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滕玉意闻言没接话,而是蓦然想起在玉真女冠观的桃林中荡秋千的那一回,记得当时大伙正夸赞她的衣裳,旁边却突然投来两道古怪的目光,那目光阴冷至极,分明对她满怀恨意。
  假如这个人跟昨晚布局的是同一个,那么此人对她的敌意绝不只一日两日了。
  她忽然冒出个念头,她前世的死会不会与此人有关?不对,这三人都是世家娘子,如何能跟皓月散人养的那帮黑氅人扯上关系。
  还是说……她目光一颤,前世害她的黑氅人是个女人?!
  记得阿爷说过,这样的黑氅极好遮盖容貌,因为极为阔大,里头只要穿上高靴就能增长身高,双肩垫上东西就能让身形看上去魁梧……所以那人在动手时,才会那么怕她们主仆认出自己。
  原来是熟人么?
  很好,线索似乎越来越明朗了。先前她一直排斥进香象书院念书,这一刻突然动摇了。
  或许,入香象书院念书是找寻真相的一个契机。不论这个人为何要害她,等到进入香象书院念书时,绝对会频繁出手,
  肯动手就好说,她正愁对方没有破绽呢。
  杜庭兰看妹妹只顾着发怔,不由推了推妹妹的胳膊,滕玉意微微一笑,抬眸对杜庭兰说:“阿姐,昨日我不是还说不想进香象书院吗,现在我突然很期待进书院念书了。”
  ***
  青云观。
  宋俭的尸首摆在堂前,尸首上蒙着玄色方布。
  尸首前设一案,案上供着姜贞娘的生辰八字,案两边竖着招魂幡。
  风一吹,幡就动,香炉中的烟气却纹丝不动,三缕青烟笔直向天。
  绝圣和弃智在庭院里洒好止追粉,跑回井边对蔺承佑说:“师兄,弄好了。”
  蔺承佑淡声道:“记得护好阵。”
  “是。”
  蔺承佑径自用朱砂在井前画好“玄牝之门”,从袖中抖出银链,施咒将其变为长剑。
  与此同时,经堂内飞出一条极细的红线,绝圣和弃智上前捉住那根红线,将其系在井口周围。
  他们知道,这回跟上回帮安国公夫人招魂一样,帮忙辅阵的仍然是圣人。
  原本师公要主阵招魂的,但拼凑残魂会损伤自身修为,他老人家年岁已高,圣人和师兄都坚决不允清虚子插手此事,商量到最后,到底由圣人从宫里出来帮忙护阵。
  不过师公也没闲着,师兄和圣人一外一内合阵,他老人家就镇守在经堂里。
  一切准备周详后,蔺承佑时挥出一符,击向地上的玄牝之门,符火点燃了门框,他飞身跃到井上立住,挥剑直指墙外,喝道:“姜贞娘,还不回么?”
  话音未落,院落上空的穹窿骤然一暗,阴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绝圣和弃智心头直跳,玄牝之门一打开,厉鬼全会源源不断聚拢到此处来,为了及时找出混在其中的姜贞娘,他们接下来片刻都不能懈怠。
  这一招魂,一直从清早招到下午,院子里的止追粉上踏满了各类鬼魂的脚印,却迟迟不见姜贞娘的魂魄现身。
  绝圣和弃智为了驱赶那些不告而来的厉鬼,累得气喘吁吁。
  僵持到最后,蔺承佑已是满头大汗,清虚子因为暂时插不上手,只能在经堂里焦灼地踱步。
  末了绝圣和弃智都有些灰心了,姜贞娘四年前就被害得魂魄亡佚,说不定早就拼凑不齐了,哪怕他们使劲办法,恐怕都是徒劳无功,颓然一回首,却看到师兄依旧坚持不懈主阵,这等大阵最消耗心神,师兄却没有半点灰心丧气的意思。
  绝圣和弃智默默望着师兄,师兄不管遇到何事,好像从来不会打退堂鼓,这样一想,忙也抖擞精神,继续帮忙甄别厉鬼。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时辰,蔺承佑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裳,却仍坚持着,他既然答应了宋俭,就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况且这等大阵一旦启动起来,不能说停就停。
  忽见大门敞开,止追粉上落下一大堆凌乱的脚印,看样子又有大批游魂被引来了。
  蔺承佑依旧没听到红线上的铃铛作响,原本不报指望,却听到师公在经堂里说:“来了!”
