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这一下午蔺承佑就没帮上什么忙。
绝圣和弃智偷偷看向蔺承佑。
蔺承佑倒是很平静:“你们先回大理寺,我在此处等你们回,至于要不要将此案交还给陈司直,明日再由张寺卿定夺吧。”
两位衙役松了口气:“也好,那卑职马上回禀寺卿。”
顺势看了看蔺承佑面前的小师弟,两人放心走了。
衙役走后,蔺承佑在原地枯坐。
绝圣和弃智胸口堵得慌。从前师兄查案时由来是机警如神,何时被人当作过累赘。
“师兄。”绝圣闷闷道,“我和弃智的眼神准保比那两位大哥要好,我们帮你搜查证物。”
蔺承佑依旧沉默。
过片刻,许是为了宽慰师弟,又或是觉得此案迷雾重重,他松开眉头,重新振作精神:“也好,进去试试吧。”
说着将俊奴拴在门口,随绝圣和弃智入内。
为了照顾蔺承佑,绝圣和弃智走得极慢,每走几步,蔺承佑就会停下脚步听一听。
“看看草丛和花枝底下。”
“石缝和墙角也别漏过。”
“水缸的缸壁可有奇怪的记号?”
这样一寸寸找下来,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外屋。
刘翁是在里屋被人谋害的,案发时房中四壁都溅满了血,三人进屋时够小心了,弃智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绝圣,小心。”
绝圣吓得一动不敢动,用灯笼一照,原来自己的衣袖险些拂到门框,门框上有个血手印,虽然已经干涸,但一不小心可能被擦碰,绝圣庆幸地收回手,一回头,险些又嚷出来,就见蔺承佑踩在一个奇怪的印子上,那印子只有一个浅浅的残迹,不用灯笼仔细照看不出来,方才离得有点远,也没顾得上提醒蔺承佑。
两人屏住呼吸,师兄恍若未觉,就那样立在原地静等着他们下一步的指引,他们现在是师兄的眼睛,师兄全盘信赖他们,但即便再谨慎再小心,也会有照管不到的地方。
先前还对那两个衙役大哥不满,现在总算明白他们为何宁肯得罪师兄也要回大理寺请人了。一个瞎子,稍有不慎就会破坏现场。
“怎么了?”蔺承佑察觉有异。
绝圣弃智心里更得难受:“师兄……你脚下有个印子。”
蔺承佑滞了滞。
过了好一会,他勉强开腔:“把印子形状拓下来,我们走吧。”
出来时,空气里有一种窒人的消沉感。
碰巧那两名衙役带着陈司直赶来了,陈司直小心翼翼近前:“有劳蔺评事了,天晚了,蔺评事办案多有不便,此地暂且先交给我们吧。张寺卿急等着陈某写案呈,陈某若查到了什么,改日一定去成王府请教世子。”
蔺承佑摸索着弯腰,一言不发牵起俊奴的项绳,起身时笑了笑:“也行,查到什么回头再找我。”
说着便越过几人,径自往巷外走去,脚步迈得又快又大,再也没回过头。
绝圣弃智望着师兄的背影,那是一种极为落寞的状态,咫尺外就让人心酸。
听宽奴说,师兄一听说有棘手的案子便兴冲冲出了门,那样意气风发,说明对自己的办案能力依旧满怀信心,不料非但没能帮上忙,还被同僚——
经过今晚的事,他们才体验到眼盲的处境有多难堪。没了眼睛,师兄就像被生生折断双翅的苍鹰……
这时蔺承佑因为迈步太急,不小心绊了一下。
绝圣弃智难过极了,忙上前搀扶,忽觉巷中有鬼影掠过,蔺承佑用胳膊挡开绝圣的手,侧耳听了听。
弃智赶忙捏决燃符:“像是冤魂。”
“看来不只一位受害者。”默了一晌,蔺承佑道,“凶手残暴异常,刘翁的头颅到现在没找到,来都来了,我们还是在附近转一转吧。”
绝圣弃智眼圈一红,不敢再回去破坏证物,却还是放不下案子。
三人正要往前走时,忽听暗处的角落里传来叮铃铃的怪声。
绝圣弃智愕了愕,这声音怎么那样像——
不对,这绝不可能,玄音铃只能由活人佩戴,滕娘子上回“身死”时,玄音铃论理就从她的腕子上脱落了。
蔺承佑却像听到了一声惊雷,脸色一下子变了。
前方的角落里站着个人影。那铃音,就是从那人身上传来的。
她提着一盏灯笼,应该已经在原地站了一会了,方才的那一幕,想必她尽收眼底。天那样冷,这人身躯微微发抖,像是在哭。
看清对方的面容,绝圣和弃智露出狂喜的神色,但或许是高兴懵了,“滕娘子”三个字竟硬生生卡在了喉咙。
滕玉意穿着雪白裘衣,像是经过千里奔袭,鼻头冻得通红,妆发也有些凌乱。
滕玉意鼻翼翕动,含泪打量蔺承佑眼上的朱红布带,望着望着,脚下情不自禁朝蔺承佑走去,雪地坚滑,她不小心摔倒在地,可她一声不吭,爬起继续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她义无反顾地飞奔起来。
