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一笑:“是,这种毫无益处的事,傻子才会做,所以我猜武缃也被人算计了,她或是与人打赌,又或是受人所托,总之她照原话传给邓唯礼,却不知道这样做会给邓唯礼和自己带来天大的害处。那么她不回菊霜斋只有一种可能了——有人故意不让她回。因为那人知道,只要武缃和邓唯礼打照面,武缃就会顿悟自己被人陷害了,她必然会当场说出今晚是谁给她传话,继而在同窗面前揭穿那人的真面目。”
“结果没等两人碰面,武缃就被害了。”严司直有些发懵,“如果这是凶徒事先算计好的,未免也掐得太准。不对啊,武大娘出事前一直神志清醒,怎样做才能让她不回菊霜斋?”
蔺承佑:“法子很简单,武缃出事前曾说自己要办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说不定就是凶徒下的钩子。两人约好了没办完之前不能回菊霜斋,所以滕娘子见到武缃时,武缃手里拿着好些小玩意,假设都是今晚临时买的,显然武缃已经在外头闲逛好一阵了。”
“武缃身边不是有婢女吗……”严司直精神一振,“把婢女叫来一问不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结果找来武缃的几名婢女一问,严司直当场就傻眼了。
婢女们也不知道自家大娘说的“大事”是什么。
今晚武家姐妹到了菊霜斋,武大娘一坐下就说要去接邓唯礼,让二妹在店里等别的同窗,自己则领着婢女们出了楼。
然而一到外头,武大娘就说要先去寻武元洛商量事情,让婢女们一柱香之后去河边等她,说完这话便只身离开了。
等到大娘再出现,已经是一柱香之后的事了。
在这一柱香的工夫里,大娘见了什么人,说过哪些话,婢女们统统不知道。
事后她们听说大娘引诱邓唯礼去拱桥,也是大为惊讶,因为自家娘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蔺承佑一哂:“你们娘子独自一人离开,你们就不担心?”
为首的婢子直摇头:“奴婢们以为这是大公子的安排。大公子听说书院会放假,早就说今晚要带两个娘子好好玩一玩,大公子最不喜欢下人们打听主家的事了,婢子们就没敢跟上去。”
蔺承佑沉吟,早先他已经问过武元洛了,武元洛一整晚都没见到大妹妹,直到事发听见尖叫声循声找过去,才发现出事的是自家妹妹。
而且,武大娘如果只是去找自家哥哥,没必要连身边的婢女都支开。
可若是去见外人,今晚到处都是耳目,武大娘不可能不知道私自见外人会引出什么误会,能叫她这样的名门淑女单独去相见,必然有某种特殊的缘由。
他随即道:“你们娘子回来后可说过什么,神色可有异常?”
婢子:“娘子好像有点失落。”
蔺承佑脑中闪过一道亮光,笑着换了个问法:“你们知道今晚太子会到青龙寺附近来?”
婢女们目光一颤,忙摇头道:“婢子们不知道。”
但闪烁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对蔺承佑来说已经够了。
问到现在,团团迷雾中总算窥见了一点真相。
想必武家人提前打听到今晚太子会来青龙寺戏场,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大女儿,这是个制造太子与武大娘单独相处的绝佳机会,为了让太子青睐武大娘,武家必定会使出浑身解数。
武家人口众多,这事总会走漏风声,或许有人利用这一点,以太子的名义,把武大娘引到了某一处,与此同时,又利用某种方法让武大娘引诱邓唯礼去拱桥。
武缃给邓唯礼传过话之后,便满怀希冀前去赴约,不料没能见到太子,白白跑一趟,回来后难免有些失落。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婢女们说辞破绽百出,而武元洛和武绮明知大娘没回菊霜斋,却一直不急着找寻。
兴许他们都以为武大娘那会儿与太子在一处,如此良宵美景,年轻男女同游戏场,自然会暗生情愫,只要太子动了心,武大娘就是当仁不让的太子妃人选。
这对武家是光耀满门的喜事。
谁知这一切只是个陷阱。
到头来邓唯礼被人暗算,武缃莫名背了黑锅,就连他也被人耍了一道。
打探太子的行踪是大忌,婢女们说死也不可能承认的,蔺承佑笑了笑,突然转移了话题:“所以这次你家娘子回来,胳膊上就多了一块油污?”
婢子们怔了怔。成王世子好像非常关注这一点,打从事发起就一再追问大娘的衣裳是何时弄污的。
“没有。”婢子们在别的事上丝毫不敢隐瞒,“那么大的一块油污,婢子们绝对不会瞧不见的。奴婢们敢确定,娘子直到出事前衣裳都是干干净净的。记得娘子回来后有点失落,但也没说什么,一边带我们四处闲逛,一边时不时地会朝河边瞧一瞧,半路若是碰到同窗,娘子总会停下来寒暄几句,大约逛了半个时辰,就说要去河边放许愿灯,结果刚走到拱桥附近就出事了。我们也是直到娘子抽搐倒地,才发现她胳膊上多了一大块油污。”
严司直点点头,看来油污就是凶手动手时留下的。
“事发那一刻你们可闻到什么怪味?”
