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也在心里盘算,万万没想到,最后揭发彭震的居然是李淮固。
蔺承佑嗤笑道:“她打得好算盘,明知有人谋反,手中拿着证据不肯说。这个时候说出来,未必能减罪,说不定罪加一等。她现在人被关押在何处?我去会会她。”
宽奴说:“圣人想当面询问李三娘,将她押到宫里去了。”
“备车,我们走。”
宽奴一走,蔺承佑扭头看滕玉意,低声说:“到了找寻答案的时候了,我们走吧。”
滕玉意抬眸望着他,眼里依稀有残余的泪痕。
蔺承佑心里有些发涩,这就是他找了许久的阿孤啊,当年一松手,错过了这么多年。他露出一个笑容,语气空前郑重:“我带你去找真相,滕玉意,你放心,这一回,我再也不会中途撇开你了。”
第119章
李淮固被关押在大明宫延英殿外的一处值宿房。
夜色深沉,屋中四角点着羊角灯,灯光摇曳如轻纱,照亮李淮固惨淡的神色。
她呆滞如一尊石雕,已经许久未挪动过了。
那些证据早前在麟德殿时就已经一一呈给圣人了,现在除了等待最后的发落,她再无他法。
打从几年前起,她就让父亲动用所有力量暗中搜集彭家造反的证据,搜集到今年,证据已经足够充分。
这份政治筹码,沉甸甸金灿灿,只要拿到圣人面前,分量堪比开国随君打江山的功劳。
她原想在彭家造反前一月拿出来,这样既不会引起外界的疑心,又能在圣人苦于拿不出平蕃之良策时,及时为圣人送上一份甘霖。
她知道彭家会怎样集结中原几个临近蕃道的兵力,也知道彭家会率先发兵扼住陈颖水路。
前世朝廷因为错失了一步先机,足足花了三年工夫才成功平叛。
而今她可以抢在彭家的每一步行动之前,及时让阿爷和朝廷做出准确的应对之策。
只要阿爷再在攻打彭家叛军时胜上几场,那么日后朝廷论功行赏,阿爷就是首功之臣。
滕玉意的阿爷再会打仗又如何,只要被阿爷占了先,事后只能靠边站。
以圣人一贯的仁厚,李家少说也会被颁赐国公侯爷之类的爵位,从此扶摇直上,跻身为长安城有头有脸的勋爵之家。
如此一来,李家再也不会被滕家处处压一头,别人提起阿爷时,也不会再说“那是滕将军手下的副将”。
“滕将军”,“滕将军”,难道阿爷没有名姓吗?!
还有滕玉意,以往在她面前骄傲得像只凤凰似的,阿娘每次带她去见滕玉意时都不忘叮嘱她收敛脾气,还没交往就自发矮上一头。
每回到滕家去,都能看到那些令她目眩的珍宝被滕玉意随意丢到榻上、几上。
记得初次见面,滕玉意坐在一堆珍奇玩具中托腮打呵欠,那满不在乎的懒散神情好像在说:瞧,你求而不得的珍宝,在我看来同草芥没什么两样。
她早就受够了这一切!
只要李家被封赏,她李淮固也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女子,日后滕玉意在她面前还能骄狂得起来吗?
恩情是第一扇窗,李家立下大功是第二扇窗,开启了这两扇窗户,成王府对她来说,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遥不可及了。
她可以名正言顺与阿芝郡主来往,让蔺承佑一点一点爱上她——不,想起白日的那一幕,她身上阵阵发冷,对蔺承佑的满腔爱意早在那一刻化成了刻骨的仇恨。
今日在府里,要不是蔺承佑对她的那份炽热让她一瞬间迷失了自己,她怎会犯下那样的蠢?
