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圣和弃智挺胸道:“谨遵师兄教导。”
这时滕玉意和杜庭兰相偕下了车,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身边的程伯,对绝圣道:“告诉滕娘子,我有几句除祟的话要单独交代。”
绝圣不明就里,兴冲冲过去传话:“滕娘子,师兄说要交待你几句除祟的事。”
程伯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滕玉意扭头看了看,随绝圣走到蔺承佑身边。
蔺承佑从腰间取下一样物什递给她:“把这个系在腕上,凡有不对劲之处,它会即刻示警。”
滕玉意接过一看,是一串小小金铃铛,每颗只有小指盖般大小,圆滚滚如蒲桃。
她晃动手腕摇了摇,结果铃铛哑默,试着再摇,被蔺承佑制止:“行了,就算把手摇断它也不会响的。”
滕玉意奇道,那你把这东西给我作甚,一串哑铃如何示警?
“铃铛一响,我怀里的法器也会震鸣,要是你随便摇一摇这铃铛就会响,我还要不要睡觉了?只有察觉妖煞之气它才会示警,平日是摇不响的,懂了么?记得别让它离身,我就在府外,只要尸邪一进内院,我这边马上会知道。”
滕玉意既惊又喜,她刚才担心了一路,也恨了一路,一面痛骂蔺承佑,一面恨不得让绝圣和弃智跟她住在一间房。
有了这东西,就不必做这些令人尴尬的安排了,她忙冲蔺承佑行了一礼,笑眯眯将铃铛系在腕上。
多谢世子,我绝不会让它离身的。
蔺承佑睨她一眼,走到马前翻身要上马,
绝圣和弃智好奇追了上来:“师兄,你把玄音铃给滕娘子了?”
下午他们就看到师兄腰上系着这东西,当时就猜师兄会有安排,但是尸邪的猎物似乎有三个,除了滕娘子,还有彩凤楼的卷儿梨和葛巾,玄音铃只有一串,不知师兄要把这东西给谁。
他们并不知道滕娘子嗓子哑了,只知道彩凤楼现有不少观里的前辈坐镇,但葛巾娘子先是被毁容,后又被妖物掳走过,接连受了这些罪,行动难免不如旁人自如,于是问师兄:“师兄,你是不是打算把玄音铃给葛巾娘子?”
“她?”蔺承佑一脸古怪。
“那——那就是卷儿梨?”
蔺承佑啧了一声:“玄音铃我虽不常用,但也算我随身物件,就算拿出来舍人,又怎会扔给娼妓之流。”
原来师兄那时候就决定给滕娘子了,这下好了,这铃音能穿破一切邪魔外道设下的结界,遇到危险时,不怕喊破嗓子也叫不来人了。
蔺承佑回身一看,见绝圣和弃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一嗤道:“我又不是给滕玉意了,就放她身上几天。她奸诈归奸诈,起码不会打些乱七八糟的主意,等收服了尸邪我再要回来。”
绝圣和弃智点点头,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对,玄音铃是道家法器不假,但师兄自小就当成配件带在身边,给滕娘子系在腕上,是不是就跟佛讲里唱的那样——叫什么,叫什么来着。
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起那个词,忍不住问:“师兄,你为何宁愿把玄音铃给滕娘子也不解毒?”
蔺承佑上了马:“我们总要留些后手吧,尸邪太难对付,依我看,别想一两回就降服它,尸邪既把滕玉意视作猎物,估计早就把她的情况摸透了,猎物突然说不得话了,想必连尸邪也始料未及……要对付它,这没准是个突破点。罢了,跟你们说不明白,总之我心里有数,对了,你们两个把嘴闭紧了,尸邪最擅窥探人心,若是滕玉意提前知道,这计策就不灵了。”
两人认真点头。
那边滕玉意就到车前,把写好的笺纸递给程伯:那两位是青云观的小道长,近日他们会在府中住下,一位道号绝圣道长,另一位道号弃智,两位道长都是我的上宾,好好款待不得怠慢。
程伯顺着滕玉意的指引往旁一看,果见两名生得圆滚滚的小道童。
绝圣和弃智齐声道:“贫道稽首了。”
程伯早听说过绝圣和弃智的名号,只是不曾打过照面,诧异归诧异,仍上前恭谨作揖:“恭迎两位道长。小人姓程,乃是滕府的管事,给两位道长请安,有事尽管吩咐小人。”
言毕,一面火速着人安排寝处,一面领绝圣和弃智进府。
绝圣和弃智对蔺承佑道:“师兄,那我们进去了。”
***
绝圣和弃智被安置在松涛苑,滕玉意亲自过去照看。
等她进屋时,弃智正忙着收拾行装,绝圣则坐在床沿晃荡双腿。
“滕娘子。”绝圣跳下床,“你怎么还没睡?”