  蔺承佑暗觉诧异,铃铛和案上的符纸都未响,师公如何知道姜贞娘的魂魄来了,心中一动,难道是——
  他吃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宋俭尸首,一望就知道答案了。
  宋俭那双一直睁着的眼睛里,忽然淌出一行泪。
  愕然回过头,就见一缕鬼影晃晃荡荡朝宋俭的尸首前走来。
  宋俭的面庞很安静,那行泪顺着他的脸颊一直往下淌,一直往下淌,直到滴落到衣领上,消失在衣料中。
  蔺承佑有些动容。
  那枚鬼影一走近,红线上的铃铛就开始大震,与此同时,条案上写着姜贞娘生辰八字的纸人也倏地立起来了。
  游魂飘荡到宋俭的尸首近前,陡然发出低低的啜泣声,紧接着,黑暗中听到一声叹息,另一缕幽魂从灵床上飘下,影影绰绰走到姜贞娘的魂魄前,将其搂入怀中,两枚游魂相依相偎,仿佛融为一体。
  ***
  圣人已经被禁军们护送回宫了,绝圣和弃智仍在啼哭。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只是想到刚才的那一幕就难过,眼泪抹了又流,流了又擦,止都止不住。
  蔺承佑仿佛没听到师弟的啼哭声,令人收好了阵法,自顾自斜靠在一旁游廊的阑干上,漫不经心盘弄着那管玉笛,脸上若有所思。
  清虚子拾掇好出来,扬声喝问两个徒孙:“哭够了没有?”
  绝圣和弃智跑到师公面前,抽抽嗒嗒地说:“……徒孙们……徒孙们是觉得宋世子和姜贞娘太苦了,师公……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这样的一对恩爱夫妻……为何就不能白头到老呢。”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清虚子望着两个小徒孙清亮的泪眼,怅然叹了口气:“这还不明白吗?这就叫造化弄人。如今好歹找回了姜贞娘的残魂,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夫妻二人今生缘分已断,至少能谋个来生。”
  说着看了眼那边发怔的蔺承佑,若有所指道:“你们瞧,哪怕相隔四年,哪怕姜贞娘只剩残魄,宋俭也能从一堆游魂中一眼认出自己的妻子。不怀着这样的一腔执念,连来生都未必谋得到,正因为情比金坚,千难万险都不在话下。”
  蔺承佑仿佛有所触动,目光微微一漾,再抬头,师公已经到了跟前。
  清虚子想起绝情蛊的事,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臭小子,这回该明白何为“情”字了,苦不苦?怕不怕?
