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滕玉意知道肯定是小布偶又变臭了,她当然不肯承认:“你又瞎说,我睡觉时才不会流口水呢。”
  碧螺暗暗撇嘴:“进书院以后也没洗过,要不婢子今日把这宝贝洗一洗吧。”
  滕玉意不想让别人瞧见她的私物:“过几日回家了再洗吧,今日日头大,拿回屋在窗根下晒一日也成。”
  小布偶就这样被晒了大半天,下午出去玩之前,滕玉意照例回屋检视百花残机关,顺便把小布偶塞到了自己床上。
  阿姐的床榻处处整洁,那破旧的小布偶可谓格格不入,蔺承佑瞧见了少不得问一句,他连她服用过百花残的解药都能闻出来,必然能闻出小布偶上头的口水味。
  这事总不能赖到阿姐头上,她都能想象蔺承佑知道后会怎样嘲笑她。
  很快蔺承佑就把床铺的每一个角落都查过了,依旧没有收获,回身跟滕玉意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心里想:书院里到处是耳目,潜进屋一趟属实不容易,那人千辛万苦进屋,难不成只是四处看看?
  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一个把目光移向妆台,另一个则望向书案。
  蔺承佑走到妆台前拿起一罐胭脂,开始仔细检查里头的膏体,若是在里头神不知鬼不觉掺入慢性毒药,完全可以叫杜庭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毁容或是中毒。
  滕玉意则走到书案前,桌上有一沓姐姐平日作的诗稿,还有一沓手抄的佛经。虽然蔺承佑已经查过里头没□□针,却并不知道具体的数目。
  “阿姐,你瞧瞧可少了诗稿?”
  三人全神贯注地检查手中的东西,屋里一时针落可闻。
  不一会,蔺承佑把妆台上的胭脂、花钿、梳子、铅粉都试了一个遍,依旧没看出花样,杜庭兰却胆战心惊地说:“不对,少了两篇诗稿。”
  “自打进了书院,我每日都会抄诗稿,合在一起共是三十六篇。”她抬头对滕玉意和蔺承佑说,“但现在只剩三十四篇了。”
  滕玉意屏声问:“确定吗?”
  “绝不会记错的,丢的两篇是我进书院那日抄的,一篇是《诗经》里的《邶风.雄雉》
  ,一篇是骆宾王的《咏蝉》,放在稿子的最下页,每日整理诗稿我都能瞧见,可现在最下面的诗稿变成两首《乐府》了。”
  蔺承佑接过那沓书稿,翻着翻着,眼底浮现讥诮之色,《邶风.雄雉》本就是表达思念的,至于骆宾王的这首《咏蝉》,面上是借咏物来讽世,但末尾那两句“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也可以引申为一种含蓄的情思。
  这人倒是够聪明,知道如果直接下毒谋害杜庭兰,这事马上就会惊动官府,只要大理寺过来查案,自己随时可能会暴露痕迹。
  就算一时没查出什么,毕竟前头才出了武缃的事,伯父伯母知道书院里暗藏着一个心肠歹毒之人,说不定会干脆打消在这一批女学生里选太子妃的念头。
  而取走诗稿就不一样了,只要是杜庭兰亲手写的东西,就会有数不清的用途。
  碧螺和红奴哪见过这种歹毒手段,顿时哆嗦起来:“才偷走不久,诗稿一定还在那人手里,要不要马上搜查书院。”
  滕玉意冷笑:“现在马上搜查书院的话,这恶贼只需把诗稿吞进肚子里就能销赃,除了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并更加谨慎之外,我们什么也查不到。”
  蔺承佑把诗稿再次检视了一遍,讥笑道:“我大致知道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了。要不是滕娘子习惯在屋子里埋藏机关,说不定杜娘子大祸临头都不知道是谁害的。”
  杜庭兰正是魂不守舍,忙问:“这恶贼究竟要做什么?”