前世她不怪蔺承佑,毕竟冒认就要做好被揭穿的准备。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能容忍别人欺骗自己。
今日却不同,他明明早就猜到她是假的却佯装上当,甘言蜜语一步步给她下套,直到给她套上一个“欺君之罪”才罢休。
可见他不只要惩处她,还要置她于死地。
他做得太狠了。
他的无情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想想前世拆穿她,蔺承佑也只是给她改了个难听的名字把她逐出长安。
今生做得这样绝,无非是为了保护滕玉意。
李淮固含着眼泪,几乎发了痴。
图穷匕见,她现在没有别的自救手段了,只能把自己的底牌提前亮出来。
其实比起恨蔺承佑,她现在更恨自己不争气。记得前世第一次见到蔺承佑是在长安街头,一个背着金弓的俊逸少年,如春风般纵马从眼前掠过。
她从未见过那样俊美洒脱的小郎君,一瞬就迷了眼。
街上的人纷纷驻足,她听到有人说:“瞧,那是成王世子。”
她呆住了,原来那是长安城出身最显赫的权豪子弟。
她用目光追随着蔺承佑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不甘心地放下窗边的帷幔。
那一刻,她心里惆怅又失落。对她而言,蔺承佑就如天上的皓月般遥远。两家门第如此悬殊,她绝没有机会嫁给他。除非——他自己愿意。
但她连与他接触的机会都没有,又如何能让他爱上自己。
后来经她仔细打听,才知道蔺承佑自小就中了绝情蛊,听说蛊毒未解之前他不可能爱上女子,所以一直长到十七八岁都未定亲。
这更是让她心生绝望。
打听完这些事没多久,一个消息传来,滕玉意有意去参加皇室选亲。
她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里。
前一阵滕玉意才与段小将军退了亲,这次去参选,定然是奔着让段府更加没脸的目的去的,滕玉意诗琴双绝,只要着意施展,真能被皇后和成王妃相中。
得知消息后她整日不安,滕玉意已经处处过得比她好了,难道连她梦寐以求的郎君也要夺走吗。
结果出人意料,尽管滕玉意当日在人前出尽风头,但当滕玉意的画像送到蔺承佑面前时,只换来蔺承佑的一句“不娶”。
听说这件事之后,她关上门在房中笑了半天,一想到滕玉意也有这么丢人现眼的时候,她的笑声就差点传到院子里去。
但快意过后,她心里重新涌起浓浓的哀愁。
滕玉意无论门第还是模样,在长安都算得上出类拔萃,蔺承佑连滕玉意都没瞧上,就更不可能瞧上她了。
好在没多久,她又打听到了另一件事,成王府曾到处打听过一个女孩,那女孩小名叫“阿孤”、“阿姑”或是“阿固”。这女孩早年救过蔺承佑,这些年他一直没放弃过找她。
听到这件事,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里冒了出来,若能成为蔺承佑的救命恩人,是不是就有机会经常接近他了。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接近他的法子,碰巧她的名字里也有个“固”字。
前世准备不充分,今生总算是做得天衣无缝了。只恨她没法扼制自己对蔺承佑的爱意,才会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李淮固想得咬牙切齿,忽听门后“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那人双鬟翠浓,眉目如画,身上穿件藕荷色前胸绣白牡丹的襦裙,走动时环佩叮当,精神奕奕如同小仙女。
李淮固目光一厉,滕玉意。
门口的太监和宫卫对滕玉意异常恭敬,弯腰作揖:“滕娘子。”
李淮固冷冷看着滕玉意,但是下一瞬,她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狰狞神色,因为她看到了门外的蔺承佑。
他站在滕玉意身边,对滕玉意耐心十足:“此地禁卫森严,宽奴他们也会随侍左右。你想问她什么尽管问,我先去麟德殿找伯父,回头再来接你。”
滕玉意很自然地“欸”了一声。
李淮固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滕玉意进屋合上了门,四下里一望,淡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彭家会造反?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犯了欺君之罪的当口说出来。”
李淮固不吭声。
“你送到淳安郡王府的那些物件已经被大理寺没收了,究竟是谁令人仿制的,到杭州一查便知。别的不说,光你仿制圣人赐给滕府的那套舞仙盏,就足够定李家的重罪了。要是不想连累你爷娘,还是趁早说实话吧。”
李淮固恨声打断她:“别再装模作样了!你不是也早就知道这一切吗?”
滕玉意气定神闲坐到桌边。
李淮固满腔惧恨无处可发泄,看到滕玉意这副胜利者的姿态,益发受了刺激,知道蔺承佑不在门外,一连串的话语从她口里倒出来。
“你阿姐明明在上巳节那晚就被人谋害了,但你像是预料到她会出事,提前赶来长安不说,还及时赶到那样偏僻的竹林救下你表姐。
“前世明明是段小将军先上门退亲羞辱你,可你来长安后竟先发制人,不但抢先提出退亲,还顺势让段小将军和董二娘身败名裂。
“要不是出了这两件事,我也不知道你的境况跟我一样。你明明跟我是一样的人,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你说我隐瞒彭家造反的事,你不是也只字不提吗?”
滕玉意兴趣浓厚地注视李淮固。
早在两月前她与阿爷交底后,阿爷就设法令人给成王殿下送信,碍于淮南道节度使的身份,没法言明是彭家要造反,但阿爷至少早就提醒了成王殿下,并且一直在暗中搜集彭家造反的证据。这就够了。等到成王殿下回长安,圣人一问便知。
李淮固刻意遮着藏着,无非是为了替自家谋求政治资本。她可没兴趣这样做。
但叫她想不通的是,李淮固明明跟她一样是重生之人,为何只有她一个人招惹邪祟。
今夜她来,就是为了弄明白这其中的缘故。
她挑了个最温和的开头,好奇问李淮固:“你既然诚心假冒阿孤,为何不早些来长安?”
