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兆安愤懑道:“荒谬,实在是荒谬,卢某虽买过几回饧粥,却从不曾与这位王媪说过话,单凭这个就硬说卢某与此事有关,卢某断不敢认。”
武绮也很莫名:“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皎儿,你在外头买过饧粥?”
那婢女忙说:“婢子是买过几回,但婢子连这老媪模样都没瞧清过,这实在是无中生有——不,婢子的意思是说,是不是有人故意嫁祸咱们。”
“嫁祸?”蔺承佑讥诮道,“义宁坊那边,每回买粥的是卢兆安本人,永安大街这边,每回买粥的是武二娘身边的大婢女。没人押着你们去买粥,一切都是你们自愿的,而且不是一两次,也不是一两天。我在弄明白这种事绝对无法嫁祸后,当晚就令人盯着王媪,而另一边则派人守候在武家附近。到了今早,天色还未亮,武二娘身边的皎儿就偷偷出门了,到附近寺院东墙外的梧桐树下,把一包东西塞到树干的虫洞里,皎儿走了没多久,王媪也摸黑来了,趁周围没人,把那包东西摸出来走了。
“今日卢兆安和武二娘都要随驾出城,为着不打草惊蛇,我没让人捉住皎儿,而是下令当场逮住王媪,王媪来不及把那包东西藏起来,里头正是一锭金。”蔺承佑,“你说你不认识王媪,却让你的丫鬟皎儿一大早给王媪送金子,如今人赃并获,我倒想听听你还能怎样狡辩。”
武绮瞠目结舌:“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倏地转头看皎儿:“你这婢子,这到底怎么回事?”
皎儿面如死灰,一言不发埋头跪下。
蔺承佑令衙役把皎儿带过来,和颜悦色道:“看清楚你的主人是个什么货色了?下一步,她就要声称那锭金是你偷走的而自己全然不知情了。指使你做下这么多肮脏事,转头就把你推出去,不觉得心寒么,你确定还要为她卖命?”
皎儿死死咬住嘴唇。
“根据我朝律典,从犯如能主动供述犯案细节,可以从轻发落。你也知道她心肠有多狠毒,等她把所有事都推到你一个人头上,你可就难逃一死了。你想想她学来的那些邪术,何其诡谲,动辄会让人魂魄不全,你就不怕自己也落得跟武大娘一样的——”
皎儿一个激灵:“我说,我说。那锭金、那锭金是二娘让奴婢送给王媪的。”
席上哗然。
第107章 【小修】【两更合一】……
蔺承佑瞥了一眼武绮:“她为何要送金子给王媪?”
皎儿:“因为王媪帮忙办了事,这金子是给她的酬劳。”
“都办了哪些事?”
皎儿怯怯地说:“帮忙安排暗算——”
“院长。”武绮猛地出声打断皎儿。
随后匆匆离席,冲刘院长俯首行礼:“学生是您老看着长大的,学生是什么性子,您老最清楚。我自小性情爽直,怎会做出这种事?买通一个丫鬟并不难,这分明是一场针对武家的构陷。前不久我大姐才出事,这是又要轮到我了吗?还请院长主持公道,与其被人无端泼一身脏水,阿绮情愿自尽以证清白!”
她义愤填膺,喉间发更,端的是饱受委屈的模样。
刘副院心中一软,赶忙扶起武绮:“好孩子,你先别急。”
武绮抹了抹眼泪。
刘副院长与武夫人私交甚笃,平日在书院里便没少关照武家姐妹,今晚武夫人为了照顾丢魂的大女儿未出城,出了这事,她也算责无旁贷,于是委婉对皇后说:“娘娘明鉴。阿绮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历来憨直,断乎做不出这种卑劣行径,单凭一个丫鬟的说辞,恐怕难以作准。”
皇后想了想,对底下说:“佑儿。除了这丫鬟的证词,可还有别的证据?”
蔺承佑觑着脚旁的皎儿,闹了这一出,皎儿明显比之前惶惑不少,瑟瑟跪在地上,竟是一个字都不敢吐露了。他抬头看了眼武绮,这才接过皇后的话头:“有。侄儿早料定今晚这两个贼人异常狡猾,岂敢不做万全准备。”
说着对皎儿道:“你放心,她绝对跑不了。只要你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保你毫发无损,但你若是支支吾吾,等她今晚一脱身,回头第一个就是对付你。”
皎儿头皮一凛:“二娘、二娘让王媪把那两张诗稿送到义宁坊去,王媪说她自会想办法送到卢公子手里。”
蔺承佑:“把话说清楚,哪两张诗稿?”
“二娘从杜娘子处偷来的诗稿。”
“当晚一偷出来就送给王媪了?你家二娘早认得卢公子?”
皎儿摇头:“不认得。这是王媪出的主意。”
“你家二娘跟王媪很熟么?”
