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杜庭兰赶忙在车里说:“妹妹,既是郡主相邀,姐姐就先回去了。横竖端福也在你身边,阿姐不必担心什么。”
  说着一个劲地催车夫驱车离开。
  滕玉意立在原地,没接茬但也没反对,车夫心里明白过来,忙驾车朝沿着原路往前去了。
  宽奴恭恭敬敬打起帘子,滕玉意昂首阔步上了车。端福跟上前,坐到宽奴边上。
  蔺承佑翻身上马,伴在犊车边上。
  天色不早了,日影渐渐西斜,夕阳照耀着暮色中的长安城,连树叶都染上了一层粉色的霞光。
  但在蔺承佑眼中,此刻的长安城俨然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处处朝气蓬勃,让人心生欢喜。
  往前行的时候,他不时转头看看犊车。
  滕玉意在车里坐着。
  上车才发现,车内的几上陈设了好些吃食,琳琅满目的,全是她平日爱吃的甜点。
  旁边还放着小酒囊,揭开一闻,酒香四溢。
  是上等的蒲桃酒。
  这是贵胄人家常有的待客举动。
  滕玉意正好饿了,就顺势吃了一块。
  成王府的点心没滕府的甜,但意外的软糯。
  桌上还有一个绿琉璃十二曲长盒,揭开盒盖,里头是一盒梅花形状的点心,点心外包裹着细腻的晶莹红粉,精致如一朵朵雪中红梅。
  吃一口,脆如凌雪。
  蔺承佑似是知道滕玉意在偷吃点心,在外头说:“多吃点。那叫红梅糕,我阿娘最喜欢吃这点心了。”
  滕玉意正研究这点心怎么做的,闻言睨了睨车窗,原来成王府里一直就有类似鲜花糕的点心,蔺承佑倒好意思一次次要她帮他做。
  枉她昨日一回府就替他做鲜花糕。
  滕玉意说:“这点心比我做的鲜花糕好吃多了,横竖世子的病也好了,我就不用把鲜花糕送到观里去了。”
  这是说她给他做好鲜花糕了?蔺承佑:“谁说我好了?宽奴,把我的药拿来,今日捉贼累了一整天,眼下又难受了。”
  宽奴忙说:“正要提醒世子吃药呢,昨晚咳嗽一宿,到早上热才退,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怎能遭得住。”
  滕玉意才不信蔺承佑还病着,然而听到宽奴的话,又变得将信将疑,昨日蔺承佑发烧是事实,她去的时候他身上的药味还未散,才一天,论理不会好利索。
  折腾一天,说不定病气又起来了。
  犊车到了一处街道,陡然停了下来。
  滕玉意掀开窗帷往外看,犊车到了大隐寺外的戏场,华灯初上,街上男女络绎不绝。
  蔺承佑在帘外咳嗽两声:“该用膳了,不用膳没力气说话。阿孤,你也饿了吧?”
  谁是他的阿孤?滕玉意磨蹭了一会才动身,一下车,蔺承佑就把路边刚买的糖人递到她面前。
  滕玉意接过糖人,嘴里却说:“我才不是什么阿孤,世子你认错人了。”
  蔺承佑呵了一声:“哪个混蛋敢说你不是。”
  “你。”滕玉意瞪他,“今日你当众说我的布偶是假的,布偶是假的,我这个人当然也是假的。”
  倒是够记仇的,明知他当时在给李淮固下套……
  蔺承佑摸摸耳朵,笑着点点头:“我混蛋,我不混蛋谁混蛋?小阿孤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没一早认出来。”
  滕玉意骄傲地迈步往前走:“你说我是你的恩人,你有什么证据吗?”
  “你叫过自己阿孤,这事总没错吧?你见过这世上第二个叫这名字的孩子吗?记得我问你为何叫这个古怪名字,你却突然冲我发脾气。”
  滕玉意在心里想,这事倒真像她做得出来的。只是阿孤是她自己叫着玩的,这些年从未同别人说过,如果这件事真发生过,她不奇怪别的,只奇怪自己为何会把这个自称告诉蔺承佑。
  蔺承佑乜她一眼:“还有那个布偶,我猜你小时候总带着它,因为你连出门赴宴都不忘把布偶抱在怀中。”
  滕玉意依旧没吭声。别说五岁,直到现在她晚上睡觉都离不开布偶。
  “你坐在岸边想自己的阿娘,想得直流眼泪,我为了哄你高兴,就说带你去找阿娘。我当时以为你跟阿娘走散了,今日才知道,那一阵滕夫人她……”
  刚过世。
  蔺承佑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滕夫人在世时应该很爱滕玉意,从她亲手给孩子做布偶就能看出来。
  也许在滕玉意心里,始终不肯接受阿娘离世的事实,所以明知阿娘不在了,听到他说自己的阿娘认识许多女眷,也怀抱一丝希冀让他带她去找。
  想起湖边那个孤孤单单的小身影,他心里突然有些难过,明明还有一肚子的话,却有些说不下去了。
  滕玉意听到此处,心里已经信了大半截,她的确叫阿孤,隆元八年她也的确来过长安,至于那个布偶——阿娘刚过世那一阵,她常抱着布偶到处找阿娘,可惜无论她找到哪个角落,都没有她阿娘的身影。
  她清清嗓子:“那——后头的事呢?你答应带她去找阿娘,找到何处去了?”