李淮固早已豁出去了,滕玉意虽然没承认,却也不否认自己重生,只要扯着前生的事多说几句,滕家说不定也跑不了。
于是干脆敞开了说:“我没能赶上救他,不然你以为能轮得到你么,再说了——”
她嘴边露出讽意:“别以为蔺承佑瞧得上你。你该不会忘了,前世你巴巴地去参选皇室子弟选亲,被蔺承佑驳以‘不娶’,既然料定你们成不了,早来晚来又有什么区别。”
蔺承佑屏退了门外的护卫,自己却并未离去,这会儿正抱着胳膊在外头侧耳聆听,冷不听到这话,耳边不啻于炸开一个雷。
什么?
他对滕玉意,说过这样的话?
“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也重生了。非但如此,那晚你救下杜庭兰之后,又赶到紫云楼去,一来二去的,居然借着捉妖与蔺承佑熟识了。”
李淮固眼里涌动着悔恨和遗憾。
“为了第一次的碰面,我不知做了多少准备,来长安之前,我特地花重金请杭州当地的一个道士帮我捉了一只厉鬼,去往乐道山庄的途中,我把厉鬼放出来,厉鬼不追别人只追我,蔺承佑倒是来救我了,却连——”
本以为借着这个机会与蔺承佑单独相处,两人相处久了她名声也就损了,乐道山庄那么多宾客,不管他愿不愿意也只能娶她。
哪知他根本不让她近身。
她并不气馁,她既能借着前世的记忆让阿爷步步高升,自然也能有法子让蔺承佑对她刮目相看。
在皇后的宴席上,她根据前世的记忆献出了“香象”这两个字,碰巧当时蔺承佑也在。
本该是出尽风头的时刻,没想到杜庭兰凭着对佛经的熟悉,竟也想出了同样的名字。
这也就罢了,事后皇后赏赐,那匹小红马——
她缓缓抬眸瞪向滕玉意。
那匹蔺承佑亲自调教的小红马原本赐给了她,不知为何只往滕玉意身边跑。
看到蔺承佑当时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就意识到这件事不寻常了。
待到玉真女冠观那回,蔺承佑一听说滕玉意被耐重掳走刹那间变了脸色,她在旁瞧着这一切,更加确定心里的猜疑。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蔺承佑身中绝情蛊,今生蛊印犹在,为何会爱上滕玉意?
为了推翻自己的猜测,当日她不得不跟到大隐寺去,而为着让缘觉方丈同意自己进寺,她只能用早前从道士处买来的沾染过妖邪污血的簪子,划破自己的手腕。
她如愿住进了大隐寺。没多久耐重闯入寺中,蔺承佑对滕玉意的关怀一再流露,她看在眼中,知道再也没法欺骗自己了。
那一晚,她沮丧得有如生了重病。
“你说你。”滕玉意假装好心叹了口气,“都知道这么多事了,做点什么不好。为何还要执着假扮阿孤?”
“你不必假惺惺的。”李淮固咬牙切齿道,“他中了蛊毒,前世我一直到死之前都没听说蔺承佑对某个女子动过心,除了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接近他,我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前一阵你已经知道蛊毒是假的了,为何还要出此下策?”
李淮固怔住了,即便知道蛊毒是假的,她也只能用这个法子接近蔺承佑。
她不是没付出过种种努力,但蔺承佑依旧没正眼瞧过她,得知他在御前求娶滕玉意,她整晚都未睡,再拖下去他说不定就迎娶滕玉意了,所以她不得不孤注一掷。
“所以前世你是哪一年死的?”滕玉意问,她也想知道蔺承佑被毒箭射伤后到底有没有活下来,李淮固既然死在她后头,说不定知道谋害蔺承佑的人是谁。
李淮固没言语。
“是不是我死之后没多久,蔺承佑就知道我是阿孤了,不然你为何知道蔺承佑是靠布偶辨认恩人的?奇怪,那一阵你不是被逐出长安了,怎能知道这些事?”
李淮固嘴角流露出一抹看不见的笑意,滕玉意终于承认了,只是口吻还不是很确定。
“我是不在长安了,但爷娘听说你的死讯,也是长吁短叹。滕将军自己被彭震一党用邪术害死不说,连女儿也没能逃过一劫。他们顾念着与滕将军的旧情,连夜赶回长安吊唁。当时阿芝郡主也来了,我阿娘在后院时,无意间听到阿芝郡主同昌宜公主说话,她说头几日阿兄就猜到滕娘子是当年的阿孤了,毕竟世上再没有第二人有那样奇怪的布偶。就不知道滕娘子是不是那年生过一场重病的缘故,好像早把这件事忘了。他哥哥那晚没能救下阿孤,心里挺后悔的,这几日整天在大理寺办案,估计想尽快查出究竟是谁害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