几位婢女面面相觑。
蔺承佑提醒她们:“烧焦的气味,或是油腥味什么的。”
有位婢女一愣:“想起来了,有闻到一股焦味,但婢子们很快就发现娘子不对劲,也就没顾得上找寻那焦味的来源。”
看来这应该是烧符的味道了。
蔺承佑又道:“事发时有没有书院里的某位同窗靠近你家娘子?”
婢女们茫然道:“没看到。”
“那你们可看到一个手中提着荤肉的人?”
婢女们再次摇头。
“整晚都没看到过?”
“没有。”
蔺承佑待要追问,宽奴手下的一名随从跑上来复命,匆匆走到蔺承佑身边,低声说:“小人们已将卢兆安扣下了,但他手上并无荤肉,而且事发时他正与几位友人喝酒,这一点桌上的人都可以作证。”
这可说明不了什么,即便卢兆安与此事有关,他也不会傻到亲自动手。蔺承佑低声道:“可抓到一个手提荤肉的人?”
随从摇头:“没抓到。坊门早已关闭,附近的不良人全都调集起来了,街口一一堵住,谅那人逃不出去,宽奴还专门派人在河边守着,只要有人往水里扔荤肉,立即将其抓起来,但说来也怪,一直没瞧见一个手提荤肉的人。”
蔺承佑眼皮一跳,难道不是荤肉?
他看过那位乾坤散人写的取魂术秘籍,施行此术少不了两样东西:引魂符和锁魂囊。
但引魂符与寻常的符箓不同,阔达数寸,符上涂满了尸油,只此一张,必须反复使用,而且点燃后不会当场化为灰烬,而是会燃几息再熄灭。
而锁魂囊上头系着镇魂铃,因为囊中聚满了怨气,铃铛时不时会发出响动。
所以要在大庭广众下施行此术不难,难的是事后销赃。
任谁看到某个人手里拿着一张燃烧的符箓都会起疑心,听到铃铛声更会觉得奇怪,但今晚事发后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周围有异。
凶徒施法后,一定马上把符箓和锁魂囊藏起来了,因为藏得够及时,甚至还可以装作路人大大方方在旁看热闹。
藏在衣裳里是不成的,因为符箓会把衣裳点燃。
藏到灯笼里也不行,因为灯笼只能帮着遮掩燃烧的符箓,却挡不住锁魂囊的铃铛声……
所以他一度怀疑那是一块荤肉。凶手作案后把符箓和锁魂囊塞入荤肉里,再若无其事提着肉离去,所以现场没一个人起疑心。
从武缃身上出现了一块硕大的油污这一点,完全可以证明他这个猜测。经仵作查验,上回那个死在楚国寺的李莺儿的脚底和右手掌都有油污。
这是两桩取魂案最大的相同点。
那符箓对凶徒来说很重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扔弃。
所以他一赶到现场就派人将周围堵住,继而挨个排查可疑之人,但各方人马都已经都到位了,依旧没找到疑凶,婢女们也说整晚都没见到提着荤肉的人。
难道他的思路错了?不是荤肉的话,还有什么东西提在手中不起眼。
低头一想,蔺承佑目光倏地一凝:对了,酒瓶或是水囊。
只要在酒瓶里装满水,不难掩藏燃烧的符箓和铃铛。
蔺承佑心口猛跳,转头对随从说了几句话,随从急匆匆走了。
随从走后,蔺承佑脸色慢慢冷了下来,凶手似乎非常清楚他的办事风格,竟连他都提前算计进去了,若非两桩案子里都留下了那显眼的油污,他的思路也不会被凶手引得歪到荤肉上去。
希望还来得及。
武家的婢女走后,严司直细细回顾众人的口录:“利用武缃陷害邓唯礼的人,与利用邪术暗算武缃的人,并非同一拨。前者是为了败坏武缃和邓唯礼的名声,后者则直接取走了武缃的魂魄,假如凶徒是同一个,何必这样费事,完全可以同时将两人的魂魄取走。”
蔺承佑暗忖,不对,一定是同一个人。凶手在布局时完全不怕武缃事后同自己对质,显然已经预料到武缃今晚会丢失魂魄。
这是一个完整缜密的局。
严司直接着分析:“前头那个人能让武缃如此信任,一定是书院里的某位同窗,踢掉了最有希望当上太子妃的武缃和邓唯礼,轮到她的机会也就大了。”
他说着,提笔将名簿上的“郑霜银”、“柳四娘”重点圈了出来。
蔺承佑瞧了瞧,顺手将“彭花月”、“彭锦绣”、“邓唯礼”、“陈黛儿”等一系列贵女的名字都圈上。
严司直愣住了:“这——”
蔺承佑一笑:“踢去了武邓两家,郑柳二人的确是最有可能选上的,但严大哥别忘了,凡是书院里的学生都在候选之列,太子妃的人选一日不公布,就意味着人人都有机会争一争,至于邓唯礼,鉴于今晚这事当场就说破了,她名声算不上受损,反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以她也不能排除嫌疑,而且依我看,那人未必是同窗,要让武缃毫无防备,只要是武缃信任的某个人就能做到。”
严司直费解:“不对,还是不通,既然太子妃人选没公布,凶徒何必急着动手呢,万一害错了人,岂不是白忙一场?我还是维持原来的看法,那人如果是想扫除障碍,大可以将邓武二人的魂魄同时取走。”
蔺承佑摸摸下巴:“如果有传言说太子妃定下了是武大娘呢?”
