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衾被安静了片刻,滕玉意一骨碌钻出来。
  漆盒里静静躺着一根珍珠步摇,看上去再眼熟不过。
  滕玉意不敢置信望着漆盒,拿起步摇,轻轻在指尖转动,没有错,就是阿娘留给她的那一根。
  当初这步摇落在了地宫里,事后她想去玉真女冠观找寻,可如今道观非圣人手谕不得进,她没能如愿进去,而且那地宫千变万化,这样一根小小的步摇遗落其中,论理早就找不到了。
  蔺承佑他……
  步摇的光芒映在滕玉意的漆黑的眼眸上,她胸口起伏,顾不上脸颊仍旧火辣辣,两腿往床边一伸,蔫头搭脑趿鞋道:“准备衣裳,我即刻出门一趟。”
  碧螺和春绒微讶互视。
  滕玉意匆匆盥洗完毕,坐到妆台前梳妆,忽然想起一事:“把我头几日做的那几盒鲜花糕拿过来。对了,还有我给阿爷做的那件佛头青夏裳,也拿过来。”
  拾掇好出了外屋,果然瞧见卧在廊下的小黑豹。
  “俊奴。”滕玉意高兴上前。
  小黑豹面前围满了好奇的小丫鬟们,它矜持地搭着两只大爪子,碧荧荧的眼睛里满是不屑,听到滕玉意唤它,懒洋洋回眸。
  滕玉意把食盒递给阶前的端福,蹲下来摸摸俊奴的脑袋:“走,同我出门一趟。”
  二话不说牵起俊奴项圈上的金丝绳,飞快朝外走。
  俊奴难得听话一回,起身乖乖跟上滕玉意的步伐,在丫鬟们惊羡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绝圣和弃智一早就来了,宽奴也在中堂候着,蔺承佑对俊奴的灵性很有信心,但也怕它在滕府捣乱,临走前特地交代宽奴,让他过来指导滕府的下人如何喂养这头豹子。
  “滕娘子。”绝圣和弃智欢喜地围上来,宽奴在旁恭敬行礼。
  “昨晚俊奴听话吗?横竖这些日子我们会住在贵府,喂养它的活交给我们来做就是。”
  “它乖得很。”滕玉意和气地开腔,“宽奴,我有件东西忘记给世子了,知道你家世子大约何时启程么?”
  宽奴朗声道:“世子早有交代,若是滕娘子想亲自送他,让小人带路便是。”
  滕玉意哑口无言,他怎就能料到她想亲自送他?蔺承佑这过于自信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要不是——
  罢了。
  “那就快带路吧。”滕玉意清清嗓子。
  路上,绝圣和弃智赧然道:“又得叨扰滕娘子一阵了,师兄有交代,在他回长安之前,我们得寸步不离守在滕娘子身边。”
  滕玉意笑说:“说什么叨扰,我求之不得呢。早就想邀你们到府里住了,我让程伯把上回你们住的小院拾掇干净,你们在府里自管随意,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告诉我。”
  弃智憨笑一会,瞥见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铃,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样的物事:“师兄这一走,就没法再听到玄音铃示警了,师兄本想把这块应铃石给师公,可是师公年岁太大了,思来想去,只好放我这来了,师兄说我比绝圣睡觉轻,放我身上,滕娘子有什么事也能及时察觉。”
  绝圣道:“往日师兄把这块应铃石放在怀里,所以每回滕娘子有什么事,师兄那边立马就能知道。”
  滕玉意接过应铃石轻轻摩挲,车厢里异常安静,两人看她只顾望着石头不说话,也不好再开口。
  宽奴一个劲地催促车夫说:“走芳林门。”
  神策军囤兵在城北龙首原,出征自是也要从城北出发,天色尚早,路上行人并不多,犊车一路疾驰,飞一般驶向芳林门。
