫我放宽心,到后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才慌忙跑出来让我去请奉御,我连夜去请奉御,却因为耽误太久,奉御看了之后只说回天乏术,我自是不肯相信,闯入房里看贞娘,我看到,看到贞娘她——”
宋俭话声戛然而止,因为热气和眼泪堵在了喉咙里,把后面的话都压了回去。
他看到妻子的脸色比纸片还要白,而床上全是殷红的血,一拨稳婆们忙着止血,另几个干脆拿盆来接,可是那血流像是没有尽头,淅淅沥沥,蜿蜒如鲜红的河,贞娘眼睛大睁着,喘着气茫然找寻着什么,听到丈夫的声音,她把下巴微弱地抬了起来。
宋俭心仿佛被重锤击中,跪到床边把妻子搂到怀里,仓皇用脸颊贴她的额头,发觉妻子的体温比冰还要冷,他五内俱焚,忙用手臂圈紧妻子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一边目光四处在房中找寻奉御的身影,一边大声询问自己能做什么,可无论他怎么发问,都只能换来奉御的摇头叹息。
宋俭心魂俱散,眼睁睁看到妻子的生命一点点流失,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绝望,贞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断断续续对他说:“我舍不得你和孩子……嫁给检郎这四年,贞娘日日都欢喜,只恨此生福薄,不得当之,愿有来生,再与……”
宋俭眼泪滂沱而下,这刻他才知道,当一个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脊背都会痛得弯下去,他搂着妻子冰凉的尸首哀哀哭着,几乎痛断了肝肠。
事后稳婆怕被追责,一径说她们事前反复检查过贞娘的胎位和产道,论理绝不可能有问题,为何会死活生不下来,她们也不明白,因为这句话,宋俭才对贞娘的死因起了疑心。可无论两位奉御怎么查,都没发现贞娘的饮食上有问题,加上贞娘从不与人交恶,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害她,查到最后,连宋俭都死心了。
没过一个月,荣安伯夫人也因为儿媳的死导致病情加重去世了。办完丧事一个月,宋俭因为想妻子想得发狂,跑到附近的一家道观,说想见贞娘一面,求道长做法将贞娘的魂魄请来,道长叹了口气,答应帮宋俭设坛作法,怎知忙活了许久,一直没能召来贞娘的魂魄,那位道长便说贞娘走的时候并无挂心之事,已经重新投胎了。魂魄不在世上,自然无法召来。
宋俭听了不肯相信,贞娘最挂心不下他和两个孩子,就算人鬼殊途,她怎么也会回来看他们一眼。后来他接连请了几家道观的道长来看,得到的都是同样的说辞,宋俭就算再不甘心,也只好怅然作罢。
“这期间,那贱人声称探望外甥,陆续从华州到来府里住过几回,前面倒还算克制守礼,后头便精心穿戴好了,屡屡装作无意与我在府里相遇。我虽然察觉了她的心思,却也没想到贞娘的死会与她有关,毕竟贞娘是她姐姐,生前还待她那样好。”
宋俭摇摇头冷笑几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透骨的恨意:“我后来才知道,这世上有人的恶意就像深渊,恶到超出你的想象。一年多前,某一日我在外头回来,半路突然有人拦着我,对我说,前几日有位小娘子去某家道观抽签化灾时,在私底下说了些不得了的话,恰好被这人听到了,怀疑我妻子的死有问题,特地前来告诉我。”
“这个人是不是……”蔺承佑说出一个名字。
宋俭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了然道:“也对,你都能查到我头上,想来早就知道那人了。那人心怀不轨,而我心有所求,我听了这话如遭雷击,为了求证这件事,即刻赶往华州潜到华州岳丈府里,结果在姜越娘的房里搜到了一整套巫蛊之术的器具,这贱人一心想求一门好姻缘,以往就常到各家寺庙道观去烧香,也不知从哪学来了一套巫蛊术,由此打起了害人的主意。为了谋害贞娘,贱人在贞娘临产那日招来了几个怨气重的小鬼,小鬼坐在床上,活活把贞娘拖得元神耗尽,小鬼吸取到了贞娘母子的精元,也就如愿遁走了。可笑的是我们查遍了贞娘的膳食和药饮,却没想过害死贞娘的是这种恶毒至极的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