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一个卖饧粥的老婆子。”宽奴说,“这些日子卢兆安忙着备考制举鲜少出门,老婆子刚吆喝两声,卢兆安就出来了。那附近全是住户,老婆子要是诚心做买卖,一定会多卖几个时辰,但是卢兆安买完粥没多久,老婆子就推车走了。我们几个一直跟出坊门,这老婆子始终没露出破绽,可等她把车推到醴泉坊的永安大街时,有个贵户的下人出来买粥,小人认出那是谁的下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蔺承佑:“谁的下人?”
  宽奴说了一个名字。
  蔺承佑皱了皱眉。
  “太狠毒了。”宽奴摸摸发凉的后颈,“那回世子过生辰,这人也曾上门贺寿,买粥的下人就是那人身边最得力的大婢女,小人绝不会认错的。”
  蔺承佑第一个念头也是“太狠毒了”。
  昨晚他和滕玉意列举了重点怀疑的对象,此人的名字虽然也在列,但他们心里并不觉得那人会与此事有关,今日知道这消息,未尝不意外。
  “说说当时的情形。”
  “婢女近前买粥,这老婆子故技重施,等婢女买了粥,只捱了一会就推车走了。没多久老婆子回到了附近的下处,过后再也没出来过。这帮人藏得实在太深了,而且整件事做得滴水不漏,要不是世子说今日一定会有人给卢兆安送东西,小的也不会留意一个卖饧粥的老婆子,世子,你怎么知道他们今日会传递东西的?”
  蔺承佑没接这话头,只在心里想,一个一心想当皇后的贵女,即便在皓月散人的引诱下接触了邪术,又如何知道卢兆安也是这伙人中的一员?
  莫不是幕后主家有意帮衬这位贵女,故意放了些风声给对方。
  是了,一旦这位贵女如愿当上了太子妃,对幕后主家有百利而无一害。
  贵女早年做过的那些肮脏伎俩,幕后主家心知肚明,到了适当的时机,他便可以拿这个来胁迫这位太子妃。
  此女未必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甚至未必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但她为了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一定会乖乖从命的。
  只要控制了东宫,接下来无论是谋逆或是弑君,都会变得容易许多。
  瞧瞧这人心思多么缜密,考虑问题又是多么长远。
  “很好。”蔺承佑道,“挑几个最精明能干的,务必把这老婆子给我盯死了,她屋子里应该藏着不少好东西,到时候都是定罪的铁证。等我这边布置得差不多了,直接抓人便是。还有,既然知道书院里害人的那位是谁了,我这边会多放点关于太子妃人选的风声,那女孩听多了,一定会按耐不住的,人一乱,就容易出岔子,这几日你们好好跟着她,千万别漏了这人露出的蛛丝马迹。”
  “好。”宽奴想了想又说,“可惜浴佛节那晚抓到的几个‘尾巴’,因为毒发身亡没法确认身份了。但是前头跟踪世子的那几个泼皮,小人已经按照世子的嘱咐查过,有两个人曾经是朝廷的逃犯,二十年前一逃到淮西道就杳无踪迹了,但不知为什么,前一阵偷偷潜回了长安。小人猜他们八成是彭震养的死士,就不知为何盯上世子。”
  “这还不明白吗?”蔺承佑一嗤,“这帮人是在我抓住庄穆以后才开始盯梢我的。彭震万万没想到庄穆会暴露,碍于不能堂而皇之去大理寺劫狱,只好令人偷偷盯梢我。我去摘星楼买名贵首饰的风声,都是彭家人放出来的。至于浴佛节那晚盯梢我的几个‘尾巴’——”
  有可能是卢兆安那位幕后主家派来的,但也可能是那位贵女自己雇的人,他们跟了他一路,却又屡屡暴露行踪,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促使他与邓唯礼相遇,即便当晚没成功,过后也会用别的法子制造他与邓唯礼私会的假象。侥幸当晚就让他们成功了,这几个尾巴再无用处,是以一被抓就毒发身亡了。
  想到此处,蔺承佑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曾无数次设想皓月散人那位幕后主家是谁,在他看来,那人可能是跟彭家一样怀有异心的某位强蕃、也可能是对中原虎视眈眈的某个邻国派来的细作、也有可能是某位藩国王子、甚至可能是朝中某位因为被冷遇而怀恨在心的大臣。
  总之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人除了财力物力,还需有远胜常人的谋略手段。
  但是他越查越觉得,除了以上种种,此人好像还对他的行事风格很熟悉。
  “对了,可查清楚卢兆安在扬州时都与哪些人来往密切?”