蔺承佑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拼命侧耳听着前方的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注:据史料,唐朝人初一会在门口悬挂起上面有鲤鱼图案的幡子,寓意是祈福祈长命,门口会换桃符、贴门神和春联。桃符,用桃树枝干削成的一对木片,涂成红色挂在大门两边,据说有避邪作用。敦煌出土的文字资料证明,早在唐玄宗开元年间就有贴在大门两边的对偶联句出现了。
今儿我老爸过生日,去年他老人家住了两次院,一次胆结石手术,一次面瘫,这次决定好好帮他老人家过一次生日,下班以后一直在和家里人忙,还好昨天码了一更。
明天没有,下一更还是后天晚上。
第127章
地上泥泞湿滑,滕玉意不小心又摔一跤,膝盖撞到坚硬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但她没意识到疼,双手一撑又爬了起来。
从扬州到长安,千里路她都过来了,但过去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脚下的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夜风刮到脸上,似能冻到人骨子里,她的心却和呼吸一样滚烫无比,蔺承佑立在幽暗的小巷中,双眼已盲,形容狼狈,但他仍像皓月一样发着朗朗光芒。
终于,他近在咫尺了。
滕玉意等不及,一头扑入他的怀中。手中的灯笼落到裙边,倏地熄灭了。
少了一盏灯笼,四下里更暗了,滕玉意的心和眼却极亮,她清楚地听到他的胸壁在咚咚狂跳,呼吸也极为粗乱,刚才他像木头桩子似的僵立不动,这一刻突然活过来了,他抬起手,小心翼翼触摸面前的人,她的肩膀、她的裘领、还有她的脸颊……动作那样急切,却又格外珍重,仿佛面前是个美丽的泡沫,一触即会消失。
滕玉意眼泪扑簌簌落下,环住蔺承佑的腰,把头贴紧他的胸膛,更声道:“蔺承佑!”
就像过去每回情急之下她会做的那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名字。
只有她,只有她才会这样叫他。蔺承佑的手停在了滕玉意的腮边,一片静默中,滕玉意忽觉额头一凉,有泪落了下来。她心尖一颤,抬头打量他,可惜她自己的泪水在眼里凝结成了一个厚厚的水壳,让她一时瞧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蔺承佑胸膛起伏,仿佛对待世上最珍爱之物那般,极缓慢地触向滕玉意的眉眼。顺着她弯弯的眉、圆而大的眼、纤长的眼睫……细细地描摹着……就像梦中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描着描着,他骤然收拢自己的双臂,把她嵌入自己的怀中。
***
滕府,潭上月。
院子里灯火荧煌,廊下和花园四处可见丫鬟们穿梭的身影。
老爷和娘子刚到府,大堆行李仍堆在马车上,为着今晚能尽快安置好,春绒几个正带着丫鬟们屋里屋外地忙活。
自从娘子病愈醒来,从未像今晚这样高兴过,府里人几乎都感受到了小主人的欣喜,也跟着欢声笑语。
滕玉意绕着桌边的蔺承佑走来走去,一会儿让人去厨司传话,一会儿让碧螺把她最爱喝的茶沏上来。
滕玉意走到哪儿,蔺承佑的脸庞就循声对准哪儿,眼上的布条没摘,但能清楚看到他嘴边挂着抹笑。
那种肆意的,比四月春光还要明耀的笑。
绝圣和弃智坐在一旁,也跟着合不拢嘴。过去这几月就没见师兄开过笑脸,今晚那种熟悉的的笑容又回来了,那种张扬的快乐,能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这是滕娘子的小院,他们待在她的书房里。
这么晚好像不大合规矩,不过今晚,没人顾得上规矩。
滕娘子一路把师兄搀扶进她的小院。当时滕将军就杵着拐杖在边上看着,滕将军非但没见怪,反而露出极温暖的笑容。
府里每个人都笑意盈盈,每个人都对师兄极为诚挚。
把师兄扶到自己的小书房后,滕娘子让师兄就坐在她的桌边哪儿不许去。
师兄也是的,之前不许任何人搀扶他,今晚却任凭滕娘子扶着,脚下时不时还会绊一下,接着一定会说:“阿玉,你好好扶着我。”
每到这时,滕娘子就会小心地审视师兄脚下,面上很疑惑:“欸,我明明都瞧过了……”
到屋里后师兄也没消停,说自己渴,说自己饿,同滕娘子要吃的。
滕娘子裙角和双手还粘着泥,却二话不说忙活起来。
滕玉意每吩咐完下人一件事,就会回头看看蔺承佑,看他坐在桌边“望”着自己,眼睛就会亮亮的满是笑。