滕玉意“哑”了这半日,早想出应对的法子,一回到寝院就让春绒替她弄了个轻便的小托盘,里面盛满了黍粒,边上则附着一根银箸。
滕玉意拿起银箸在黍粒里写道:过来瞧瞧你们还缺什么。
弃智乐呵呵道:“哪还缺什么,程管事知道我们早晚要诵经,连盛放经卷的物什都准备好了,方才又问我们吃食上可有什么忌讳,拟了好长的素馔单子给我们瞧呢。”
绝圣挠挠头道:“不过小住几日,何须弄这么大阵仗,滕娘子实在太费心,我们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滕玉意打量一圈见处处雅洁,这才放下心来:你们是我的小贵客,再周详也是应当的,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吩咐程伯也是一样的,他是府里的老人,行事还算细心。
绝圣道:“滕娘子,是你告诉程管事弃智小指受伤的事吧?方才他叫医官过来给弃智换药,把我们吓一跳。”
滕玉意颔首,问弃智:伤指好些了么?从明日起,医官会定时上门给你诊视。
弃智笑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把手摊到滕玉意面前:“滕娘子你瞧,早好多了。”
说着迟疑了一下:“今晚师兄不肯帮你解毒,你没生气吧。”
生气,生气有用吗?
滕玉意微笑写道:不生气,我一点都不生气。
与其生气,不如想法子尽快解毒。
弃智和绝圣互望一眼,真想告诉滕娘子师兄不是故意不解毒,但师兄说这话现在不能说,于是硬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讪讪道:“滕娘子,其实师兄心肠不坏的。”
绝圣拼命点头:“阿芝郡主这一年来一直在宫里伴读,每回想吃想玩什么,都会跟师兄撒娇,有时候东西太难找,师兄面上不肯答应,末了还是会想方设法给阿芝郡主弄来。还有二公子,比师兄小四岁,自小也喜欢在师兄身后跑,二公子小时候学击毬骑马,都是师兄亲手教的。”
弃智补充道:“滕娘子,别看师兄平时经常骂我和绝圣,我们俩的生辰他年年都没忘过,而且他每回都会给我们买很多礼物。”
滕玉意抬了抬手,打住,若不是她还记得自己是个“哑巴”,光听他二人这么盲目吹嘘,几乎误以为蔺承佑是什么仁人君子了。
第31章
滕玉意想了想,在盘内写道:最近你们师兄可在道观中摆弄过什么药粉?
“这——没有。”弃智仔细想了想,“师兄自从去岁去了大理寺,比从前忙了许多,也就上回替安国公夫人招魂在观里多待了些时日,除此之外,已经许久不曾侍弄那些药草了。”
绝圣道:“滕娘子,你是想找出解毒的法子么?可是师兄很敬重师尊,就算弄哑药也不会用观里的药草,我猜他多半是在外面弄的,师兄身边一大帮膏粱子弟,坊曲闾巷认识的异人也多,要弄些新奇的东西来玩,再容易不过了。”
滕玉意腹内燃起一线希望,不是道家之物就好说了,程伯认识的人也不少,要不要让程伯找人来试试?不拘九流百家,只要能帮她解毒即可。
她又写道:说到异人,你们时常跟师尊和师兄出门历练,见过的异士不少吧。
绝圣来了精神,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不敢自夸,六岁半就开始在长安城走动,至今已经快三个年头了。”
滕玉意故作震惊:难怪小小年纪便这般有识见。
弃智腼腆地补充一句:“青云观天下闻名,除了长安,外埠来我们观里的人也非常多,我们从小跟在师尊身边,是见过不少能人异士,不知道滕娘子想打听什么。
滕玉意:好,那么请两位帮我看看这种暗器。
她将托盘里的一副卷轴缓缓打开,灯火照亮一根细如雨丝的奇怪物件。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咦,这是何物?”
滕玉意:你们见没见过哪派异人用这种暗器?
两人搜索枯肠:“没见过,长安城三教九流多,但我们从来没见过谁用过这样细的暗器,这能伤人么?”
滕玉意点了点画纸:看着是细,出手却可削皮断骨。
绝圣惊诧地啊了一声:“这该是什么做的?”
弃智很认真地想了许久:“我们见过最细的暗器是师兄的锁魂豸,但那东西本就是条虫子所化,师兄让它粗,它就得粗,让它细,它就得细,但它毕竟常年喜食蔗浆,到了我们观里后吃得好睡得香,身形比起百年前已经壮了许多了,现在最细的时候也粗如小指。”
滕玉意隐隐有些失望,程伯没见过这号人物,绝圣和弃智也未听说过这异术,看来此人要么不常使这功夫,要么不是长安人,否则凭程伯之能,早该打听出一些线索了。
光在托盘里写这几句话,已经费了滕玉意不少工夫,再要细打听,怕是到天亮都说不完,她迟疑了一下,满脸歉色把画轴卷起来:叨扰了这么久,两位道长早该乏了吧?不耽误道长歇寝,我也该告辞了。
弃智和绝圣忙道:“今晚我们得提防尸邪上门,本就不该只顾自己睡觉,滕娘子过来看望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絮絮叨叨送到廊下,台阶前的婢女提灯迎过来,滕玉意自己下了台阶,一个劲地催两人回屋。
等二人回了屋,她边走边想,绝圣和弃智虽年幼,但举止极规矩,想来与清虚子的教导脱不了关系。不知二人可有爷娘,总把师尊和师兄挂在嘴上,却从未提过家人,这样热情忠厚的性子,论理不该如此,难道是孤儿?
