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樱的种种举止在滕玉意看来,简直不能更古怪了。
又想起蔺承佑那晚的表情,也不知蔺承佑发现了段青樱的什么秘密,居然死活不肯透露。
倘若段青樱只是中了邪,没必要藏着掖着。
春绒一再过来催促,滕玉意只好若有所思朝床边走,走着走着,脑中突然蹿出个念头。
记得那日段青樱也是莫名其妙发呕,姨母看了,就说她当年怀孕时也是如此,看着像伤风,闻什么都爱呕吐。
滕玉意头皮一炸,段青樱该不会是有了身孕吧,暗自在脑中把段青樱连日来的种种异常串起来一想,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难怪蔺承佑欲言又止,想来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人前讨论一个小娘子未婚有孕的事。
滕玉意心啵啵急跳起来,忽听夜空中欻然发出一声巨响,有点像猛兽的吼叫声,又像是沙场上的擂鼓声,大若雷鸣,阴森异常,重重击到人心上,让人浑身发寒。
滕玉意一惊,春绒和碧螺也吓了一跳:“那、那是什么动静?”
却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端福显然已闻声赶来:“娘子!前头似乎有异动。“
滕玉意当机立断穿上外裳和披风,把小涯剑藏在袖中,率先拉开门跑出去:“出了何事?”
端福盯着寺庙上空那诡异的白光,神色越来越古怪:“不知,老奴已经让长庚去前头看了。”
等了一会,外头的小径又响起脚步声,院墙上空火光晃动,来人似乎不少。
“娘子!”是长庚的声音,“明心法师来了。“
下一瞬就听到明心的声音:“滕檀越,耐重闯入了寺中,快随贫僧走。”
春绒等人大吃一惊,滕玉意拉开门,来人都是熟面孔,除了缘觉方丈的两位座下大弟子,还有那日在玉真女冠观帮着降魔的各家道观的道长,几位道人像是临时到寺中来帮着降魔的,个个都神色紧张。
除此之外,人群中还有吓得瑟瑟发抖的彭大娘、李淮固等人,段青樱披着大披风,连眼睛都挡在帷帽下方。
细细扫了一圈,没看见绝圣和弃智,也没看到见天和见仙。
明心道:“事不宜迟,方丈带人在前头困住了耐重,你们没有法力护身,方丈怕耐重的阴力伤及诸檀越,让贫僧带你们到结界中躲一躲。”
滕玉意暗自看了看腕子上的玄音铃,确定来人并无异常,仰头看寺庙上空,顷刻间便阴云密布,忙道:“烦请法师带路。”
明心领着众人径直朝寺后走,路上没人有心思闲聊,几位小娘子惴惴相依,就连平日最爱聒噪的彭二娘都吓得不敢开腔,很快到了后院的厨司,又听前头上空传来一声巨响,明心面色大变,驻足回望片刻,扭头对身边的道人说:“前头就是方丈令人提前准备好的结界了,烦请几位道长将檀越们带过去,阵法不知为何破了,方丈和几位师弟未必能顶得住,贫僧得赶快过去相助。”
几位道长忙道:“降魔要紧,我等安置好几位檀越,立刻前来相助。”
明心匆匆离去,道长们领着一行人走了没多远,头顶雷声滚滚,半空中阴云腾沓而至,云上俨然藏着大物,径直朝众人袭下来,几位小娘子惊声惨叫,众道神色一僵,纷纷拔剑相迎。
一刹那间,只见林中怪雾里缭绕,让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静尘师太扬声道:“诸位檀越,快随贫道走。”
滕玉意本欲跟随,突然意识到,尽管周遭怪状环生,玄音铃和小涯剑却始终未有异样,想起昨日绝圣和弃智的话,心里仿佛掠过一阵狂风,莫非这一切是有人故意在作怪——
她望了望静尘师太的背影,非但不肯再跟上去,反而一把拽住春绒和碧螺,口中对彭大娘等人喝道:“走这边。”
彭大娘和彭二娘还在发怔,李淮固愣了愣,二话不说就朝滕玉意跑来。
静尘师太讶道:“滕檀越,李檀越,这边才是结界。”
滕玉意非但不停,反而跑得更快了,那迷雾极为古怪,仿佛能障人耳目,端福夜视能力极强,一时也难以辨别方向,几个人跟着端福埋头猛跑一阵,只听身后有凄厉的怪叫穿透迷雾,仿佛有无数厉鬼追上来,滕玉意暗道糟糕,迎面却纵来一人,她忙要躲开,却听那人道:“滕玉意?”
说话间纵身落下来,一把扣住了她的胳膊。
滕玉意一惊,那道漂亮的嗓音再熟悉不过了。
“世子?”