春绒过来提醒滕玉意:“娘子,回屋净净手面吧。”
滕玉意才想起自己满身狼藉,只好对蔺承佑说:“我去换件衣裳。绝圣弃智,你们好好照顾师兄。”
出了屋,突然又掀开帘把脑袋钻进来瞅瞅,确认蔺承佑乖乖坐在原地,这才心满意足进去了。
蔺承佑无声地笑,听得滕玉意脚步声走远了,摸索着端起茶盏,然而茶到了唇边却未喝,只一味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滕玉意一走,屋里似乎一下子就没那么热乎了。
好在不一会儿滕玉意就回来了,顺便还带来了宵夜。
她新换了一件朱红底撒绣球银丝夹纩襦裙,外头套着银鼠坎肩,裙角的绣纹若隐若现,让人想起早春吐露芳颜的辛夷花,偏偏领口和袖口是毛茸茸的,衬得滕玉意脸欺腻玉,鬓若浓云。
春绒和碧螺看看桌边的蔺承佑,怪不得娘子非要穿这件新裙,方才太高兴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儿在灯下瞧得清清楚楚,成王世子今日也穿一件朱红襕衫,外头则是件玄色银鼠大氅,冷眼一看,里头襕衫的针黹竟像与娘子的衣裙出自同一个绣工之手。
可惜这一幕成王世子看不见。
滕玉意让春绒碧螺把粥菜放到桌上,自己在对桌坐下。
“饿了吧,快尝尝。”滕玉意口里招呼绝圣和弃智,手里却忙着为蔺承佑盛粥。
蔺承佑伸手去端碗时,差点就“不小心”碰翻了粥碗。绝圣和弃智目瞪口呆,随即一缩脖子埋头吃饭。
滕玉意心里一急,干脆起身坐到蔺承佑身边。第一回照顾眼盲之人,怪她太粗心了。
她亲自把碗送到蔺承佑手里,掰开他的手指助他握稳,随后提起箸:“我来给你夹菜。”
蔺承佑顺理成章道:“我想先吃点素的。”
“好。”
滕玉意盛了勺芋泥到他碗里,蔺承佑又说:“有鱼鲙吗?”
“有鱼有鱼。”滕玉就把新酢的松江鲈鱼干鲙夹给他。
“想喝汤了。”
滕玉意亲自给蔺承佑盛汤:“鸭花汤爱喝么?”
过了会儿,蔺承佑又说要吃点心,好在连点心都是现成的。
蔺承佑吃饱喝足,滕玉意又把巾栉塞到他手里,蔺承佑净了手面,便坐在那儿听滕玉意用膳。
桌上的茶清香四溢,他的心神却全放在滕玉意的身上。
滕玉意把荤菜吃遍了,唯独不肯吃素菜。
真够挑食的。
蔺承佑想了想,拿起她手边盏里的勺,循着用膳时的记忆,摸索着盛了一勺蕨菜放到滕玉意的碗里。
滕玉意愣了愣。
就听蔺承佑说:“看你爱吃玉函泥,帮你盛了一勺。”
可那明明是蕨菜……
滕玉意眼眶发涩:“好。”
二话不说把那勺蕨菜吃得干干净净。
不一会儿,蔺承佑又盛一勺,依旧是蕨菜。
滕玉意又吃了。
结果没多久,蔺承佑又给她盛了第三勺蕨菜。
这一回,滕玉意的伤心短暂地化为了狐疑,然而一扭头,便看到蔺承佑手上和腕上有几处伤痕,看着像平日不慎绊倒时擦伤的,殷红伤口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格外触目。
回想先前在巷中听到的对话,蔺承佑如今似乎连查案都查不了了,双眼一盲,犹如整日待在黑暗中,那种光景,对蔺承佑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怕是一刻都难以忍受,可这两月因为怕惊扰她体内的蛊虫,竟硬生生捱下来了,她一颗心像泡在盐水里,酸胀得要炸开,一声也未吭,埋头将碗里的蕨菜吃得一点不剩。
用完膳,滕玉意净了手面,坐在蔺承佑面前静静端详他眼上的布条,春绒和碧螺见状,提着食具悄悄退下,离开时顺便把绝圣和弃智也请了出去。
等到屋里没别人了,滕玉意把手绕到蔺承佑的后脑勺,小心翼翼解开布条。
布条从脸上滑落,依旧是高挺的鼻,白净如玉的皮肤,那双眼睛黑亮如漆,看上去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然而,一触到风,蔺承佑就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很疼吗?”
“不疼。”
但他眼睛转眼就红了,滕玉意赶忙帮他重新束上,摸了摸他的眉眼,想弄明白蛊虫到底藏在何处。
蔺承佑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蛊虫在这儿,在后头压着眼睛,所以看不见。”
说着,略一迟疑,伸手探向滕玉意的脸,先前在巷中也没顾得上细细品度,她大病初愈,这几月也不知养得如何了,摸到她的脸颊,似乎消瘦了一点,想想过去这半年发生的事,他心里猛地牵痛:“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