  阿娘已经不在了,她很好奇当时蔺承佑是怎么做的。
  “我没做到。”
  滕玉意一怔。
  蔺承佑直视前方,勉强牵牵嘴角:“我答应带你去阿娘,却因为忙着跟别的孩子打架把你晾在原地,后来我去换衣裳,你跟在我后头。你手里拿着我给你的糖,对我说:小哥哥,你的糖。可是我——”
  说到此处,蔺承佑再也笑不出来了:“我叫你别跟着我,语气还很不好。等我换好衣裳回去找你,你就不在原地了。”
  滕玉意先是一愣,接着便异常生气:“蔺承佑,你怎么这样?”
  蔺承佑仰头望天,先在心里把自己臭骂了一百八十遍,这才接话道:“我承认,我是天字第一号混蛋。这些年我四处让人找你,就是因为我想亲口对你道歉。”
  说着拦到滕玉意面前,语气异常郑重:“阿孤,对不起。”
  滕玉意把头扭到一边,她就知道是这样,要是蔺承佑当日好好款待了她,怎会连她爷娘是谁都没问出来。
  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的?
  她绕过蔺承佑往前走。
  蔺承佑:“你瞧,我做过这样对不起你的事,如今总算找到你了,你是不是得让我好好补偿你?”
  滕玉意还是很生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不着。”
  蔺承佑毫不气馁,自顾自往下说:“我知道,金银珠宝你是瞧不上的。要不这样吧,你也跟我打过不少邪物了,知道狐仙都是如何报恩的吗?”
  滕玉意脚步一滞,好奇道:“如何报恩的?”
  “以身相许啊。”
  滕玉意脸一红。蔺承佑的笑容那样无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羞恼地瞪他一眼,再次绕过他:“呵,你是狐仙吗?你是狐仙我就同意你以身相许。”
  蔺承佑一本正经道:“我不是狐仙,但我跟狐仙有个共同之处——”
  滕玉意明知蔺承佑在卖关子,却忍不住再次接话:“你是人,狐仙是妖,你们能有什么共同之处?”
  “这你就不知道了。狐仙不但对自己的恩人好,对自己的配偶更好,没有择偶也就罢了,一旦择偶,永世不会背叛自己的妻子或丈夫。我呢,也是如此。”
  说完这话,蔺承佑下意识抬头望天,与此同时,迅速拽着滕玉意退开一步。
  还好这一次天上没再劈雷下来。
  滕玉意自然知道蔺承佑在怕什么,不由有些好笑,这一乐,脸上也有了点笑意。
  蔺承佑观察完夜空,重新把视线挪回到滕玉意脸上,隔着纱帘,意外发现她望着自己笑,不由也笑了。
  他这一笑,当真是双眸如星,说不出的好看。
  滕玉意蹙了蹙眉,重新绷起脸道:“蔺承佑,你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你要是再用言语轻薄我,我绝不会再理你了。”
  说完,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越过他就往前走。蔺承佑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心里并不懊恼,好歹比起上一回,她没有转身就跑。
  他负着手不紧不慢追上去:“我知道,你暂时不想嫁人。以身相许的事,日后再商量。反正我心里整天记挂着你,要不这样吧,从现在开始,无论你有什么愿望,我都想办法帮你实现如何?”
  这个建议倒是不错,滕玉意认真想了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这个嘛让我考虑考虑——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心愿我自己都能实现。”
  蔺承佑笑道:“说大话,你藏在心里的那个秘密也找到答案了么?不如这次让我帮你一起找啊。”
  滕玉意猛地止步。
  蔺承佑望着滕玉意的侧脸,心中有了然,更多的是震撼。
  其实早在她告诉他三年后被人用毒箭暗伤的事,他就应该想到滕玉意不对劲了。
  滕玉意如此敏慎,怎会把一场梦当真?让自己的阿爷提醒他还不够,为了让他真正重视这件事,甚至不惜编造出小涯能预知的谎言。
  除非……滕玉意很肯定这件事会成真。
  除此之外,她还一再说自己日后会被一个黑氅人所害。
  还有上次武绮那件事,滕玉意的表现也很异常。
  经过今日李淮固的事,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预知”后头的事。
  不,滕玉意那份发自内心的忧惧,绝不可能只是所谓的拥有预知能力就能解释的。
  她分明像是提前经历过一遭。
  李淮固也是如此,所以她明明不是阿孤,却能提前做出一模一样的布偶。
  他看一眼后头的端福,确定端福暂时听不到他和滕玉意的对话,拦到滕玉意面前,低眉望着纱帘下的脸庞。
  过片刻,他开口道:“你跟李三娘一样,也知道一些寻常人不知道的事对么?自从我认识你,你身边便总带着一大帮护卫。你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老担心自己会出事?”