  等他们赶到城外,到底晚了一步,神策军分守于京畿地区及关内道,除了长安,另分布于奉天、扶风、鄠县、陕州诸镇,此去平叛调走五万兵马,尽管圣人前日就下了密召,也需至少两三日方能将麾下军士集齐。
  蔺承佑身为神策军主将,应该是天未亮就拔营出征了。
  好在当今圣人政化开明,只要不是秘密行军,朝廷都准许将领们的家眷在城门外眺望相送,滕玉意不便混到送行的女眷中,只好把车停到城外不远处的一处山丘前。
  等他们爬上山丘,刚好瞧见那渐行渐远的大队行军。
  朝廷有意让淮西道误以为平叛主力为神策军,故而此次出征声势浩壮,夏日的晨曦照耀那金戈铁马,照射出一大片耀眼光辉,那壮丽无垠的金色光芒,堪比喷薄而出的朝阳。时值初夏,微凉的风从龙首原上方刮过,行军的旌旗随风猎猎招展。
  滕玉意沿着山坡的陡势往上急追,只恨没能瞧见蔺承佑的身影,绝圣和弃智一面抻着脖子张望,一面跺脚:“这可怎么办。”
  滕玉意抱着怀中食盒踮脚眺望,忽然看见一队骑兵从城内驰出。
  最前头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将领,戎服櫜鞭,红巾抹额,身背金色长弓(注1)。
  这少年谈笑风生,在赤金色的朝阳下疾驰而过,端的是美若天神。他这一出现,立即引来城墙下女眷们的低呼声:“瞧,那是成王世子。”
  “蔺承佑。”滕玉意又惊又喜,迅速回身往下跑,然而她的这声低唤,转瞬间就被那冲天而起的鼙鼓声给淹没了。
  鼙鼓声声震人心脾,俨然在为出征的战士鼓气。
  或是前方军情有边,蔺承佑路过城墙下时未作停留,径直奔向前方广阔的陵原。
  一时间,烟尘滚滚,鼓噪震地。
  滕玉意追了一晌,眼看蔺承佑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大队行军中,只得抱着食盒停下来。
  这时候,蔺承佑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冷不丁控缰停马,回头往后看。
  滕玉意大喜过望,再次拼命往山顶上攀爬,然而相距太远,没法瞧见蔺承佑的表情。
  蔺承佑的确什么也没瞧见,因为他注目的是芳林门,按照往日风俗,家眷们通常会在城墙下依依相送。
  他仔仔细细回望半天,没能捕捉到熟悉的身影,不免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打击不到他,昨晚滕玉意醉得不轻,此刻说不定还没起来,只要她醒了,一定会前来相送的。
  可惜军情有变必须在今晚之前赶到陕州,没法再等下去了,他迅速收敛心神,刚要回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一移,改而望向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山丘。
  然后,他就看到了山丘上的几个小黑点。
  蔺承佑唇边扬起一抹比朝阳还要明耀的笑,尽管没能看清那行人的模样,但他很自信地认定其中就有滕玉意。
  他这一回头,最前头那个人影突然开始快速移动,风一吹,那人的身后飞扬起一抹渺远的绚丽色彩。
  那是小娘子臂弯里的巾帔。
  蔺承佑这下愈发确定了,那就是滕玉意。这一眼,对他而言比蜜糖还甜。没有言语,没有打照面,甚至连表情都瞧不清,但这一幕像一幅画,深深烙印到了他的心头,相望一晌,他留恋地向那个身影投去一瞥,果断拽动缰绳,回身策马而去。
  滕玉意留在原地,目送那身影离去,蔺承佑应该是看见他们了吧,然而不是很确定,更遗憾的是,他惦记了那么久的玫瑰糕没法到他手中,来晚了,再送有败坏军纪之嫌。
  日头渐渐升高了,夏风吹得人浑身舒爽,随着旌旗的消失,龙首原上逐渐回归宁静,滕玉意眺望着军队消失的方向,久久未曾挪步,忽听到山丘底下有人道:“俊奴?”
  “绝圣弃智?”