  蔺承佑坐到圆桌边,对滕玉意说:“把那沓信给我。”
  滕玉意“哎”了一声,忙从囊袋里取出那沓信放到蔺承佑面前,看蔺承佑在圆桌边坐下,便也拉着阿姐坐下。
  蔺承佑指了指那沓信:“我猜那人要把杜娘子的诗稿送到卢兆安处,动机么,自是因为知道太子属意杜娘子。”
  杜庭兰一震。
  “利用这种亲手写的‘情诗’诬陷杜娘子与旁的男子有私,很容易就会破绽百出,卢兆安就不一样了,此前在扬州,杜娘子的确与卢兆安来往过,即便后头断绝了来往,卢兆安依旧可以说出杜娘子一些不为人知的喜好,加上这些诗稿,足可以证明杜娘子与他还有来往,这事一传到宫里,即便太子不介意,那些一心要自己女儿做太子妃的朝臣,必定会极力反对。”
  这话与滕玉意的猜想不谋而合,她好奇道:“世子那晚也看到太子和我阿姐同游了?”
  不然蔺承佑怎么知道太子属意阿姐。
  蔺承佑笑道:“太子自己跟我说的,他说过些日子,等杜娘子与他再熟些,他可能就会请旨赐婚了。”
  杜庭兰脸红得要滴血,起身行了一个大礼,郑重说:“还请世子帮我转告太子殿下,殿下的这份错爱,杜庭兰断不敢受。自从那回私见卢兆安差点被树妖害死,我早已心如死灰,整日研抄佛经,就是因为早有了断尘绝俗的念头。只是眼下弟弟尚且不能支撑门户,怕爷娘伤心,才迟迟没将这念头告知爷娘,等到弟弟立事,我自会出家修行。”
  蔺承佑愣了愣,转头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也呆住了:“阿姐,卢兆安那贱畜蓄意害你,一个贱人犯的错,难道你要拿来惩罚自己吗?!”
  杜庭兰眼里隐约有泪光,语气却很坚定:“这世道对女子极为严苛,只要有心人把这件事挖出来,整个杜家的名声都毁了,阿爷教我们坦坦荡荡做人,我行差踏错怨不得旁人。”
  又感激地对蔺承佑说:“世子一诺千金,自事发以来,一个字不曾泄露过。世子的高恩厚义,杜家铭记在心。只是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烦请世子将这件事早些告诉太子,让殿下另觅佳人。这案子牵连甚广,连武大娘都遭了这人的毒手,我担心往后还有同窗受害,如果案子真与卢兆安那小人有关,世子切莫因为我的缘故缚手缚脚,假如需要我做证人,我绝不会推辞的。”
  红奴忍不住哭起来,娘子这是破釜沉舟了。滕玉意早已变了脸色,她一怒之下,便盘算着让人去杀了卢兆安,要不是被这小人加害,阿姐怎会心灰意冷,而且这贱畜似乎害了不少人,早知道当初她一来长安就该令人取他的狗命。
  不料蔺承佑正色说:“我没将此事告诉旁人,除了答应保密之外,也是因为知道这世上谁都会有犯糊涂的时候,杜娘子认识卢兆安时才十五,纵算有错,也只能算是‘识人不明’,人这一生,谁没有犯过错?我机缘巧合之下做了知情人,但因为不清楚首尾,并无资格做评判者,而且我相信以杜娘子的为人,早晚会把这件事告诉太子的,究竟如何做,太子自有定夺。
  “今晚杜娘子这番话,果然没让蔺某失望,这世上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多,肯主动承担过错的真君子却没几个。”蔺承佑心悦诚服,“杜娘子,诚为君子也。”
  滕玉意一下子怔住了。
  杜庭兰赧然垂首,蔺承佑能说出这番话,倒是比自己想的还要正直通透。
  蔺承佑又道:“另外有件事需要告诉杜娘子,当初你在扬州与卢兆安的‘偶遇’,以及之后的诗信往来,可能都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今晚我带着这些信过来,就是因为在信上发现了一些端倪。除了这个,我还弄到了卢兆安当初让人送给郑霜银的干谒诗,一经比对,两批信都不大对头。”
  屋里一默。
  蔺承佑执起其中一封信:“这些信我前前后后看了不下十遍,若是要在信里耍花样,至少要用上朱砂,鉴于一直没能看出问题,这件事也就搁置了一段时日。直到前几日我从郑仆射处得知郑家的确曾有意招卢兆安为婿,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我才算换了个思路,那之后我设法弄到了卢兆安给郑娘子的第一封信,把它与杜娘子收到的第一封信进行对比,发现两封信有一处共同点。无为,把烛台移过来。”
  滕玉意愣了愣,这声“无为”倒是叫得顺口,她噢了一声,起身把烛台推到蔺承佑面前,蔺承佑把信一展,再次同杜庭兰确认:“杜娘子瞧瞧,这是卢兆安给你写的第一封信吗?”