“很熟,她俩是通过玉真女冠观的静尘师太介绍认识的。”
宴席上登时炸开了锅。静尘师太可是朝廷追捕多年的要犯,前一阵才因事败而自戕。
“你胡说!”武绮断喝道,“世子,听说你很有断案之能,素来洞如观火,今晚怎么糊涂到被一个婢子牵着鼻子走?皎儿早已被人收买,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
蔺承佑抬手让衙役们将武绮与周围的人隔开,又示意那几个武功高强的宫卫防着有人暗算武绮,这才对皎儿手:“继续往下说。”
皎儿胡乱擦了把汗,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大约五六年前,武绮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听说玉真女冠观许愿灵验,自此便常常到观里去烧香,有时候赶上观里花开,也会邀同伴在观里举办诗会。
一来二去的,就与静尘师太熟络起来,起先只是与师太品茶聊天,后来就开始跟着师太学些奇奇怪怪的武功。
这位“卖粥”的王媪,就是当时静尘师太介绍给武绮认识的,只不过当时王媪并不四处卖粥,而是自称柳婆子,长期在西市开着一家胡饼铺。
静尘师太对武绮说,自己经常不在长安,武绮若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去找王媪。
前一阵静尘师太伏法之后,柳婆子怕被朝廷追查,从此不再买胡饼,而是易容一番,整日在大街小巷卖粥。
自此武绮就只能找王媪议事了。
王媪得知武绮想对付杜庭兰,就回信让武绮把杜庭兰的随身小物偷出来,说剩下的事交给她来办,保管弄污杜庭兰的名声。”
“如此说来,你们二娘不知道这两张诗稿最后会送到卢兆安手里?“
皎儿说:“二娘从前都不认识这个人。那日二娘偷到了杜娘子的诗稿,令婢子送给王媪,王媪很快回信说这边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到时候人多眼杂,难免会出错,为着万无一失,让二娘另做些准备,必要时可以把这件事推到彭家的女儿头上,切记要做得不露痕迹。”
听闻此话,彭花月一眼就叼住了武绮,彭锦绣的目光里也充满了恼恨。
“这些信上的细节,你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蔺承佑饶有兴趣道,“就算你家二娘信任你,王媪也不可能不防备,你不过帮着传个信,哪能知道这些细节,除非……你偷看过她们的信。”
皎儿不安地绞着手指。
“为何要偷看主人的信?”蔺承佑饶有兴趣地问,“是不是得知武二娘谋害亲姐姐,你开始感到害怕了?也对,虽然你早就知道你家主人手脚不干净,但她以前至少没谋害过自家人,经过这件事,你才发现你家主的心肝早已烂透了,之后再帮她们送信时,都会事先不露痕迹地过目一遍,你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一个连自己亲姐姐都下得去手的人,对贴身侍婢更不可能手软。”
皎儿肩膀猛地一颤,抖抖瑟瑟趴伏到地上。
“婢子……是很害怕,但……但不只是因为出了大娘的事,而是在更早之前,在得知楚国寺那个李莺儿的死与她们有关后,奴婢就很害怕了。”
“李莺儿的死?”
皎儿点头,那一阵,因为武大娘和郑大公子退亲一事,武绮整日闷闷不乐,皎儿本以为二娘是因为姐姐受了委屈才如此,事后才知道府中正商量让武大娘参选,而本朝历来没有姐妹俩同时参选太子妃的先例,武大娘一参选,那就轮不到武二娘了。
书院开学前不久的某一日,武绮突然一反常态,并未借买粥送信,而是乔装一番亲自去找王媪,因为事态太紧急,没等皎儿走远就在门里与王媪说起话来。
“不是要你们把人的魂魄夺走吗,为何闹出人命了?”
皎儿在窗外听到这话,当场就屏住了呼吸。
王媪说:“事发时出了点意外。寺里有口井,照理说李莺儿被夺走魂魄后只会在昏迷不醒,可当日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迷迷糊糊走到井边失足跌了下去。这件事我们也始料未及。”
武绮:“可我听说因为这女孩的死状不对劲,长安县把尸首送到大理寺去了!都惊动了大理寺,就不怕他们查到咱们头上来吗?”
王媪说:“大理寺早就在暗中调查此事了,何不趁机做出个连环案,横竖顶罪羊已经找好了,越性把整件事做得毫无痕迹。你要是现在就不做了,这女孩就白死了,你不是想当太子妃吗?何不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你阿姐退了亲,令尊为此与郑家大闹了一场,听说郑娘子也参选太子妃,令尊正铆足了劲要把郑家压下去。你阿姐才貌比你更胜一筹,照你爷娘对你姐姐的疼爱,这太子妃的位置可就轮不到你了——”
忽然似是听到了外头的细微声响,王媪厉声说:“你没把你的婢子遣走吗?”