李淮固听到这句话,忙也停住了脚步。
端福正要化拳为掌袭击那人,听出是蔺承佑的声音,又硬生生收回了掌风。
眼前火光一闪,蔺承佑点燃了火镰,滕玉意看清他的脸庞,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蔺承佑这一来,厉鬼叫声戛然而止,周遭迷雾也瞬间散去。
蔺承佑用火光匆匆一照,才发现除了滕玉意主仆一行,旁边还有一位小娘子。
李淮固脸色煞白,显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哆嗦了两下,仍不忘行礼:“多谢世子相救。”
蔺承佑垂眸一望,才意识到自己还拽着滕玉意的胳膊,他没别的意思,刚才情急之下怕滕玉意到处乱跑,寺里这样大,到时候不好找,于是忙将手松开,口中道:“正好路过,碰到你们在此乱跑。走吧,我带你们去真正的结界。”
他语气比平时低沉些,也沙哑些,脸上丝毫不见笑意,一望就知道心情不好,滕玉意有些诧异,然而环顾左右,发现她们还在去往厨司的那条路上,虽说有一肚子话想问蔺承佑,比如绝圣和弃智在何处,碍于李淮固在旁边,只好也一言不发。
静尘师太护送着段青樱等人去往厨司后巷,绕来绕去绕了一大圈,仍未到明心法师所说的结界,彭大娘和彭二娘慢慢开始觉得不大对劲了,望着前方静尘师太娇小的身影,颤声道:“师太,为何还未到。“
静尘师太温声道:“绕过这条巷子就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前头道:“阿弥陀佛!孽海茫茫,回头是岸。”
迎面走来一大帮僧道,将静尘师太等人的前路彻底堵死。
第80章 共御魑魅
静尘师太满脸诧色:“方丈?”
来人正是缘觉方丈等人,方丈身后,则是寺里的一众大弟子,再后头,挤着长安各道观的观长,就连刚从外头赶回来的见天和见仙,也都在人堆里,加起来乌压压约有数十人之众,灯火映晃,将巷子照得人影憧憧。
众人模样狼狈不堪,俨然刚经历一场恶战,表情或恼恨,或疑惑,一边用目光找寻着什么,一边说:“怪了,那邪物明明朝后巷遁来了,为何又不见了。静尘师太,你刚才可看到那邪魔了?”
静尘师太愕然四顾:“没瞧见!方丈,耐重从阵法里逃出来了?”
缘觉方丈望着头顶那渺无星痕的夜空,久久未语。
明心等人素来颇重洁净,此刻也是满身污汗:“方丈,为了对付此物,寺中可是头几日就开始打造陀罗尼经幢。弟子想不明白,那魔物既是佛门叛徒,为何我们排好的阵法会失灵。”
缘觉方丈尚未答言,却见前殿上空又亮起一道急电,怪声越来越大,连佛堂里都传来巨响:“不好,那东西又遁到前殿去了。”
有道士惊道:“听这动静,这魔物竟在破坏殿中的罗汉像!”
众人都惊讶到无以复加,妖邪之物向来对佛殿避之不及,这耐重竟如此藐视佛门,不,何止藐视,简直怀着切骨的恨意。
“孽海无涯。”缘觉方丈叹了口气,洪声道,“吾等不能被此物所牵引,明心、见性,到前院重新将陀罗尼经幢竖起,换罗汉阵。”
“是!”
缘觉方丈率先迈步,巷子里重新喧杂起来,静尘师太拽着段青樱留在原地,眼睛却细细辨着众人神色,众人或是使出轻功急纵,或是干脆掠上墙头,都是全力备战的模样。看了一晌,她再无犹疑,趁乱护着段青樱逆着人潮中朝前走,等巷中人都走空了,这才拐出了厨司后头的巷口,出了寺,便大肆拽着段青樱飞纵起来。
段青樱仿佛终于发觉不对劲,忙要挣脱静尘师太,静尘师太抬手就点住了段青樱的哑穴,然后把她往腋下一夹,腾空跳上了对面那座院落的院墙。
那是一座小院,与大隐寺只隔着一条巷子,院中静幽幽的,显然无人在内。
静尘师太落了地,摸到其中一间厢房,推开门,入内,掩上门。
一灯荧然。
房中只有一床、一席、一桌。
静尘师太制住段青樱几处要穴,把她轻轻放到床上,自己则立在床畔侧耳倾听,大隐寺内梵音阵阵,却压不住那掀天而起的阴戾怪声。
静尘师太嘴边微露笑意,先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给自己服下,随后快步走到桌边,揭开香炉,把一块香料投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静尘师太回头看了看床上动弹不得的段青樱,脸上突然露出一点不忍之色,假惺惺地叹了口气。
叹气归叹气,她还是毫不犹豫点燃了那块香料。
很快,香炉里冉冉升起一缕轻烟,随着那烟气幽幽扩散开来,整个房里都弥漫着一缕辣油似的古怪香气。
静尘师太为了等待香料起效,耐心在桌边坐下来,忽觉不对劲,忙要一跃而起,结果迟了一步,外头忽有一支凌厉的金箭透窗射入,一下子射中了她的右肩。
静尘师太心知中计,忙要纵身往后逃,哪知这时候,前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进来的是蔺承佑,后头则是见天和见仙,再后头,居然还有绝圣弃智,以及一位身裹披风的小娘子。这小娘子静尘师太认识,是滕将军的女儿。滕娘子身后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护卫,奇怪的是,护卫手里居然端着一个水盆。
见天在后头看到屋内景象,简直瞠目结舌:“静尘师太?真是你。”
静尘师太左手固住右肩上的那只金笴,转眼就痛得冷汗淋漓,望着来人,表情比他们更惊愕:“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旋即愤然看向蔺承佑:“世子,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伤人?刚才段檀越说她跑累了,贫道只是带她在此歇一歇,”
蔺承佑身负箭囊,径自跨入屋内,打开香炉炉盖,把那块香料掐灭了取出,讽笑道:“歇一歇?顺手还点燃阴毒至极的天水释逻么?”