  滕玉意惊讶往下望,山丘下有一条进城的小路上,迎面行来一队宝钮犊车,单看辎重和仆从,便知来者身份贵重。
  某辆犊车上有位小公子正搴帘往外看,方才说话的就是这小公子:“阿爷,阿娘,你们瞧,山坡上是宽奴和俊奴。”
  一望之下,滕玉意便猜到这行人的身份,果然听到宽奴欢呼道:“王爷、王妃、二公子。”
  绝圣和弃智也高兴地往山下跑。
  跑了一晌又转回来:“滕娘子,那是师兄的爷娘。”
  滕玉意只好带着端福和俊奴下山,犊车前立着一匹千里马,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石青色襕袍的男子,年约三十多,气度出尘,俨若冰玉,那清如山泉的眉眼,让滕玉意一下子想到了蔺承佑。
  蔺承佑的美貌,一半源自这男人。
  宽奴早在一旁为主人做起了介绍。
  听了宽奴的回禀,成王开始认真打量面前这孩子。
  “你是滕娘子?”
  滕玉意恭谨行礼。
  “好孩子,不必多礼。”成王面容沉静,目光却很和暖,端详滕玉意一晌,侧过头,温声对车里道,“瑶瑶,这孩子便是滕将军的女儿。”
  滕玉意暗想,成王的声音低沉缓和,与阿爷一样,一开腔便有着让人心定的力量,那种巍峨如山的品格,并非天然就有,而是随着阅历和年岁的增加,慢慢沉淀到骨子里的,每一言每一行,无不让人折服,仿佛这世间天大的事到了他们面前,也不足为惧。
  犊车立刻有了动静,车帘一掀,先钻出一位绯袍金冠的小公子,年约十三四岁,相貌跟蔺承佑有点像,只是眉眼尚未长开,身板也有点单薄。
  但是那聪明绝伦的神态,倒是与蔺承佑如出一辙,小公子一笑,让人如沐春风,他友好地望了望滕玉意,又好奇地看了看滕玉意脚边的俊奴,端端正正对滕玉意行了一礼,回身掀开车帘。
  很快,又有一位美貌少妇下车,便是成王妃了。这位王妃全无架子,说下车就下车。
  滕玉意莫名有些局促,以前也见过,可惜离得太远,这回隔得近了,才发现成王妃皮肤莹净如雪,一双眸子更是清妙绝伦。滕玉意想起那些关于成王夫妇的传言,实在想象不出这位王妃亲自动手教训儿子的场景。
  成王妃身姿敏捷,下车立定了,望见滕玉意,眼睛便是一亮,与丈夫含笑对视一眼,冲滕玉意招手:“你叫玉意对不对?我是蔺承佑的阿娘。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滕玉意胸口一暖,成王妃笑容诚挚,这一笑,仿佛能暖到人的心窝里。再看端坐于马上的成王蔺效,虽然并未像妻子那样笑容满面,但目光里的暖意也好似能融化初雪。
  滕玉意倍感亲切,笑出两个梨涡,上前敛衽行礼:“见过王妃。”
  ***
  两月后。
  淮西战况愈演愈烈。
  彭家自盘踞淮西以来,不遗余力鼓动麾下兵士与当地百姓缔结姻亲,一晃数年过去,军中现有不少将士在淮西道安家落户,为了能在父兄长辈面前多尽孝道,部分将领甚至将远在关陇的亲眷接来一同生活。
  彭震这一反,不论兵士们愿不愿意,都得跟着彭家卖命,因为亲眷们的性命都握在彭家手中,敢与彭家唱反调,一律会被屠灭三族。
  而在笼络军心方面,彭家一向做得极体面,自去岁开始频频犒赏士卒,往日也常在军中论功行赏,光是冲着这些厚重币帛,也有不少人死心塌地追随彭震。
  威逼加上利诱,战鼓这一响,淮西道可谓上下一心。
  除此之外,早在数年前,彭震就以“淮西兵力一缴,淄青、山南东道必危”为由,不断游说临近蕃道的节度使与其暗中互为奥援,几年下来关中四镇已有守望相助之势。