  “大多是扬州城的名人墨客。这帮人也常常到长安和洛阳游历,若是赏识卢兆安的才华,极有可能引见他认识京中贵要。”
  “好好查一查这帮人。”蔺承佑道,“特别是近一年来过长安的,这帮缙绅表面上闲云野鹤,实则可能与京城某些势力暗中有来往。”
  “是。”
  “对了,替我备马吧。”
  他得去找太子打听一件事。
  除了太子,明日他还有一个人要见。
  “还有,明日要出城狩猎,你帮我安排见一个人。”
  宽奴一愣:“谁?”
  “武元洛。”
  既然知道书院里那个人是谁了,此前很多事就能串联起来了,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得向武元洛当面确认一些事。
  ***
  武元洛和蔺承佑在菊霜斋对坐着喝茶。
  武元洛脸色很难看,今日原本要随君出城狩猎,走到半路就被蔺承佑拦下来了,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蔺承佑就以要调查案情为由,把他请到了菊霜斋。
  这地方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偏巧又坐在窗边,他想起那晚大妹妹出事的情形,几乎一刻都坐不住了。
  但他也知道,蔺承佑无事绝不可能把他约到这种地方来,勉强按耐着喝了口茶,哑着嗓子问:“找我何事?”
  蔺承佑打量武元洛,短短几日这人就消瘦不少,家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武元洛身为武家长子必定焦头烂额。
  估摸着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他开门见山道:“说吧,那晚你为何故意接近滕娘子?”
  武元洛万万没想到蔺承佑一开口就问这个,望了蔺承佑一会,淡淡道:“这件事与阁下有关吗?”
  废话。蔺承佑讥笑:“当然与我有关。你是怎么认得滕娘子的?”
  武元洛望了蔺承佑一会,突然笑道:“怪不得那日在骊山上你会好心借玉牌,我早该看出你对滕娘子的心思,你故意捣乱就是怕我接近她吧?”
  蔺承佑并不接话,只笑道:“你武元洛一向眼高于顶,怎会突然对滕娘子产生兴趣。她来长安没多久,你充其量瞧见了她的模样,至于性情如何你可是毫不清楚,结果一上骊山,你就迫不及待让你妹妹帮你制造机会接近她。”
  武元洛哼笑:“大理寺不是很忙吗,你要是想打听这种无聊的事,我可没工夫奉陪。”
  “无聊不无聊,你说了可不算。”蔺承佑笑容一淡,“我来猜猜吧,你是不是听人说起了桃林的那件事?玉真女冠观的迷宫天下闻名,滕娘子第一回去观里游乐,论理并不清楚观里的迷局,但她却成功破解耐重的谜题带领同伴逃出生天,你听说这件事,一定对这个聪明绝伦的小娘子很好奇吧。”
  武元洛没吭声,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长安从来不乏貌美端庄的仕女,你武元洛自小在锦绣堆长大,面对这样的女子只觉得无趣,但是滕娘子就不一样了,她当日的那番作为让你刮目相看,你有神童之名,但这个女孩的机智显然不在你之下,在那之后你又在某个人的口里听说了种种关于她的事迹,对滕娘子更是心生向往,所以一有机会接近她你就出手了。”
  武元洛微微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蔺承佑,你不是也瞧上了滕娘子吗?”
  蔺承佑摸摸下巴,忽然话锋一转:“所以那回在骊山上你借故接近滕娘子,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
  武元洛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琢磨了一会道:“这话什么意思?”
  “直接告诉我答案。”
  武元洛虽然疑窦丛生,还是把答案说了出来。
  蔺承佑默了默,若非向当事人求证,任谁也想不到实情会是这样。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很好奇,能不能说说为何你更偏疼大妹妹武缃?”
  听完武元洛的话,蔺承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再把浴佛节头几日府里发生的事,以及当晚你们兄妹从府里出来后的种种,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
  学生们从书院出来,碰巧太子护送皇后到书院。
  学生们依次上车,太子原本目不斜视,杜庭兰走过来时,却突然转头看向她。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但是那含着笑意的打量,让人想忽略都难。
  滕玉意看在眼里,低头与几位同窗上了车,这犊车是朝廷专为香象书院做的,比寻常犊车更为阔大,也更为牢固。
  起先,同窗们都没作声,显然都注意到了太子的异常,碍于杜庭兰和滕玉意在场,没好意思公然议论这件事。
  过不一会,柳四娘率先打破了沉默:“刘院长她老人家说,那回在骊山上原本要好好举办几场围猎和马球比赛,结果山上闹邪祟,只好匆匆下山了,圣人觉得不尽兴,故而今日召了这么多人随行。碰巧赶上朝廷的制举选拔要开始了,圣人为了亲自挑选良才,就下旨让今年那帮进士科的大才子也随行。”
  “是了,刘院长还说,这些人都是旷世逸才,待会圣人若是叫他们作诗,必然首首不凡,院长一再叮嘱我们都好好听一听,说我们说不定能当场悟出些作诗的学问。对了,到时候院长一定会让人当场誊写的,我们推谁做这个誊写员好呢。”
  女孩们打趣道:“邓唯礼呗。比记性谁能比得过她,她可是连好多年前发生的事都还记得。”
  邓唯礼歪倒在滕玉意身上:“你们还是找别人吧,我记性是不错,但我写字可比别人慢多了。”
  说着一推滕玉意:“说起这个就来气,你真不记得我了?你小时候来过长安的,我至今记得你那会儿——”
  李淮固冷不丁道:“欸,不知这回我们要出游多久?”