  他抬手就是一个爆栗:“你自管消沉。”
  消沉?蔺承佑把头往后一仰,他在琢磨怎么才能让滕玉意喜欢上自己呢。
  他笑了笑道:“师公手下留情,疼啊。”
  清虚子道长一愣,随即重重哼一声:“看来还是没吃够苦头。”
  蔺承佑暗想,昨天这个生辰对他来说,是够苦的,不但苦,还涩,像喝了一大口黄连,连舌根都是苦的。
  但苦了一晚上之后,早上又振作起来了,无非是滕玉意还没对他动心,现在想想,也不算天塌下来了,要知道这回他可是遇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了,就此放弃是想都别想的事。
  只不过这事对他来说算是个全新的难题,他以前可从没讨小娘子欢心,想来想去,身边这些长辈里,好像只有过皇伯母最懂小娘子的心思,所以适才一闲下来,他就在心里盘算如何请教皇伯母。
  眼看师公拾掇好出来了,他顺势起身:“您收拾好了?那我们进宫吧。”
  清虚子把脸绷得紧紧的:“既然不消沉了,晚上你可别吹笛子了,师公昨晚都快被你吵死了,走吧走吧,别让你伯父他们久等,正好师公也有事要跟你伯父商量。”
 
 
第90章 不就是让滕玉意对我动心……
  大明宫,拾翠殿。
  殿里喜气洋洋,为了这顿家宴,皇后和尚食局提前筹备了好几日,考虑到清虚子道长的牙口不如年轻人那么好,桌上几乎全是细软清淡的素膳。
  席几就设在外殿中,圣人和皇后坐在上首,清虚子道长坐在东侧第一位,太子、蔺承佑、淳安郡王、昌宜、阿芝等一众小辈,分别按照长幼顺序而坐。
  这场家宴没有外人,甚至连伺候的宫人都无,席间无拘无束,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膳毕,殿里依旧热气腾腾,昌宜和阿芝围在清虚子身边,一边揪他老人家胡子,一边打听缠着师公讲故事。
  清虚子一贯严肃,可他极喜欢孩子,对着几个孩子粉嘟嘟的团脸,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太子更是将清虚子视作骨肉至亲,亲自奉了一盏茶后,坐到清虚子道长身边,一个劲地问长问短。
  皇帝因为记挂皓月散人一案,饭后单独将蔺承佑招到里头寝殿问话。
  蔺承佑将目前所掌握的线索一一说了。
  “宋俭临终前说自己曾经撞见皓月散人在房里招待客人,然而不等他进门,那人便已离开了,这几日大理寺的同僚们在玉真女冠观搜查下来,原来皓月散人假扮静尘师太的这十几年,暗中在寝房内挖了一条通向坊外的暗道,如果宋俭说的那人就是皓月散人的幕后主家,可见此人每回都是通过这条密道进入观中谋事。”
  皇帝点点头:“关于这个幕后主家的身份,你们现在可有什么头绪?”
  蔺承佑:“现在知道的有三条线索。当晚那帮黑氅人为了抢夺皓月散人的魂魄,赔上了三十三条人命,可见幕后主家与皓月散人有些情谊,侄儿据此猜测文清散人还活着,他与皓月散人不但是师兄妹,还有着共同的复仇心愿,说不定文清散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家,或者起码是幕后主家身边的另一位得力助手。当然还有一种截然相反的猜测:就是此事无关文清散人,幕后主家本身与皓月散人有情谊,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文清散人也可能在另一位主家手下效力。
  “除了这两大线索,皓月散人还留下了一处重要的纰漏,就是彩凤楼的那位假母萼姬。依侄儿看,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是学到了乾坤散人的大部分本事,但本领还不到家,所以在驱役大邪物时屡屡出岔子。例如耐重现世那日直接降临在玉真女冠观,此事应该连皓月散人自己都没预料到,当日有个黑氅人潜进观中,想来就是赶来通知皓月散人早做应对。”
  说到此处,蔺承佑蓦然想起滕玉意也曾梦见一个黑氅人会对她不利,此事会不会太凑巧。
  怔了片刻,他又道:“不只耐重,皓月散人驱役双邪时显然也力不从心。双邪的出阵时日可能比他们预想中要早,侄儿曾怀疑过楼中帮忙遮掩妖气的人就是彭玉桂,可经侄儿调查发现,彭玉桂甚至都不知道后院镇着大邪,不然他不会跑到阵眼用七芒引路印折磨田氏夫妇的鬼魂,并因此留下了致命的破案线索。
  “彩凤楼那位假母萼姬就不一样了,她是平康坊的老人,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主动说出匠作打坏地基的事,当晚我们在前楼打双邪,她也借故跑到前楼,面上是要帮我们的忙,焉知她不是为了暗中照应尸邪和金衣公子。后来金衣公子事败,她怕它说出助他们出阵的人是谁,情急之下露了破绽。可惜侄儿派人监视了这些时日,此姬依然未露出马脚。我想她应该是皓月散人那帮人埋在平康坊的一枚重要棋子,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启用。”
  皇帝赞许地看着侄子,短短一番话,清晰地将几桩大案串连起来了,他想了想,忽道:“那个牢中的庄穆呢?他身形矮小,又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有没有可能他就是文清散人,只不过为了迷惑我们的视线,故意与皓月散人做出这个局?”