抬手就射出一根银丝,银丝利若刀器,险险擦过皎儿的鼻尖,皎儿惊出浑身冷汗,跌跌撞撞跑了。
虽说没当场被王媪狙杀,但皎儿知道自己早晚会被灭口,只因二娘一时半会找不到信得过的侍婢,暂时留她一命罢了。
当晚皎儿就做起了噩梦。
害怕归害怕,但白日毕竟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只是一个开端。
直到武缃出事,她才明白当日王媪说的那个“连环案”是什么意思。
倘若直接暗害武缃,大理寺很快就会洞悉凶手的动机,那么接下来查案的重点也会放在武大娘亲近的人身上,这样二娘很容易就会暴露。
可如果在本案之前,先有一个被人夺魂的李莺儿就不一样了,李莺儿和武缃素不相识,先后被人用同一种手法谋害,任谁都会以为这是凶手的动机是收集魂魄,而武缃只是倒霉才被凶手选中。
“想明白整件事之后,婢子不但害怕,良心上也很是过意不去。大娘在府里时待我们这些下人甚是亲厚,假如婢子早些提醒大娘,或许大娘就不会有此难了。这些日子看到大娘痴痴傻傻的样子,婢子甚是不安。”
“这么有良知的话,你早该将此事告诉你家老爷,为何害要继续帮着你家娘子害杜娘子?”
“因为——”皎儿猛然抬头,“因为二娘威胁奴婢说,假如我把这件事说出去,王媪立刻会用同样的法子残害婢子的爷娘和弟弟,又对婢子说,往后她还有许多事要婢子帮着打理,除了婢子,她谁也信不过,所以上回她明知婢子在外偷听,也没让王媪伤我半分。只要婢子助她当上太子妃,日后婢子会有数不尽的好处。婢子当然不图这些,但婢子害怕家人被连累。”
蔺承佑笑了,真要告密的话,王媪那边未必能及时得到风声。说来说去,还是荣华富贵最重要,太子妃距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那意味着什么,这婢子心里很清楚,加上武绮软语哄骗,不免做些白日梦,真不愧是武二娘的忠仆,明知自己昧了良心,也不忘用言语粉饰一番。
“你血口喷人!”武绮怒极反笑,“大理寺竟是这样断案的么?颠三倒四的疯话,也能当作证词?”
蔺承佑冲后头招了招手,衙役们把王媪身边的箱笼抬了过来。
“王媪今晨被我们当场抓获,没能赶回房中销毁证物,这一搜,就叫我们搜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这是一个信匣子,藏在房中的一个暗格里,里头没有别人的信件,全是你写给她的亲笔信。“
蔺承佑从箱笼里取出一个信匣子,当着武绮的面取出其中一封信,然后,缓缓将其展开。
武绮定睛一望,脸色刹那间就变了。
蔺承佑了然看着她:“我知道,静尘师太一定教过你某种让墨迹消失的法子,只要在墨中做些手脚,信上的字迹不出半日就会隐去,你确信自己交出去的信不会留下把柄,所以才有恃无恐。可你怎么也想不到,静尘师太和王媪虽然诱惑你、利用你,却也防着你。她给你的墨里另做了手脚,只消隐片刻,不出一日又会重现,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日后威胁你留下致命的证据。这上面的字迹清清楚楚,一核对就知道是你亲笔写的。”
“难道字迹不能伪造么?”武绮咬牙切齿道,“那人收买了皎儿,轻而易举就能伪造我的字迹——”
蔺承佑:“好硬的嘴,好在王媪比我想的要聪明,她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一旦事发,你势必会推脱得一干二净,于是有一回她给了你一块麂布,以取魂为由,让你在那块麂布上画下阿姐身上的胎记和各处的痣。你阿姐的脚趾缝里有一个绿豆大小的黑痣,这一点不光你阿娘不知情,你阿姐身边的大丫鬟也都不知情,但你却从你阿姐口里问到了,之后你蘸了那种特制的墨汁,在麂布上详细画下你阿姐身上那十一处大大小小胎记和痣的形状和位置,包括脚趾缝的那一颗。”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一下子激起了轩然大波,字迹可以模仿,但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知道对方身上的这些私隐。
刘院长俨然也动摇了,满脸震异之色。
“殊不知,那块麂布上早做了文章,你在画你阿姐胎记时在布上落下了不少掌纹,当时看不出来,过后就会一一显现。究竟是不是你亲自画的,只需对比一下掌纹就可以了。”
武绮惨然看着那块麂布。
蔺承佑冷笑:“想不到吧?为了对付你,静尘师太早早让手下人留了一手。其实这也不意外,在你决定跟‘邪魔’打交道的那一刻起,就该做好被‘邪魔’索要报酬的准备。她们千辛万苦助你当上太子妃,为的是从中索取好处,而不是日后被你反咬一口的,只有拿出让你无法抵赖的铁证,才能把你武二娘死死拿捏在手里。枉你机关算尽,终究算不过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