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说着令人把麂布拿过去,开始一一对比武绮的掌纹。
  武绮面色变了几变,突然断喝一声:“别过来!”
  “你要是还不肯认,这里头还有更多证据,还需要我一一展示吗?
  席间阒然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武绮,比起刘副院长等人骇然的目光,同窗们的目光更为复杂,有厌憎,有震惊,更多的是痛惜。
  武绮胸口剧烈起伏一阵,厌烦地垂下眼睛:“没这个必要了。我承认,是我做的。”
  话音未落,西侧的凉亭后突然走出来一个玉面公子,不知是悲恨到了极点,抑或是失望到心酸,原本是极体面的模样,此刻却活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脚下趔趄,面色惨白,好不容易到了近前,却忘了跟帝后跪拜。
  是武元洛,他早就来了,但他始终相信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直到亲耳听到武绮认罪。
  “你做的?”武元洛死死盯着武绮,“为什么?!大娘可是你亲姐姐!”
  “为什么?”武绮陡然提高嗓门,“还不是你们逼的!知道我十岁那年为什么跑到玉真女冠观去许愿上香吗?因为你们全都偏疼姐姐,我许愿让你们多喜欢我一点,不要眼里只有姐姐。若非如此,静尘师太怎会利用这一点诱我走上歪路?!”
  武元洛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下子哑住了。
  “你和爷娘有多偏心,你们自己心里没数吗?”武绮冷笑连连,“说好了由我参选太子妃,结果呢,阿姐一被退亲,你们马上要给她选一门更好的亲事,阿爷说我的相貌和学问不如阿姐,直接到御前请旨改由阿姐参选!你们知道我为了这一刻准备了多少年吗?问都不问我,就毁了这一切。你们对此丝毫没有愧意,就连阿姐都觉得理所应当。我在这个家到底算什么?你们到底有没有心肝?”
  “可是你从未说过你想参选太子妃。”武元洛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你不只一次说过要自己挑夫婿,当初阿爷说要你去参选,我只当你不愿,曾极力反对过。”
  “那还不是因为我早就习惯了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武绮目光里满是嘲讽,“阿爷当年还在吏部任小小侍郎的时候,郑仆射就已经是朝中举足轻重的要员了,他赏识阿爷的才干,有意与武家结为儿女亲家,郑家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名门,想与郑家结亲的官员不知多少。我与阿姐明明只差一岁,阿爷却想都不想让阿姐去结亲。即便阿姐和郑大郎头些年相冲,即便他们只能等到今年正式定亲,阿爷也在所不惜。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最好的东西,统统要留给最疼爱的大女儿,我这个二女儿,只能捡姐姐剩下的。”
  她恨声笑起来。
  “还有你——”武绮咬牙切齿,“你记得阿姐的所有喜好,就连帮她买糖人时都不忘蘸胡麻,至于我这个二妹的事,你何时放在心上过?那一年我在玉真女冠观的迷宫里走失,师太临时出去了,观里只有几个不懂机关的女冠,她们怕我出事,赶忙到武家去送信,我只盼着阿兄你快来救我,因为这天下没有阿兄你破不了的迷局,天色越来越暗,我心里害怕极了,可我一直没能等来我的兄长,等到最后,竟是太子路过时听说观里有人被困住,进观把我领出来了。”