  蔺承佑道:“侄儿想过这个可能,但庄穆是胡人,侄儿仔细看过他的眼珠,是淡茶色,不,甚至接近金色,一个人再会易容,也没法改变眼珠的颜色,文清散人可是标准的中原人,光这一点就能说明庄穆不是文清散人,不过关于庄穆的幕后主家,侄儿倒是差不多有点头绪了,只是现在还没有掌握关键线索,一切都只是猜测。”
  皇帝:“无妨,说说你的猜测,让伯父听一听。”
  蔺承佑沉吟片刻,笑道:“侄儿随便猜一猜,说错了伯父也别见怪。先说说这几桩杀人取胎案吧,几位受害者看似毫无关联,但有意思的是,案中与受害者有瓜葛的几个关键人物却都在各重要部门任职。
  “受害人小姜氏的丈夫宋俭,在北衙禁军任职(注1)。
  “受害人舒丽娘的表叔舒文亮,在京兆府任职。
  “舒丽娘同时又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别宅妇,郑仆射是当朝宰相。”
  皇帝面色凝重起来,北衙禁军京兆府宰执,分别对应宫卫京畿要务朝堂。
  这会不会太巧。
  蔺承佑接着往下道:“侄儿先说宋俭。
  “宋俭与姜贞娘门第悬殊,当初伯爷和老夫人极力反对这桩亲事,碰巧淮西节度使彭震的夫人随夫进京,为这事特地登门拜访伯爷和夫人,说姜贞娘的母亲当年救过她,姜贞娘算是她的外甥女,正因为有彭夫人的作保,伯爷和夫人才同意相看姜贞娘,一看之下,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由此可见,宋俭能娶到姜贞娘,彭夫人居功至伟。这件事面上做得毫不露痕迹,但光是冲着这份媒人的情谊,日后彭家以后有事要找宋俭帮忙,侄儿猜宋俭是绝不会推脱的。
  “再说舒文亮,此人朝廷制举落选后,就跑到淮西道彭将军麾下任幕僚,回京没多久,舒文亮又在彭将军的推举下进了京兆府,过后没多久,他就把自己家乡来的美貌外甥女舒丽娘送到了郑仆射面前……”
  蔺承佑顺势将郑仆射是如何在中秋夜与舒丽娘“邂逅”的事说了。
  “由此一来,北衙禁军、京兆府、乃至朝堂上的宰相,都与彭家有了关联。”
  皇帝愕了半晌,缓缓坐到髹金漆的胡床上:“好孩子,继续往下说。”
  “除了朝堂里的这三人,庄穆在此案中的作用也很关键,他故意在西市兜售那种黑氅人惯用的银丝武器,本意估计是想引出黑氅人的幕后主家,没想到引起了皓月散人那帮人的警觉。
  “皓月先是栽赃庄穆,后又诬陷舒文亮就是文清散人,这样做的目的无非为了对付这两人背后的主家,从舒文亮的履历以及他回长安后的一系列作为来看,他背后如果真有主家,最有可能是彭将军,而假如庄穆与舒文亮是同一条线上的人,那么庄穆的幕后主家也就很好猜了,他二人,一个被安插在京兆府,一个被安插在最热闹的西市。”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