  “差不多后日就能回城了吧。”陈二娘看了看窗外,“不过我好担心呀,书院开学这么久了,皇后那么关心书院里的功课,院长为了让皇后放心,一定会当众考察学生们的功课的,就不知今晚院长会抽到谁。”
  “阿玉和唯礼都不爱回答问题。”柳四娘推推郑霜银,“我要是院长,一定会选你出来给书院争光,说起比学问,同窗里可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那可不一定。”彭大娘慢条斯理地说,“别忘了还有杜娘子,杜娘子学问可是一顶一的好,还有武绮也不算差,最近这段时日,刘院长可送了好些武绮做的文章到宫里去了,还有别忘了上回在乐道山庄,皇后还夸过她献的‘探骊’二字气势飞远。”
  郑霜银因为大哥无故退亲一事对武氏姐妹满怀愧意,闻言叹了口气:“你们别说她了,她整日郁郁寡欢的,听到这些话未必高兴,每回被院长叫起来答话,也不过是硬着头皮应对罢了。”
  到了丽云宫,宫人们带学生们安排各自的寝宫。
  这边刚安置好,宫人就传话说晚膳备好了。
  众人都知道今晚绝不可能是一场简单的晚宴,这一去也不知是祸是福,出发时个个都有些惴惴不安。
  到了今晚设宴的永嘉殿,那广阔的宫殿简直令人目眩。
  殿前燃着熊熊烈火,阔大的殿堂分作男席和女席。好在用膳时帝后并未发问,众人好歹逃过一劫,战战兢兢用过膳后,便在宫人们的指令下,前往花园里观赏于阗等国伶人们的献艺。
  这一回,男宾席与女宾席近了许多。
  滕玉意一抬头,就能看见对面的男宾席位,不一会蔺承佑和太子说笑着出现了,因为帝后不在,席上的氛围比方才轻松不少。
  几位诰命夫人正与刘副院长闲聊,刘院长一边说一边回视席上的学生,口中低声道:“郑娘子、邓娘子、武二娘、杜娘子,都是学问不错的孩子——”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有人唉哟一声,原来有人不小心被酒泼撒了裙摆。
  却是彭二娘,滕玉意顺着彭二娘方才注目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是淳安郡王来了。
  彭大娘唯恐在御前失仪,吓得低声埋怨妹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彭二娘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我也不知道——”
  彭大娘唯恐被人看穿妹妹的心思,忙低声对妹妹说:“趁诗会没开始,快下去换衣裳。”
  彭二娘带着婢女离了席。
  那边几位诰命夫人挨个询问学生的名字,很快就问到杜庭兰了:“我记得这孩子,她是杜裕知的女儿。”
  刘副院长赞许地看着杜庭兰:“这孩子禀性和善,文章也做得很不错。”
  夫人们似乎来了兴趣:“杜娘子今年多大了?。”
  可就在这时候,彭二娘身边的婢女迎面撞到一个人,那人幞头长衫,俨然要入席的样子。
  男席上的人笑说:“卢大才子来了。”
  女孩们听说是今年夺魁的状元,不免好奇回眸,一众女孩中,唯有郑霜银和杜庭兰神色如霜。
  “听说如今长安有好些小娘子心许卢大才子,你们瞧瞧,不说他这一手好文章,光是这相貌就够出众了。”
  “卢大才子,刚才你离席那么久,该不是又有小娘子拦住你送你诗稿吧。”
  卢兆安并不答话,只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忙着叉手还礼,不提防被彭二娘身边的婢女一撞,袖中便掉落一卷东西,那东西暴露在煌煌烛火下,正是一卷诗稿。
  彭二娘明显愣了一下。
  她这一愣,同窗们也好奇看向地上的诗稿。
  有人讶道:“那不是我们书院统一发放的笺纸吗?”
  打从入学第一日起,院长就不许学生们再用从家里带来的绿金笺、桃花笺,只许学生们统一用书院的纸和墨。
  男席上那些好事之徒伸长脖子往前看去:“噫,这字好娟秀,落款是杜——”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