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别院中长到六岁,平生头一遭交到了朋友。”淳安郡王自嘲地说,“文清和皓月为了活下去,变着法子讨好我。教我武功,教我道术,还教我如何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武功和内力,得知我想见我母亲,就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半夜带我翻墙出去。世人都说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可在我心里,他们比你父亲这样的‘善人’要忠义百倍。”
“那是因为他们要利用你报复圣人。”蔺承佑冷冷道,“无极门害人无数,他们是首恶之徒,没有你的庇护,他们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如何?”淳安郡王厉声道,“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那些好人在何处?皓月也就罢了,文清在我的地窖中一住就是十五年。他们从不打听我为何一个人住在别院,也不在背后议论我是不是‘奸生子’。只有在他们面前,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我日夜思念母亲,但我身边没有一个人肯帮我,要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现,也许我直到母亲过世前都见不到她。”
提到母亲,淳安郡王的表情变得苦涩又狰狞。
见到母亲前,他对母亲的感情是极端复杂的。诚然,他深深地想念她,在孩子心里,世上没人能替代母亲这个角色,尽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离了,但他依稀记得母亲是如何亲昵地叫他“敏郎”。
但他也恨她。
他还太小,不明白这一切是谁造成的,想来想去,只能怪母亲,倘或当初母亲不犯错,他们母子也就不会分离了。
然而,这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见到母亲那一刻,全被狂喜和思念所淹没了。
母亲欣喜若狂,把他抱入怀中泣不成声,他在母亲臂弯里啜泣着睡了小半晚,近天亮时才被皓月和文清带走。
等到再大些,母亲告诉他:她没有背叛他的父王,这一切是被长子蔺效所陷害的,她与那位名叫曾南钦的娘家旧友只私下见过几面,从头到尾没有私情。父王之所以冷待他,是因为怀疑他是曾南钦的私生子,只要能证明当初她与曾南钦并无首尾,父王就会待他如从前一样好了。
比起这个,蔺敏更希望母亲能回到澜王府,但因为母亲的这句话,他开始找寻真相。
“这一查,就是近十年。别说那件事过去了好几年,便是新近发生,又如何能证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并无私情?但我坚信母亲不会再骗我。十六岁那一年,我羽翼渐丰,皓月散人顶替静尘师太接掌玉贞女冠观后,手中有了大笔银钱,而我则利用澜王府每年拨到别院的例银,在皓月和文清配合下,暗中豢养自己的人马。也就是这一年,我查到了当初玉尸作乱时的一位幸存者,此人名叫春翘,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死牢中,她不记得山上都有哪些人,但认出了曾南钦的画像,她说她亲耳听到此人对玉尸说自己是童男子,在玉尸面前,无人敢撒谎,春翘还说,当时蔺效和瞿沁瑶也在山上,这件事他们也可以作证。”
淳安郡王的脸色阴沉仿佛要下雨:“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兄嫂一直都知道真相,但过去这些年他们不但任由我父王怀疑我的血统,还任由满长安的人在背后说我是‘奸生子’。我知道,长兄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历来不大喜欢我,但即便父王不许他们来看我,他们也隔三差五就给我送衣食,冲着这份关照,我对他们由来只有感激没有半分憎恨,直到得知真相,我才知道他们比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要虚伪恶心!”
那日他带着查到的这一切,兴冲冲到澜王府去见父王,父王年岁已高病卧在床,看到小儿子呈上的种种证据,只淡淡挥了挥手。
“下去吧。”
蔺敏如同被兜头淋下一盆冷水,一下子僵在了床侧,父王明明看完了这些证据,为何对他还是如此冷淡?
紧接着,他听到父王令人叫长兄和长嫂进屋,那一瞬他心里全然明白了,当初就是因为长兄证明母亲与曾南钦“有染”,母亲才落到了今天的田地。
许是长兄新近又给父王看了更多证据,所以父亲并不肯相信他和母亲。毕竟比起历来厌憎的小儿子,父王自然更愿意相信大儿子的说辞。
他的努力成了笑话。
“那之后没多久,父王就病逝了。母亲被幽禁多年身体早就垮了,之所以苦苦支撑,不过是盼望着有朝一日看到我的处境有转机,听说我父王到死都不原谅她,一恸之下也离世了。”蔺敏的语气冷硬如铁,“你问我为何对你爷娘冷酷无情,为何不问问他们为何对我没有半点恻隐之心?我母亲背了一世污名,连带我也深陷泥淖,而这一切全拜你父亲所赐!”