  杜庭兰早已是心神不宁,闻言看了眼信上的日期,点点头说:“没错。我与卢兆安是前年清明节在扬州隐山寺踏青时相遇的。”
  彼时卢兆安正与当地的文人墨客斗诗,见杜庭兰带着婢女们路过就追了上来,自称是杜裕知的学生,托杜庭兰把这封信转交给阿爷。杜庭兰看他言辞恳切,只好接过了那封信,哪知回去路上一瞧,封皮上写着杜娘子亲启。
  “我本想将其丢弃,后来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打开了,结果里头是一首文采斐然的情诗。”
  蔺承佑把信皮摊到烛台下,又展开把郑霜银的那封信,灯火映照下,信上居然有一模一样的一小块污迹,像滴上了油汤之类的物事,圆圆的,很不起眼。
  假如杜庭兰和郑霜银不把两封信同时拿出来对比,任谁也发现不了两封信上有相同的污渍。
  “这不是道术,而是一种蛊虫。”蔺承佑指了指两封信,“这块污渍呢,是蛊虫留下的黏液,这叫相思蛊,可以让人发疯一般地爱上自己。二十年前长安城有女子利用这种蛊虫蛊惑世家公子,破蛊之人正是我师公,所以等他老人家一回长安,我就把信上的蹊跷处呈给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一瞧就认出来了。凡是中蛊之人,都会对中蛊后看到的第一个名字产生情思,卢兆安利用写信的方式分别给你和郑霜银下了相思蛊,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爱上他。他把封皮上附着了蛊虫的那封信交给杜娘子时,不怕杜娘子不接,因为哪怕蛊惑的只是你身边的婢女,日后也总能利用婢女让你中蛊。”
  滕玉意和杜庭兰目瞪口呆,碧螺和红奴也吓傻了。
  蔺承佑又道:“卢兆安盯上杜娘子,自是因为她是杜家的女儿,对当时一介布衣的卢兆安来说,杜家是他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名门望族,他如愿让杜娘子爱上他,事后不但从杜娘子手里获得了不少盘缠,还承诺日后会娶犊娘子。到了长安之后,他一朝中了魁元,在见识过郑仆射等长安名宦后,他自然就瞧不上杜公的官职了,所以又借助与同门四处拜谒的机会,把信送到了郑家娘子的手里。”
  “中蛊者会对下蛊人牵肠挂肚。”蔺承佑笑了笑,“所以杜娘子明知卢兆安变了心,上巳节那晚也要冒着风险去竹林去见他,郑仆射的二女儿本来目无下尘,却在见过卢兆安的诗作后对其产生绵绵情思,不但即刻与卢兆安书信来往,还示意父亲招卢兆安为婿。”
  滕玉意愕然听着,前世卢兆安的确成功了,阿姐被人勒死后半年,卢兆安就风风光光娶了郑霜银,自此扶摇直上,成为本朝最年轻有为的谏官。
  “可是……这相思蛊会自发解开吗?”滕玉意费解,“阿姐经历树妖一事后,再听到卢兆安的名字只会反胃,而且据我观察,郑霜银也对卢兆安冷淡了许多。记得那晚尸邪闯入了成王府,卢兆安和胡季真胡公子共用一张符箓,真等尸邪来时,卢兆安却只顾自己逃命把胡季真关到门外,郑霜银应该是看见了这件事,过后再也没理过卢兆安。”
  而且以郑霜银的为人,如果一心想嫁给卢兆安,绝不会主动参选太子妃的。
