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换言之,从上巳节那晚树妖突然出现在紫云楼,到萼姬服毒死在平康坊的宅子里,一系列相关案件的细节,全都一丝不苟地整理好了。
  这就是严司直,蔺承佑默然地想,打从他第一日到大理寺点卯,严司直便是如此了,管它是惊天大案还是不起眼的案子,只要交到严司直的手里,就绝不会被敷衍对待。
  正想着,严司直道:“虽说皓月散人背后那位主家行事谨慎,但好像也不是全无破绽,再这么查下去,离收网也不远了。对了蔺评事,蛾儿巷那座宅子真是扬州那位儒商王玖恩的祖业?”
  蔺承佑点点头:“此人与卢兆安在扬州是旧识,卢兆安用来蛊惑女子的相思蛊就是王玖恩给的。进京赴考前,王玖恩指点卢兆安去平康坊找萼姬,等到卢兆安中了魁元,他们便正式开始笼络卢兆安。当日王玖恩原打算引卢兆安与幕后主家相见,不料胡季真公子闯入卢宅坏了事。出事那日王玖恩就逃出了长安,现在下落不明。前几日我去万年县查司户登记,证实这宅子明面上一直在王玖恩名下。”
  “照这样看,这宅子正是他们平日用来暗中联络和部署的场所之一?”
  蔺承佑默了片刻:“可惜宅中旧物早已经过清理。即便残留些痕迹,搜查起来也非一日之功,我令人暂时将宅子封锁起来,回头再细查。”
  严司直刚要接话,愕然发现蔺评事嘴唇破了,看着不像打架打破的,反而像是被人咬破的……
  这还不算奇怪的,最奇怪的是蔺评事表情说不出的烦乱,明明在讨论案情,但表情并不像往日那样神采飞扬,反而有种刻意回避的感觉……
  严司直忽然想起蔺承佑傍晚讨了圣人的手谕去过一趟玉真女冠观。
  “蔺评事,你是不是在观中查到什么了?”
  既然查到了那位幕后主家的关键线索,为何蔺评事不愿往下说。
  蔺承佑却道:“时辰太晚了,嫂夫人还在家中等严大哥吧?我正好要进宫,顺便送严大哥回家。”
  严司直听到妻子的名字,神色顿时温柔几分,歉疚地看了看屋角的地漏,回身整理案牍:“这就走。”
  两人往外走时,蔺承佑道:“明日我要出京一趟,这几桩案子暂且搁到一边,案宗我先送到宫里去了,等我回京再继续往下查。”
  严司直并不知道蔺承佑即刻要率领神策军出征,一下子愣住了:“蔺评事何时回来?何必把案宗送到宫里去,你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我可以到那几处街闾巷口多走动走动,时日一长,说不定能打听到一些线索。”
  蔺承佑道:“没用的,此人行事比彭家更谨慎,麾下豢养的耳目也不见得比彭家少,万一严大哥查到什么,我怕他们对你不利。我手上还有另外几桩棘手的案子,正好劳烦严大哥分神帮忙查办。”
  严司直愣了一会,苦笑道:“也好,那就等你回来再说。”
  到了严宅门口,门口的下人闻声提着灯笼出来。
  严司直的薪饷买不起宅子,这座窄陋的宅子是赁来的。
  严司直下马入内,门内有年轻女子喁喁细语,蔺承佑知道那是严司直妻子的说话声,夫妻二人感情深厚,无论严司直多晚回家,严夫人都会亲自出来迎接。
  严司直轻声细语同妻子说了几句话,没多久返身出来,牵住蔺承佑的缰绳热忱地说:“拙荆煮了宵夜,蔺评事吃完再走。”
  蔺承佑素来没架子,往日办案太晚时,也曾到他们府里用过宵夜。
  蔺承佑笑道:“平时少不得进去叨扰嫂夫人一顿,今日实在抽不出空,我还得进宫与伯父商量几桩要事。”
  严司直只得松开缰绳:“那就不强留了。附近没有灯火,走,严大哥提灯送你出巷口。”
  说着举起灯笼在前领路。
  蔺承佑谢道:“不必了,我能夜视。严大哥回吧,我不在京这一阵,严大哥好好照顾自己。那案子莫要查了,等我回京再说。”
  这是今晚蔺承佑第三次嘱咐他别再往下查了,严司直怔了一怔,心里再纳闷,也只得应了。
  蔺承佑稍稍放心:“那我走了,严大哥保重。”
  “路上小心。”严司直留在原地目送蔺承佑。
  蔺承佑拱了拱手,策马拐出巷尾时回头看,严司直仍高举着灯笼为他照路。
  兵贵神速,蔺承佑未再耽搁,策马扬鞭,一瞬驰入夜色中。
  ***
  大明宫里,皇帝和清虚子道长一边下棋一边等候消息。
  当夜漏指向子时,蔺承佑总算回来了。
  关公公带人呈上宵夜,轻手轻脚退下了。
  “宽奴说你把俊奴送人了。”清虚子眯缝着眼睛打量徒孙,“送到何处去了?”