  说到此处,武绮忍不住看向席上的太子,太子有些惊讶,也有些迷茫,显然早年的这段经历,早就被他忘光了。
  武绮的视线虽然只在太子身上停留了一瞬,却隐隐迸射出一种柔软的复杂情愫。
  滕玉意冷冷看着武绮,心里渐渐像结了冰。
  原来如此。
  她曾无数次猜测前世黑氅人谋害她的动机,尽管近来终于猜到是因为太子想娶她的缘故,却没想到其中还掺杂了别的复杂情愫。
  很显然,武绮之所以把嫁给太子当作执念,除了要胜过自己的亲姐,还有一种独占欲。
  记得前世她和邓武二人奉命去大明宫觐见时,皇后只赏了邓唯礼和武绮各人八匹绢,赏她的却是人称“百药之冠”的羯婆罗香。
  武绮对她的杀意,想必在那一刻就埋下了吧。在那之后,太子不但频频打探她的近况,还声称她出孝后就娶她,这些消息传到武绮耳朵里,那份埋在心里的杀意就酝酿成了真正的行动。
  记得前世并无这些大魔大怪,小涯曾说过这或许与逆天改命惹来了灾邪有关,那时师太还未暴露,而武绮早与师太勾结在一起,那么当晚的黑氅人很有可能是武绮让师太派来的。
  这些人各怀鬼胎,但她们的目的显然是一致的:帮助武绮当上太子妃。
  至于邓唯礼,阿爷说过,圣人有意抬举支持平蕃的朝臣,邓侍中却极力反对圣人平蕃,为了打压朝中反对平蕃的势力,邓唯礼选上太子妃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这意味着只要把她除去,剩下的太子妃人选就只剩武绮了。
  所以他们目标明确,一进府就动手杀她。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个武绮都狠毒至极。
  前世害死她,今生谋害自己的亲姐姐。
  滕玉意下意识攥紧掌心,她恨,她恨不得把眼前这个魔鬼撕成碎片。
  她难过,难过自己竟枉死在这种人手中。前世她只是个孤女,阿娘早逝,阿爷也走了,因为这样一场阴谋,连独自活下去的资格都被剥夺。
  武元洛显然看懂了妹妹眼中的情愫,咬牙道:“你为何不早跟阿兄说?!”
  “我说了你就会帮我?”武绮一嗤,“不,你还是会把最好的给阿姐。这世上没人能帮我,我只能靠我自己!”
  蔺承佑冷哧:“所以凡是有可能阻碍你当太子妃的,你都要一个个提前剔除?于是你谋害姐姐、陷害邓娘子、暗算杜娘子,甚至在骊山上算计滕娘子?”
  说到此处,他下意识望了眼滕玉意,意外发现她正满怀恨意地看着武绮,这恨意是那样深浓,仿佛苦寻了多年的仇人意外出现在眼前,然而又有些悲凉,像是无法排遣的愁绪盘踞在心头,蔺承佑怔住了,这样强烈的情绪,绝不仅仅因为阿姐差点被眼前这人暗算——
 
 
第108章 【三更合一】这法子是……
  正暗觉纳罕,就听武绮道:“她们是什么处境?我又是什么处境?”
  蔺承佑被这话拉回了心神,滕玉意不会无故如此,眼下四处都是耳目,有什么话也只能回头再问了,于是压下心头的担忧和疑惑,把注意力挪回面前。
  “邓唯礼是被邓家和卫国公府捧在掌心里养大的,自小千娇百贵。”武绮振振有词,“滕玉意的阿爷是威震四海的强蕃,历来随心所欲。杜庭兰是家中长女,不必像我一样整日面对偏心的爷娘和阿兄。她们在家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即便没有选上太子妃,家中也会为她们争取最好的亲事。她们有无数条退路,我呢?假如我不为自己谋夺,没人会为我做主!”