静尘师太愣了愣:“天水释逻?”
蔺承佑在手里抛了抛那块沉檀色的香料,点头笑道:“没想到今晚都这样乱了,师太取胎的步骤还是纹丝不乱,也对,要谋取月朔童君,离不开这个好东西。点住穴位只能让孕妇不动,却没法让其保持清醒,毕竟人在痛到极点时会自发昏过去,有了这种香料就不一样了,这东西能时刻刺激人的心魂,再痛苦也始终神志清楚,只有如此,才让这些妇人全程看到自己腹内胎儿被取出的景象,继而将满腔怨恨透过脐带传给胎儿,不这样做,又怎能获得月朔童君。如今人赃俱获,师太还有什么话可说。”
静尘师太张了张嘴:“不对,我刚才一进来屋子里就有这东西了,这断然不是我点的。”
蔺承佑一哂,走到床边给“段青樱”点了穴。
“段青樱”从床上坐起来,一指静尘师太:“她点了我的穴道,然后亲手点燃了这香料。”
静尘师太死死盯着段青樱,今晚她一来就去了西翼,当时这个“段青樱”正好从房里出来,此前她只见过段青樱几面,不算熟,但也能一眼认出段青樱。当时她仔细瞧过了,模样对,嗓门也对,贴身侍婢也对。
她谨慎惯了,即便如此也不忘再三核对,刚才虽趁乱带走了段青樱,她掌心却一直在试探对方的内力,经过再三确认,这小娘子的确没有武功在身,加上别的方面都对得上,她才敢确定段青樱真落入了自己手中。
这一点,在她给段青樱点穴时,再一次得到了验证。
怎知一切全是假的。
她回过神,缓缓将两道毒蛇般冰冷的视线投向蔺承佑:“你找人假扮段青樱?”
这个局能做到这份上,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蔺承佑摸摸耳朵:“找的还是不会武功之人,前后找了三日,费了我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在宫里找来一个模样差不多的宫女,装扮装扮也算够用了。不做得这样细,又怎能引你这样的‘大邪物’上钩?静尘师太,不——”
他笑意慢慢敛去,一字一句道:“皓月散人。”
见天和见仙趁机护着那宫女出了屋。
静尘师太左手摁着右肩上的伤口,身子悄然往后挪,眼珠在眶子里微微转动,似在盘算应对之计。
蔺承佑装作没察觉她的盘算,懒洋洋道:“其实你本可以做得更小心,可惜这几日因为封城处处受制,你没法像之前那样细细挑选孕妇,却又急着谋求下一具月朔童君,无奈之下,想起段青樱有孕却不敢告诉人的事,便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至于你为何知道她的秘密,自是你在她们到玉真女冠观抽签许愿时,你悄悄躲在暗处听来的,这手法,就跟你得知舒丽娘和小姜氏秘密时如出一辙。”
说到此处,他一哂:“这些妇人只当玉真女冠观许愿灵验,整日络绎不绝到观中赏花和求签,怎知你这位道貌岸然的住持,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虎狼。”
静尘师太不动声色退到了后窗前,身子忽一侧,用未受伤的左肩猛地撞开窗扉,没等纵出去,表情就僵住了,数十名金吾卫在后院中静侯,无数支寒光闪闪的箭矢指着她,只要她胆敢跳出去,立刻会被射成筛子。
静尘师太眯了眯眼,回手便要扬出大把暗器,怎知还发力,手指就一麻,越使力,那股胀麻的感觉就越明显,渐渐连胸口都如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让她浑身动弹不得,她又惊又恨:“你在箭上喂了毒?”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蔺承佑左手依旧握着那张金弓,右手却从袖中抖出一抹银星,抬手一扬,锁魂豸二话不说将静尘师太捆住。
静尘师太忙要咬舌,银链的末端却探入她口中,快如闪电,让人根本不及防备,她只觉一股铁腥气充斥着口腔,恶心之下不得不松开口。
“想死么?”蔺承佑,“劝你省点力气,在我没问到想问的话之前,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静尘师太挣扎一番毫无效用,反倒从容起来了,看着蔺承佑,忽而一笑:“耐重已经闯入了寺中,你不去帮着老和尚降魔,倒有心思在此处与我周旋。此物虽未全部恢复阴力,屠杀一寺僧人可是不在话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