自小他耳力过人,无论他走到何处,总能听到那些贵妇在背后悄悄议论他:“人倒是好的,只可惜有个那样的娘。”
“到底是不是老王爷的亲骨肉,还真不好说。“
这些话语就如淬了毒的箭,一次次扎入他的胸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你们的处境迥然不同。你爷娘面上待我亲厚,其实假情假意。清虚子对你们几个非打即骂,待我却极为客套。圣人和刘皇后口口声声对我们一视同仁,但真到了说亲之时,她为你们挑的不是王郑邓武的后裔,便是外地强蕃的千金,轮到为我挑时却总是些低阶官员和外地贵胄的女儿。这些虚伪和矫情,我早就恶心透了。”蔺敏猛地笑起来,只是笑声比外头的风雪还要寒凉,“没人会站出来说明当年的一切,没人会大声告诉天下我母亲没背叛过我父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要让这些人闭嘴,除非长安城我一人说了算!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厉目看向蔺承佑,清隽的脸庞上满是遗憾。
“事到如今,最让我惋惜的不是事败,而是谋事那晚明明死了那么多人,偏偏让你爷娘侥幸逃脱了!”
那阴狠的神态,让他看上去与平日判若两人。
偌大一座宫殿,一时间只能听到淳安郡王粗乱的呼吸声。
这片窒人的安静中,蔺承佑默了一回,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囊袋,将其放到桌上:“来之前父王嘱托我这些东西带给你。顶上这封信是当年祖父上书求圣人封你为‘淳安郡王’的奏疏。剩下那些,是你母亲在闺中时做过的绣活和写过的一些信。”
蔺敏在听到前句话时毫无反应,听到最后一句话却怔了怔,快步走到桌前,拿起展开看。
一看到信上的字句,他脸上闪现过一抹夹杂着耻辱和惊愕的神色。
“当年你母亲在信上对密友吐露自己的心事,说心里早就有个恋慕的郎君,可惜那位郎君门第太高贵又从未正眼看过她,她为此痛苦不堪,为了排遣相思,就擅自给那位郎君做了好些绣活。这些信她一封都未寄出,绣活也全藏在自己闺房里。那时你母亲本与表亲曾南钦订了亲,却突然无故悔婚,不久后以崔家女的身份嫁入了澜王府做继室。你母亲嫁人之后,曾南钦越想越恼恨,便潜入你母亲的闺房准备拿回他当初送她的那些定情物,结果无意中搜到了这些信和绣活,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母亲甘愿给人做继室并非单单是为了澜王府的富贵,还有别的原因。”
蔺敏死死盯着那些绣活,他那双清亮的双眸,一霎儿似能渗出血。那些绣活上,无一例外绣着“效”字。
“我阿爷是很厌恶你母亲,但他因为怜惜你,早就将那日在山上斗玉尸的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冷待你和你母亲,并非是因为怀疑你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为了别的缘故。曾南钦为了撇清自己和崔氏之间的关系,在狱中托人将这些东西转交给祖父。那一刻祖父才明白崔氏嫁入澜王府的初衷,或许是深觉耻辱,祖父去世前不只待崔氏母子冷淡,待我阿爷也很疏离。这一点,凭你的敏慧,当初多少该有所察觉。”
“阿爷成亲后带着我阿娘住到了成王府,祖父则常年独自待在澜王府,祖父为了少见我阿爷,甚至不让爷娘去澜王府请安。我因此不大敢去找祖父,自小就与师公更亲近——祖父晚年,过得跟你们母子一样不开心。祖父被心魔折磨了许久,直到临终前才释然,他深悔过去因为崔氏的缘故冷待你,便写下那封为你请旨封王的奏疏,说愿意将自己的食邑和封地全留给小儿子,还求圣人将澜王府的宅邸换一座新府邸为你做封王之用,所以你十六岁就被封为淳安郡王,食封也远远超过本朝历代王爵,伯父和阿爷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在颁布旨意的那一日,一再在满朝臣工面前强调这是祖父的遗愿。”
可惜崔氏被软禁了这么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飞遍了长安城每个角落,仅凭一个封号,什么也改变不了,蔺敏也好,淳安郡王也罢,一生都无法躲开这些流言蜚语。
而一旦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皇室这些事后补救的举动,在蔺敏眼中自然都成了惺惺作态。
说完这些话,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大殿里,隐然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蔺承佑无法视物,只能静静地聆听和感受。
那是一种近乎狂乱的情绪,咫尺之外也能被震撼和感染。
哑默了一回,蔺承佑迟滞地起身,把那堆旧物留在桌上,循声往外走去。
忽听身后传来“撕拉”一声响,像是纸片被撕碎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那样决绝,那样急不可待,像是急于否定什么。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很显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恶狠狠地逐一撕碎。
蔺承佑只顿了一顿,便继续往前走。
那声音却戛然而止,背后冷不丁响起蔺敏的闷笑声,笑声古怪扭曲,癫狂不受遏制。
幽静的广殿里,那满含屈辱的笑声不断回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刺人心耳。
蔺承佑不禁停下了脚步。
蔺敏断断续续地笑着,悲恨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连我都骗……阿娘……我这一生……我这一生…………不值!!”