  武元洛咬了咬牙:“所以你连阿兄都算计进去了?骊山上崴脚明明是你出的主意,事后你却推说是我逼你做的。”
  武绮嘲讽地笑了笑:“有何不对?朝廷本就有可能在节度使的女儿中挑选未来太子妃,以滕娘子的才貌,极有可能被挑中,若是能引得阿兄对滕娘子示好,她应选的事说不定就泡汤了。提前踢掉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我又何乐而不为,再说我可不曾伤害到谁,阿兄你不是也很喜欢滕——”
  “说说浴佛节那一晚的事吧。”蔺承佑冷不丁打断她,“来之前我向你阿兄确认过了,当晚他本来要亲自送你们姐妹到青龙寺去,结果你耍了他一道。”
  武绮移目看向蔺承佑。
  蔺承佑神色异常冷淡:“原本跟同窗约好了酉时初在青龙寺集合,你却告诉他是酉时中。等到你阿兄赶到青龙寺,你已经哄骗你你阿姐出面把邓娘子诱到桥上去了,之后又用某种法子让你阿姐迟迟不回菊霜斋,这种把戏不难猜,无非是利用‘信任’二字。我只好奇当晚送到邓娘子手中的首饰和情信是从哪来的?首饰是昂贵的映月珠环,情信上则伪造了我的笔迹,你们安排这一切,自是要让人误会我与邓娘子有私,王媪是不是认识某些朝官,否则为何能模仿我的笔迹?”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武绮冷冰冰地说,“每回她都只告诉我计划的一部分,叫我管好我这边的事,至于另一头的事,从不让我打听。例如今天这一出,我也是昨晚才知道杜娘子的诗稿送到了一个叫卢兆安的进士手里,王媪说卢进士今晚也会伴驾出城,叫我在他出现时想法子让彭氏姐妹泼湿裙角。”
  蔺承佑冷笑:“你不知道整盘计划,但你一定知道他们动手的时辰。当晚那个叫霍松林的替罪羊用邪术夺走你阿姐魂魄时,你与同窗们坐在菊霜斋的窗口说笑,你这样做自是为了把自己的嫌疑彻底摘干净,但当时只要你出声喊一句,立刻就能制止这场悲剧,你却眼睁睁看着你阿姐被人谋害,明明只有一步之遥,你就不曾动过半点恻隐之心?”
  “我为何要动恻隐之心?”武绮嗓音一下子尖锐起来,“骊山那回她明知那农妇是皇后为了试探我们安排的,她自己一个人返回,可曾提醒过我?她取代我去参选太子妃,事后可曾向我道过歉?但凡她心里眼里有我这个妹妹,也不会做得这样绝情——”
  武元洛断喝一声:“大娘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场试探,这件事爷娘也被蒙在鼓里。大娘肯返回,只要她天性善良!而你若是对一个农妇存着恻隐之心,又何需旁人来提醒?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你本就凉薄自私,自小到大都是如此。”
  武绮眯了眯眼。
  武元洛直视武绮,恨声道:“你口口声声说爷娘和阿兄偏心,却忘了这些年都发生过什么事了?行,你记不得了,我来帮你回忆回忆。”
  “人称十月怀胎,可你七个月就落了地。”武元洛语气发涩,“爷娘生恐养不活你,特地找来术士给你算命,本盼着听些吉祥话,术士却说你日后会祸及家门,阿爷气得令人把术士轰出家门,对你的疼爱丝毫不亚于从前,你小时候身体不好,而大娘身子骨康健,五岁之前,全家人都把你捧在掌心里,对大娘的照顾和关心,反而远远不及对你,直到你五岁那年生疟疾,这一切才慢慢发生改变。”
  武绮一动不动。
  武元洛满眼失望:“那回你病得很重,阿爷每日下朝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病榻前照顾你,阿娘和我为了你整日衣不解带。医工说要有同胞姐妹的臂血做引子,大娘也才六岁,却二话不说照做,怕我们累倒,她也在旁边帮着端汤送药,好不容易你痊愈了,大娘却染上病了,可你对病床上的长姐丝毫没有疼惜之心,还因为爷娘和阿兄忙着照顾大娘忽略了你,兀自在房中大发脾气。打从那回起,爷娘就知道了你是个凉薄自私的孩子。你早产体弱,打从一出生就获得了全家人对你的偏疼,久而久之,你似乎忘了阿姐也是武家的女儿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武元洛眼中涌动着暗潮,“小时候阿兄念书,每到天寒地冻的腊月,大娘怕阿兄练字生冻疮,会主动在边上帮阿兄烧暖炉。阿兄让她回房,她却执意相伴。你呢?每到这时,都会抱怨阿兄只顾着念书没陪你玩,那回阿兄上树替你摘风筝,跳下来时不慎崴了脚,你嘴上说对不住阿兄,过后照顾阿兄的却是大娘。你们随母亲回颍州外祖父家,回来时大娘买了好些阿兄爱吃的糍糕,之前阿兄不过随口说一句,大娘却默默记在心上。姐妹俩给阿兄做鞋袜,大娘做的用得永远合脚,你却连阿兄的脚长都没留意,阿兄穿不进去你做的鞋,开玩笑说这鞋浪费了,你气得说阿兄偏心大娘,当着我们的面把那双鞋扔到井里去。
  “阿兄本不该把这些小事放在心里,但这不是一两件事,而是长年累月的相处,这些琐事点点滴滴落在心上,再心粗的人也能体会出来。越长大,阿兄心里越清楚,大娘恬淡豁达,而你心眼极窄。这些年阿兄感受到了太多大妹妹对兄长的关怀,出于回报,不自觉会对大娘偏疼些。就像她记得阿兄不爱吃桃花醋,不喜闻屠苏酒的味道,不吃鱼脍,不碰胡荽,这些事你统统不知道,大娘却全记在心里,那么阿兄记得大娘喜欢吃胡麻,又有何难?”