严司直哑然。
蔺承佑望着条案想,这段时日他和圣人为了试探彭家究竟在朝中安插了哪些人,时不时会放出一些风声。
例如上回在骊山上,伯母为了考察书院学生的心性,特地用一位受伤的农妇来试探众人。
结果返回去找农妇的,只有滕玉意、杜庭兰、郑霜银和武缃四人。
彭氏姐妹对此全不知情。
从这一点来看,彭家尚未能在宫里安插进自己的人,而当伯父故意将这件事透露给尚书省时,彭家很快就有了反应。
除了彭家,那回在骊山武家应该也未得到消息,不然返回去的不会只有武缃,她妹妹武绮也会返回。
从这一点来看,武大娘是真正心善之人。
过后有人听到这件事,当然会认为未来的太子妃人选会在这四个人里面选。
可杜家如今式微,滕玉意明显志不在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郑霜银和武缃了。
没多久进了书院念书,副院长刘夫人又因为与武夫人私交不错多次抬举武缃,开学没几日,就送了好些武缃作的文章进宫给伯母瞧。
武缃文采出众,伯母自然大加赞赏。
这几点加到一起,足够让人以为太子妃会定下武缃了。
再拖下去这事会成定局,所以背后的那股势力忍不住出手了。
严司直依旧对这个害人的理由表示怀疑:“蔺评事别忘了,这凶手还在楚国寺用同样的手法害了李莺儿,李莺儿可是庶民之女,这辈子都不可能跟皇室扯上关系,至于上月被害的胡季真,他可是男儿身。这两人都不可能去当太子妃,但也都被人取走了魂魄。”
蔺承佑没吭声,这也是让他最想不通的一环。
几桩凶案的作案动机,显然并不一致。
严司直又道:“除了这个,武家的婢女在事发时也并未瞧见书院的同窗,我记得蔺评事说过,这种取魂术是当年无极门留下的,取魂无非有几种目的:摆阵法,帮挚亲招魂。或许凶徒想利用邪术达到某个目的,所以在大街上找寻合适的下手目标,前面撞上了胡季真和李莺儿,今晚又无意中撞上了武缃,这几人的魂魄都符合他的要求,所以他趁人多下手了。”
蔺承佑抱臂思索一阵,笑着说:“今晚一事发就关闭了坊门,如果不出意外,半个时辰之内就能抓到凶徒,到时候一审就知道了。这边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去瞧瞧凶手可有着落了。”
严司直合上笔簿,匆匆同蔺承佑下楼去帮着抓捕凶手。
***
武大娘一出事,宽奴就在蔺承佑的指派下带人围住了青龙寺戏场周围,凡是有手提大块荤肉之人,都需当场扣下。
不一会衙役们和不良人们也奉命赶来,一拨在街上四处巡逻,一拨负责将青龙寺附近的整条河域都看住。
这一查就是大半个时辰,结果一个手提荤肉的人都没瞧见。
眼看迎面走来一个手提酒壶的醉汉,宽奴上前把人拦住,那人坦胸露背,趔趔趄趄说着醉话,宽奴上上下下盯着醉汉瞧了好几眼,确定这装束绝没有藏荤肉之处,然而捉住那人胳膊闻了闻,却闻见了一点油腥味。
宽奴为求万无一失,便仔细搜了一遍身,可是连鞋底都搜过了,连只蚂蚁都没藏。
醉汉打了个酒嗝:“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我可是良民,你们无故在大街上拦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宽奴被醉汉口里的油腥味熏了一脸,下意识把头往后仰了仰,不用说,这人一定是吃了一顿酒肉,难怪身上有油腥味。
“没事了,请走吧。”宽奴摆摆手。
醉汉笑嘻嘻走了。
醉汉刚一走,衙役们寻来了,一来就附耳对宽奴说:“世子说了,那人未必是拿着荤肉,兴许是酒壶或者水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