  “送给滕娘子了。”蔺承佑坦然道。
  “弄到这么晚?”
  蔺承佑面不改色:“我顺便去大理寺找了趟严司直。”
  说话间坐到灯下,阿寒和清虚子望见蔺承佑的脸,一下子都不吭声了。
  蔺承佑下意识用手挡了挡嘴,又觉得这样做太心虚,干脆一言不发喝粥,借着手中的碗挡住嘴唇,然而粥有些烫,灼得他伤口疼,怕两位长辈看出端倪,只能硬挺着。
  清虚子将一个玉槲推到徒孙面前:“慢点喝,别烫着嘴了。”
  蔺承佑险些呛住,那是一槲冰块。
  阿寒蔼然转移话题:“回大理寺交接手头的案子去了?”
  蔺承佑若无其事接话:“严司直把皓月散人一帮人犯事的案宗都整理好了。淮西道反旗一举,那人一定会有动作,这些证物放在大理寺不安全,不如干脆由伯父亲自保管。”
  阿寒接过那沓案呈,越翻神色越凝重。
  蔺承佑道:“此人筹备许久,早就蠢蠢欲动了。若能尽快平定叛乱自是最好,若是拖得久些,此人恐会乘隙作乱……”
  阿寒想了想:“作战讲究知己知彼,彭震筹备再精密,也断然想不到滕绍几月前就接到了风声,非但如此,他还立即把此事告诉了蔺效,淮西道现在就如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还未开战已经被探清了底细,伯父给你们两月时限,也是经过考量的。即使平叛之征延长到半年,对朝中兵力损耗不算大,就算那人趁乱谋逆,也不可能成事。”
  蔺承佑没吭声,让他困惑的正是这个。
  彭家造反,对那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譬如李淮固所说的“前世”,朝廷足足花了三年工夫才成功平叛,伯父体内的余毒每三年发作一次,若是造反赶上伯父旧疾发作,谋逆自然大有胜算,所以皓月散人那帮人才会千方百计逼迫彭家在今年之内造反。
  而今彭家造反的消息提前泄漏,这意味着平叛之征可能会缩短,只要兵力并无多大衰减,那人筹备再多,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是放弃这次机会,继续等待下一个造反的“彭家”?抑或是改而采取别的行动?
  放弃是绝不可能的,然而,想等来下一个具有同样实力的造反者,又谈何容易。
  改而采取别的行动么——
  蔺承佑道:“伯父,记得那日侄儿跟你禀告过,皓月散人曾预言长安会有一场大灾祸……”
  这一番谈话,不知不觉花去了半个多时辰。
  阿寒沉默良久,对蔺承佑道:“伯父心里有数了。你爷娘后日回长安,我再与他们好好商量应对之策。可惜你天不亮就走,也来不及与他们见上一面……”
  清虚子道长叹气:“去吧去吧,你这孩子福大命大,师公倒也不担心什么。对了,你先前见到滕娘子,可曾问过她错勾咒的事,她知不知道自己中了此咒?”
  蔺承佑心里本就涌动着强烈的不安,闻言离席,跪下对着两位长辈咚咚咚磕了几个头。“说到此事,有件事想拜托师公和伯父。”
  阿寒和清虚子互望一眼,渐渐了然:“你且说。”
  “我对滕娘子的心意,伯父和师公想必早已清楚了。此次出征,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就像师公所说,下咒之人存心让她活不过十六岁,而且或许因为下咒人不只一个,光靠‘借命’之术还化解不了,所以‘前世’明明有人帮她借了命,重来依旧身负咒怨,只要这咒一日化不了,滕玉意就会一直困在这个迷局内。可是——如果咒怨源自南阳一战,滕玉意何其无辜?”
  阿寒和清虚子齐声叹气。
  蔺承佑正色道:“我与滕玉意虽然相识仅仅数月,经历的事却数不胜数,一同抵御过天地不容的大魔物,一同抓过奸恶之徒。她总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她何尝没屡次救我。她‘前世’的种种遭遇,徒孙并不全知情,但这一世滕玉意的坚毅勇敢,徒孙却是再清楚不过。她如此搏命,只因想活下去,等到平复叛军,徒孙就回来帮她化咒。无论化解的法子有多难,徒孙都会舍身试一试。”
  阿寒面色微变,清虚子长眉倒竖:“你这孩子——”
  “徒孙不在长安的这段时日,滕玉意的安危就拜托诸位长辈了。”蔺承佑纳头便拜。
  殿内空气凝重,阿寒转头望了师父一眼,长叹道:“好孩子,你且放心,纵算你不嘱托,伯父也会同你爷娘和师公悉心照料滕娘子的。”
  蔺承佑依旧不肯起来,显然还在等师公的承诺。
  清虚子绷着脸瞅着徒孙,如此怨毒的咒语,化解哪有那么容易。这孩子命中有情劫,他本以为应在“绝情蛊”上,可这孩子该动心的时候还是动心了,如今看来,所谓“劫”,是应在滕娘子的错勾咒上。
  眼看徒孙心事重重,清虚子到底软化了,喟叹道:“走吧走吧。”
  蔺承佑长眉舒展,重重磕了几个头才肯起身。
  ***
  滕玉意醒来时,天刚蒙蒙亮,一睁眼,顿觉头昏脑胀。
  她捂住额头,昨夜喝醉酒了?看样子醉得还不轻,迷迷糊糊想了一通,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本想躺回去,忽然听到窗外有嗷呜嗷呜的怪声,随之响起的,是小丫鬟们又惊又怕的笑声:“哎呀,这小豹子的脾气好大——”
  豹子?