  武绮表情依旧冷硬,眼波却颤了颤。
  武元洛自嘲地笑:“你说那回阿兄没能及时赶到玉真女冠观救你,却绝口不提阿兄当时人在城外。我马不停蹄赶回城,因为太急着赶路,路上差点就摔了马,只不过迟了一步,就被你记恨到现在,我到你房中去探望你,你却把阿兄关在门外。阿兄站在廊上,面对着那扇紧闭的门,那滋味永远忘不了,赶路太急,身上衣裳早已经汗湿了,被风一吹,瞬间凉到骨子里,但身上再凉,也没有心凉。”
  武元洛喉头发更,顿了顿:“至于爷娘,你们姐妹俩平日如何,他们只会比我更清楚,无数小事,长年累月的积累,从当初对你的百般呵护,转变为对大娘的疼爱,一切都是有因由的。前一阵大娘被郑家退亲,大娘整日在房中垂泪,爷娘和我怕她寻短见,自然对她百倍关切,这一切落到你眼里,又变成了全家对大娘的偏疼。你就不曾想过,假如当初被退亲的人是你,阿爷也会豁出一切为你做主的!”
  “你胡说!”武绮嘴唇抖动,两行泪涌出来,“阿爷才不会为我做主,就算我死了你们也不会心疼的。哪怕你们把心稍微摆正一点,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胡说?”武元洛牵了牵嘴角,“你如今身强体健,似乎忘了幼时生病爷娘为你做过多少事了。阿爷听说兴元府有位善治小儿顽疾的巫医,不惜专程跑到百里之外去请巫医,为此耽误了吏部的考核,连续在吏部做了整整十年的侍郎。阿娘年年亲自为你做鞋袜,小时候你比别的孩子怕冷,所以你的鞋底和袜底总是比别人厚软几分,你自小喜欢穿红裳,阿娘就为你添置好多红绢红纱——这些东西至今还收在你房中箱笼里,难道你要说是阿兄平白捏造的?大娘对你如何,你更是心知肚明,你爱吃的东西,她从不碰,你看中的玩具,她再喜欢也不要。可惜你一向只记恶,不记善!”
  武绮身子晃了一下,眼泪越发汹涌,咬牙恨声说:“你胡说……你们太伪善!这些小恩小惠算什么,每回关系到切身利益,你们眼里只有阿姐。我早为自己挑中了夫婿,可你们为了阿姐把这一切都毁了。”
  武元洛愈发失望:“你总该记得前一阵大娘问过你的心上人是谁,你说你要自己挑夫婿,却不反对家里把你送到香象书院念书。我们都怀疑你有相中的郎君了,而且那人应该是某位宗室子弟。没多久大娘被郑家退亲,全家愁云惨雾,可你一听说成王世子过生辰,二话不说就带着贺礼去了成王府,我和大娘料定你的心上人就是成王世子,所以在那之后,大娘同意参选太子妃,阿兄则在骊山上设法把你和成王世子凑到一起,本以为是皆大欢喜的安排,没想到惹来你对全家的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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