她动了恻隐之心,迎面遇见程伯带着下人们送宵夜,近前启开盒盖一看,里头盛放着两盘洁白如玉的玉露团,另有一大碗热香四溢的杏酪粥。
程伯道:“依娘子的吩咐,点心是道长爱吃的玉露团,粥是另辟素厨做的,半丝荤腥都不沾。”
滕玉意:弃智道长手骨断了,吃不得发散之物,撤了杏酪粥,换两碗蒟酱露葵羹来(注)。今晚两位道长不能睡,明日恐会迟起,你们早上小心伺候,切莫吵着他们。
下人一凛,只知是贵客,没想到小姐这般看重,连忙打迭起精神下去准备。
程伯又说:“娘子,圣人设酒馔款待老爷及几位重臣,听说宴乐甚欢,至今未散席,老爷派人传话说不一定何时出宫,让娘子早些安歇。”
滕玉意点点头,程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早就想问娘子,你下午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哑了嗓子?”
滕玉意写道:正要让程伯帮我想想办法呢。
***
滕玉意当晚睡得不好,醒来已过了辰时,搴开帘子迷迷糊糊一看,杜庭兰坐在窗前矮榻上读书。
滕玉意挣扎着坐起,又颓然倒下。
杜庭兰听到动静,含笑朝这边走来:“醒了吧,姨父来问过你几回了,听说你未醒,让我们别叫你,还想睡么?再睡就该晌午了。”
滕玉意揉揉眼睛,把怀中布偶塞回枕边,掀开帘子,慢慢趿鞋下床。
杜庭兰令春绒等人进来服侍,柔声对滕玉意道:“你别闹脾气,姨父回来就好办了,我们把昨天的事告诉姨父,让姨父去跟蔺承佑交涉,蔺承佑再狷狂,总不至于连朝臣的颜面都不给。”
没用的。滕玉意净了手面,转身在杜庭兰手心里写道:阿姐,蔺承佑十四岁的时候就敢揪吴侍中的胡子,他要是存心要刁难我,未必会把阿爷放在眼里。
杜庭兰错愕,吴侍中何许人也,三朝元老,门生广众,当年阿爷中进士的那场考试,就是由吴侍中主持的,阿爷说来算是吴侍中的门生,难怪他一提到蔺承佑就气不打一出来。
“那也该让姨父知道这毒是蔺承佑下的,总不能被他白白欺负。”
滕玉意:此事因我诓骗青云观的痒痒虫而起,阿爷要知道蔺承佑无故将我毒哑,势必去找蔺承佑算账,万一闹到御前,蔺承佑说出我算计段宁远的事怎么办?
杜庭兰迟疑道:“他昨日都答应守口如瓶了,想必不会出尔反尔吧。”
滕玉意不答。
杜庭兰神色微变,点点头道:“我明白你在顾虑什么了,就算蔺承佑信守诺言,圣人毕竟是他皇叔,知道侄儿欺负朝臣闺女,为了主持公道定会重重责罚蔺承佑,你是怕蔺承佑面上服软,心里咽下这口气,一来二去的,你自己吃亏事小,姨父跟蔺承佑结仇事大?”
滕玉意颔首:没错。
杜庭兰无言以对,圣人和娘娘向来疼爱蔺承佑,蔺承佑常在御前走动,有心给姨父使绊子的话,姨父也会头疼。
“你昨晚只说自己嗓子哑了,却不肯把中毒的真相告诉程伯,就是怕姨父知道后去找蔺承佑?”
滕玉意点头:他肯解毒的话昨晚就解了。事到如今,只能自己找出解毒的药方了。待会见了阿爷,阿姐帮我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他,只中毒一事需瞒着,别让阿爷起疑心。
杜庭兰摸摸滕玉意的头,目光比外头的春日还要柔和:“放心吧,阿姐知道怎么说,我们姊妹许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今日阿姐心里觉得很痛快,要是能顺利除去尸邪,改日去玉贞女观踏踏青可好。”
滕玉意一怔,意识到阿姐上辈子因为惨死没能见到来年的春光,这话从阿姐嘴里说出来,莫名有些酸楚,正要答话,碧螺掀帘进来道:“小姐,老爷派人问你起了么。”
“姨父在何处?”
“在中堂招待小道长。”
两人便往中堂去,进门就看见滕绍坐在上首,脱下了戎服櫜鞭,只穿一件暗赭色圆领襕衫,一贯的仪容俨雅,只是老了许多,明明不到四十岁,两鬓却生了许多白发,又因常常蹙眉,眉心已有了深深的纹路。
绝圣和弃智说到了尸邪的事,滕绍仍有些将信将疑:“二位道长说的这尸邪是百年前的故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