  “是不好解。”蔺承佑笑道,“但偏偏杜娘子和郑娘子都解了蛊。这种蛊虫最是顽固,除非发现宿主快要死了,绝不可能主动跑出来,不巧的是,杜娘子遇到了法力近乎成魔的树妖,那晚等你和端福赶到时,杜娘子已经昏迷不醒。郑娘子当晚和大伙被困在成王府的花厅时也被尸邪蛊惑。遇到这种邪魔往往很难活命,宿主一死,体内的蛊虫也会跟着当场死亡,蛊虫心知大事不妙,吓得从宿主身上跑出来,因为没人再用它下咒,自此成为了无主之虫。”
  屋子里没人说话,因为都震惊到无以复加。
  滕玉意望着桌上的那些信,脑中突然不合时宜冒出个念头。
  还记得前世在大隐寺陪皇后礼佛时,她曾听到昌宜和阿芝郡主说过一件事。
  有一回两个人去郑仆射家中赴宴,无意间发现蔺承佑藏在树上。
  两人好奇问阿大哥哥藏在树上做什么,蔺承佑说他在找鸟窝。
  这当然是敷衍小孩子的说辞。
  当时她听说这件事感到很纳闷,蔺承佑藏到郑仆射家的大树上,莫非是要调查郑仆射。
  如今想来,蔺承佑查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卢兆安。
  那回在彩凤楼,彭玉桂临终前忏悔说,邪术这种东西,一朝沾染上,便会毁了心性,卢兆安利用邪术和蛊毒为自己谋得了大好前程,日后遇到棘手的问题,必然会故技重施。
  次数一多,保不齐会被聪明人察觉,想来前世蔺承佑也对卢兆安起了疑心,而以蔺承佑的性子,一旦想查什么,势必会查到底的。
  假如卢兆安的这些伎俩被蔺承佑查出来,绝对不可能有好下场。
  如此说来,前世蔺承佑也算间接为阿姐报了仇。
  可惜后头的事她也不知道了。
  琢磨一阵,滕玉意心底又冒出另一个念头,前世阿爷死后可谓荣宠无限,她和端福等一众下人被人杀害,算得上惊天大案,传到朝廷里,圣人定会让大理寺严查此事。
  不知最后是不是蔺承佑接手此案,只要由他来查案,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想到此,她心里轻轻摇晃起来,会不会前世在她死后,有人帮她报了仇,而这个人,就是面前的蔺承佑。
  她悄然打量一眼蔺承佑,可惜无法求证了,而且照这样说,前世当上太子妃的那个人,未必是杀害她的黑氅人,因为只要蔺承佑查出了凶手是谁,这个人哪还能做得上太子妃。
  可惜在那个长梦里,她只知道三年后太子终于成了亲,却没能从那帮太监口里听到太子妃是谁,不光如此,她还听到了蔺承佑被毒箭暗害的消息。
  忽然听到耳旁传来哭声,转头一看,才惊觉阿姐恨声啜泣起来,红奴也在默默抹眼泪。
  滕玉意心中酸胀莫名,忙将阿姐搂到怀中,阿姐为了这件事背负太多了,怕爷娘和弟妹忧心,面上强作无事,实则郁郁寡欢,为了不影响杜家的名声,甚至动了遁入空门的念头。再想想前世,阿姐正是因为卢兆安的蛊惑才去了竹林,或许碰巧是撞见了卢兆安和幕后主家议事,才会被人勒死在林中。
  她恨得牙根直发痒,默了一会,抬头问蔺承佑:“有了这两封信上的蛊虫痕迹,是不是就可以抓卢兆安了。”
  蔺承佑望了望仍在啜泣的杜庭兰:“这件事需要有人当面指证卢兆安,郑娘子和杜娘子都是被蛊毒残害过的当事人,所以在动手前,得事先得同你们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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