  前脚,神策军和镇海军击溃盘踞在太阴仓的五万彭军,后脚淄青的刘正威和山南东道的王世彪便先后举起反旗。
  刘正威阻兵襄阳,王世彪遣兵帮助彭震扼守徐州涡口。
  邓襄这一线,上至邓州下至涡口,横贯中腹,扼守要冲。比之陈颖水路,地理位置更关键,一旦叛军得逞,不但平叛之征大受打击,整个南北运路也陷入困窘局面。
  按照彭震这番精密的布局,原本该所向披靡,可惜他遇到的是他一直以来的劲敌——本朝第一战神滕绍,不仅如此,还碰上了用兵如神,从不墨守成规的少年将军蔺承佑。
  加之有人提前泄漏了天机,彭震事先埋下的几步棋招都被一一窥破。
  从占尽先机变为被动防御,往往只在一役之间,彭家接连失利,不到两月,滕绍就成功克下襄州和徐州,蔺承佑所率神策军也接连夺回埇桥、涡口。
  彭震折戟沉沙,不得不率领残部退据蔡州。刘正威和王世彪派出支援淮西道的本就是老弱病残,吃了几场败仗后,再看到神策军和镇海军的旌旗,无不望风而溃,刘正威和王世彪为免殃及池鱼,主动向朝廷递上“罪己状”,说自己绝无反心,先前之所以借兵给淮西道,只因被彭震的谎话所蒙蔽。
  七月中,踞守宋州的彭震副将刘云浩为营中军士所杀,军士们将其首级传至京师,举州向朝廷投降。
  宋州一降,蔡州一郡七邑便悉数暴露在镇海军和神策军的马蹄之下,只等克下蔡州,天下不日可平。
  消息传来,朝野内外备受鼓舞。
  滕玉意每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淮西道的战事,只要听说战事不利,便会心生忐忑,若是听到捷报,又会高兴一整天。
  这两月,她未去香象书院上学,滕绍为着女儿安危着想,早在出征前就向书院替女儿请了假,滕玉意白日有大把工夫,时常同绝圣弃智出门除祟。
  最近长安城外常会冒出些奇怪的邪祟,例如上回那种罕见的七欲天,又在南城外冒出来了,只不过这回盘踞阵中的并非蟒蛇精,而是一只花妖,凡是路过那地方的商贩,几乎都着了道。
  那日,成王妃听闻此事,就与清虚子道长前去收妖,碰巧滕玉意被阿芝邀请到成王府玩耍,王妃顺便也带上了滕玉意和绝圣弃智。
  滕玉意激动地揣着小涯剑上了车。
  可真到了杀妖那一刻,滕玉意远不如在蔺承佑面前自在,成王妃性情再随和,总归是长辈,滕玉意性情再大方,在长辈面前也有种天然的拘束感。
  绝圣和弃智呼哧呼哧帮着收妖,回头一望大觉奇怪,滕娘子智勇双全,砍杀邪物时从来都是凶相毕露,今日却不同,斯斯文文的,看着像拿不动剑似的。
  “滕娘子,你是不是生病了?”
  “滕娘子,你以前都是杀气腾腾的,今日怎么这般秀气?”
  滕玉意额角一跳,从前总看蔺承佑骂师弟,今日算是明白原因了。当着成王妃和清虚子道长的面,她好意思“龇牙咧嘴”杀妖么。
  成王妃一句话未说,走近握住滕玉意的剑柄,帮她用力往前一送。
  噗地一声,出招干脆利落,面前那只吃了好多人的蜘蛛精,登时化作一滩脓水。
  滕玉意顿觉自己的“扭捏作态”有点多余。
  “绝圣弃智都告诉我了,你不但曾经亲手斫下树妖的一只爪,还帮佑儿锯过尸邪的獠牙?”成王妃含笑注视着面前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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