  就听碧螺呵斥道:“你们给我小声点!娘子还在睡觉。”
  滕玉意疑惑地放下怀里的布偶,掀开被欲下床,望望窗外天色,约莫才五更天,奇怪,院子里为何这般热闹,趿鞋的时候,余光瞥见枕边放着陌生的东西。
  转头看,是一个小小的花鸟螺钿漆扁匣。
  漆匣旁边,是一块玉莹光寒的玉佩。
  滕玉意呆了一呆,纳闷唤道:“春绒、碧螺。”
  一边喊一边将那块玉佩拿起来,定睛辨认一番,不由吃了一惊,这不是蔺承佑平日常戴在腰间的那一块吗。
  何时跑到了她的床上?
  春绒和碧螺闻声进来:“娘子,你醒了?”
  滕玉意惊疑不定:“这玉佩是谁送来的?”
  春绒和碧螺尴尬互望:“昨晚成王世子留下来的。”
  滕玉意一头雾水,昨晚?蔺承佑来过?
  她隐约感觉不妙:“他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娘子你喝醉了酒,非要成王世子进院子。”春绒残忍地揭穿真相。
  “娘子,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碧螺嗫嚅。
  滕玉意捧着脑袋苦思一晌,脑子虽然是一团浆糊,却也叫她捕捉到几个残缺的画面,想着想着,头皮轰然一炸,差点没从床上跌下来。
  完了,她好像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春绒和碧螺取下紫檀衣架上的外裳,近前帮滕玉意穿衣裳,滕玉意起身的工夫,碧螺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滕玉意身子再次一晃。什么?她昨晚死扒着蔺承佑,还……捧着他的脸亲他?
  她活像被一道巨雷击中了天灵盖,整个人都懵了,乱了一阵,先是茫然四顾,随即回身一头钻进衾被,慌乱蒙住自己的头,在被子里大声道:“不可能,我才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碧螺和春绒苦着脸说:“婢子怎敢胡说,昨晚娘子就像一条葫芦藤似的死缠着成王世子不放,别说婢子们,程伯和端福都没法把你从他身上扯下来。”
  葫芦藤?滕玉意浑身一抖。
  她紧紧闭上眼,颤声道:“胡说,你们胡说。”
  可她心里知道,春绒和碧螺说的是事实,就算别的事统统都忘了,她也隐约记得自己曾经捧过蔺承佑的脸……
  她从来没那么近距离端详过他,假如她只是做梦,绝不可能那样清晰地描摹他的眉眼。
  滕玉意面红耳赤,如果面前有坑,她一定毫不犹豫跳下去。光蒙住脸还不够,她开始裹着衾被在床上扭来扭去,可即便她把自己扭成一根麻花,也没法排遣那份让人恨不得钻地缝的浓浓羞耻感。
  春绒俯身扒拉滕玉意头上的衾被:“娘子别闷着自己了,除了这块玉佩,成王世子还送来了一头小黑豹,这豹子脾气傲得很,现在趴在廊下谁也不理。娘子要是不信,出去瞧瞧就是了。”
  滕玉意一动不动。
  在床上扭动一圈无效,她决定装死。
  碧螺和春绒望着床上那条全无声息的“长虫”,无奈摊了摊手:“娘子,事情你已经做下了,躲起来也没用不是?”
  这话说的,像她把蔺承佑怎么着了似的。滕玉意尴尬地蜷了蜷手指,才发现自己还握着蔺承佑的那块玉佩。她下意识松开手,旋即又紧紧攥住,这玉佩是蔺承佑的随身物件,此刻她人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待会找不着了怎么办。
  “两位小道长也来了,说是等滕娘子一起去送师兄呢。”
  滕玉意岿然不动。
  “再不去可就赶不及了。”
  滕玉意懊恼地把眼睛闭得更紧,见了蔺承佑说什么?昨晚是她主动轻薄他,当着一院子人的面,对他又是亲又是抱的,这事连小豹子俊奴都能作证。一想起这事,她就恨不得当场羞死才好。
  没脸见人了,她决定一整天都不出屋。
  春绒把枕边的小漆盒递到被子前:“娘子,这也是成王世子送来的,婢子看着像是娘子前一阵在玉真女冠观丢了的那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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