  滕玉意胸膛起伏,蔺承佑的眼神那样熠亮,仿佛看到她心底的最深处。
  她猛地把头转到一边。
  蔺承佑目光跟着移动,专注地望她一会,再次开腔:“你瞧,你现在不只是我的心上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世上除了你阿爷,最不可能害你的人就是我了。无论你在怕什么,我都替你分担,无论日后会发生什么,我都跟你一起扛好不好?”
  滕玉意心口一更,不知道为什么,蔺承佑这番话,让她想起自己出事前的那个冬夜,她一个人走在漫天飞雪中,风声呜咽,细雪扫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表姐被人害死了,半年前姨母也走了。天地间一片寂寥,正如她孤寂的内心。
  可她并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父亲的噩耗,和即将谋害她的杀手。
  当她终于没能逃过噩运,被人扔下冰塘时;当她在冰水中沉浮,慢慢接近死亡时;依稀记得,有个少年前来救她。
  那少年很有本事,不但很快就破解了黑氅人的邪术,还跳入水中救她。
  弥留之际她视线已然模糊了,只记得那少年身手矫健。可惜她没能等到他拉住自己,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想到此处滕玉意攥紧了手指。会不会,会不会前世那个模糊的身影,就是蔺承佑。
  记得前世阿芝在她房中看见过自己的布偶,出事的那一晚,还曾让人递帖子到府中。
  程伯告诉她阿芝郡主翌日会登门拜访,还说会带一个人来找她。
  说不定,阿芝要带的那个人,就是蔺承佑。
  蔺承佑从自己妹妹口中得知她有那个布偶,怀疑她就是当初的阿孤,毕竟前世只有她叫阿孤,前世也只有她拥有那个布偶。
  也许蔺承佑等不及第二日再来了,好奇之下,当晚或是到她府外转悠,或是过来拜访,结果意外撞上府里出事。
  是他?会是他么?滕玉意眼里有泪花在打转,瞠圆了眼睛想仔细打量蔺承佑。
  原来他曾那样奋力营救过她。
  啪嗒,眼泪冷不丁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有了第一颗,紧接着就是无数颗。
  滕玉意忙回过头,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珠。
  蔺承佑当场愣住了。
  他知道这话会让滕玉意有反应,但不知道她反应会这样大。
  滕玉意心性坚定,哪怕遇到再艰难的险境,也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
  她哭得那样伤心,显然难过极了。他有些无措,抬起手来想替她抹眼泪,才想自己和她站在街角,何况隔着帷帽,抹眼泪还得先撩起纱幔,她也未必肯依。
  他只好缩回手。
  “怎么了?”这次的语气很小心。。
  滕玉意抽抽鼻子:“没什么。”
  转过脸来,再次端详蔺承佑。
  一肚子的话想问,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望着望着,她眼里再次涌出了泪珠。
  蔺承佑心里越发纳罕,虽然不知滕玉意到底为何难过,但看着她哭,他心里也不好受,喉结滚动了下,勉强笑着说:“行了,前头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要是不想告诉我,就什么也不必说。你只需知道,日后有我为你遮风挡雨,无论遇到何事,万事我都替你扛——欸,你别那样看着我,我没说一定要你嫁给我,你不嫁给我我照样会这样待你。”
  滕玉意噗嗤一声,含着泪花又笑了。
  蔺承佑不自觉也跟着笑了,松了口气道:“饿了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滕玉意抹了把眼泪:“我想吃上次在平康坊吃过的饆饠。”
  “诃墨做的?没问题,这就带你去找他。”
  滕玉意点点头,蔺承佑领着滕玉意找寻成王府的犊车,不料宽奴拨开人群跑过来。
  “世子,那个李三娘突然写了一封信让李将军送呈圣人,说是她知道彭家造反的证据,看样子像戴罪立功呢。”
  滕玉意一怔。
  蔺承佑也有些吃惊,他倒是小瞧了这个李三娘。
  伯父正愁找不到彭家造反的确凿证据,假如李三娘提供的证据属实,朝廷立刻可以围兵彭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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