蔺承佑心中一涩,爱与恨,这一刻统统成了空。推开殿门,雪花迎面扑来,那滔滔的风雪声,一瞬间盖过了大殿中那苦痛癫狂的大笑。
茫茫天地间,唯有雪花洁净如初,蔺承佑未作停留,径直顺着
第126章
一月后,长安。
这日傍晚,通化坊某条偏僻的小巷里,冷不丁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绝圣弃智一边走一边张望左右,除夕和上元节相继而至,天气却不见好转。旧雪未消,又添新雪,无论他们行走在长安城的哪个角落,总能看到一片豁目爽心的白。
昨晚又下雪了,今早起来,天地间仿佛冻住了似的。不过两人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过年前师公给他们添了好几套新衣,有毡帽和毡靴,还有厚实的夹纩长袍,有了这身装束,天再冷也不怕。只是这样一来他们显得更胖了,走在街上时,老被人打趣“青云观的伙食是不是特别好,瞧,那两个小道士圆滚滚像两个小肉球。”
天色越来越晚了,他们是来寻师兄的。
今日并非节庆日,但晚上宫里要举办家宴,成王妃的哥哥瞿子誉从益州卸任回来了,同他一起回长安的还有成王妃的嫂嫂和爷娘。信上原本说后日才到,孰料瞿家的车马今日晌午就进了春明门。
王爷和王妃喜出望外,忙不迭赶去春明门迎接,师公也高兴坏了,放下观里的活计赶到宫里相聚,亲人久别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圣人和皇后说难得一家人这样齐全,不如今晚就在宫里举办家宴。
话说回来,自打师兄眼盲之后,宫里许久没这样高兴过了。可惜那时候师兄就去大理寺了,刚巧错过了这热闹的一幕。
问了宽奴才知道,通化坊出了一桩很邪门的案子,大理寺的官员唯恐凶手逃脱,特地带着案宗到成王府找蔺承佑。
蔺承佑听完案情,二话不说就走了。宽奴本想跟随,无奈蔺承佑不许,大理寺官员在外办案时历来没有带上仆从的先例,他眼睛看不见,但五感和内力并未受损,何况有衙役相随,不必担心在外头迷路。
不过为了让爷娘放心,蔺承佑出门前还是牵走了小豹子俊奴。
眼看天快黑了,蔺承佑还不见回来。
宽奴和绝圣弃智分头去找寻,一个去大理寺,一个去往发生凶案的喜鹊巷。
喜鹊巷极为穷陋,住户也不算多,但一眼望去,仍能感受到新年残留下来的喜庆气息,家家门前都挂着祈福的鲤鱼幡子,户户门外都新换了鲜艳的桃符(注)。
可惜就在前些日子,这里有个七十岁的老翁遇害了。
此翁姓刘,多年前就已丧偶,膝下有个女儿,十几年前就已嫁人,不幸的是女儿出嫁后没多久也病亡了,剩下老人独自生活,时日一长,刘翁手头益发拮据,为了维持生计,只得不拖着病躯出门卖炭。
刘翁死时身首异处,家中略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碰巧前一阵通化坊出了好几桩盗窃案,而贼首刚刚落网,法曹和里正便将刘翁的案子一并归纳为盗窃案,只需将案呈补完,案子便算告破了。
偏偏在这时候,长安县衙闹起了鬼。
一到晚上,就有一个无头野鬼提着自己的头颅在县衙门口徘徊,衙门里的吏员认出是刘翁,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刘翁夜夜徘徊,分明有冤屈难伸。
县衙连夜上报到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员闻讯赶到现场勘查,只恨刘翁家中线索早已被毁坏得差不多了,加之此案牵涉到冤魂作祟,只好去求助蔺承佑。
绝圣和弃智顺着邻居的指引往里走,巷子七拐八弯,越到前头越窄陋,一眨眼,天色已经黑了,两边都有宅邸,也不知哪一户是刘翁生前的陋宅。
两人正商量着要不要点火,前头的宅子的里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动静,绝圣和弃智心中一喜,忙迎上前去:“师兄。”
点了灯笼一看,却见一高一矮两团身影坐在一座破宅的门槛上。
他们坐在黑暗里,似在发怔,又似在等候什么。
正是蔺承佑和俊奴。
弃智心思比绝圣细腻,一眼就看出师兄神色不大对劲,师兄脸庞微低“望”着脚边,看上去已经在此地呆坐了许久了,弃智提灯往师兄身后瞄了瞄:“师兄,案子查完了吗?”
话未说完,宅子里有两团光影靠近,两名衙役提着灯笼从宅子里出来了。
“蔺评事。”一个衙役抹着汗说,“又搜了一遍,实在没搜到什么可疑的线索。”
另一个衙役为难地道:“卑职并非要偷懒。只是这样徒劳搜下去,搜到天亮都未必有什么收获,此等大案马虎不得,要不卑职马上到请寺卿另派一位长官过来帮忙?卑职们心太粗,搜查证物时素来离不开长官的指点,蔺评事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