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将那幅画卷取出,在滕绍面前展开:阿爷见过此人吗?
滕绍起先未答,端详片刻方狐疑道:“未曾见过,此人是谁?”
滕玉意写道:说来有些荒谬,我曾梦见这人谋害我,梦境异常逼真,连续几次都是如此,我醒来害怕,就把此人的相貌画了下来。
滕绍面沉如水,抬手将画轴拿到手中,光凭这样一幅画像,委实看不出来历。
滕玉意又画:阿爷可见过这样的暗器?
滕绍目光一寸寸在画上移动,最终缓缓点头:“见过类似的,在异地的军中,但与琴弦差不多粗细,绝没有画上的这般细。”
滕玉意大失所望,阿爷几乎见过世间所有兵器,连他都无头绪,线索岂不要断了。她飞快写道:此人凶悍,迟早会加害于我,还请阿爷尽快找到其下落,否则我寝食难安。
滕绍细细打量女儿神色:“一场梦罢了,世上也许根本没有此人,玉儿,你何至于这般害怕?”
滕玉意心里鼓声大作,面上却尽量装得坦然:自从得了这把宝剑,我做过好几回灵验的梦了,前阵子我梦见表姐会遭难,还梦见一位姓卢的会高中进士,这些都一一应验了。之后梦见我被此人害死,难免会发怵。
滕绍的目光深邃敏锐,仿佛能照见人心,凝视女儿半晌,点点头不再往下追问:“好,阿爷定会早日查到此人的底细。”
滕玉意这才放了心,又写道:此人绝非善类,懂异术,而且一出手既能害死武林高手,阿爷日后若遇到此人,自己千万要当心。
滕绍有些惊讶,女儿竟对一场梦如此较真,而且不像担心自己,竟像在担心他的安危。然而不等他回答,女儿便淡淡捧回托盘,径自往外走了。
滕绍想起妻子刚亡逝那一年,党项和吐蕃进犯,凤翔一带军情告急,朝廷急调他的镇海军前去援助,路途迢迢,边陲苦寒,孩子太小不便随军出征,他再三权衡之下,只能把女儿送到杜府。
数月后班师回朝,他不顾满身尘沙去杜府探望女儿,女儿却仿佛不认识他似的,死活不肯相见。
他无计可施,颓然回到中堂,默然坐了良久,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小小的身影飞速一闪,追近前,原来女儿偷偷藏在门外,忽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脸颊上犹有泪痕,被他发现后扭头就跑,神情倔强又倨傲。
他追过去把女儿抱在怀里,父女俩蹲在夕阳的残照下,许久不曾说话,这场景烙在他心上,几乎凝成了一道疤。多年过去,女儿脸上神情始终不曾改变。他望着女儿的背影,温声道:“好,阿爷知道了。”
滕玉意脚下微滞,旋即快步迈出门槛。
当日下午,滕绍推拒了府外递来的各类帖子,亲自选了数十名精壮的卫兵,让众卫兵环守于府内外,自己则挑了一把雪光威迫的长槊,以槊杵地,端坐于中庭内。
绝圣和弃智布置完九天降魔阵,几乎使尽了半身功力,又把每一个角落都贴上了符箓,喘吁吁回到松涛苑。
进门就看到滕玉意和杜庭兰坐在庭前一大丛翠竹前弈棋。
竹影森森,几乎把日头遮挡了大半。
“滕娘子,杜娘子。”
杜庭兰笑着起身:“两位道长,世子殿下和东明观的道长可来了?”
绝圣和弃智摇摇头。
“也没递消息?”
绝圣道:“没有。”
弃智扭头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应该快来了。”
“对对对,说不定在路上了。”
杜庭兰掩不住满脸忧色,滕玉意却拉了绝圣和弃智近前,令婢女给绝圣和弃智上茶点,亲自教他二人下棋。
下了一局又一局,眼看太阳缓缓西沉,期间婢女们几次过来传话,蔺承佑等人始终杳无音讯。
等到程伯也来打探消息时,滕玉意忍不住放眼眺望,天际的橘色红霞渐次被一种寂静广阔的幽蓝色所取代,再捱片刻就要天黑了。
绝圣和弃智益发焦急,哪还有心思下棋吃点心,盘腿坐到廊庑下,一边高举镇坛木,一边喃喃诵咒。
滕玉意也缓缓放下棋子,凝神屏息,如临大敌。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从天色擦黑等到皓月当空,别说尸邪了,连只苍蝇都没能飞进来。
滕绍依旧镇守在中堂,程伯带人四处点灯,阖府上下严阵以待,每个角落都有护卫巡逻。过了一阵,滕绍为了方便滕玉意同两位道长在一处用膳,特令人将晚膳送到内院。
绝圣和弃智急匆匆扒了口饭,重新回到廊庑下,前头布阵已经耗了不少心神,目下为了防备尸邪突袭更是时刻不敢懈怠,时辰短还好,久了对神智无疑是一种摧残。
捱到戌时初,绝圣终于支撑不住了,率先打起了盹。
弃智眼皮掀开一条缝,低声唤道:“绝圣,绝圣。”
绝圣猛地惊醒,试图强打精神,然而困意来了挡也挡不住,没多久又开始东倒西歪。
滕玉意和杜庭兰怕打搅二人守阵,先前特地留在屋内,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只见一个昏昏欲睡,另一个困得直揉眼睛。
滕玉意忙让婢女打了水,拧湿了巾栉给绝圣和弃智净面,两人拾掇了一通,好不容易才驱散了睡意。
杜庭兰笑道:“道长一定累坏了,昨晚一宿未睡,换作大人都熬不住。”
绝圣讪讪的,跑到庭前打起拳来,滕玉意盘腿坐到廊庑下,提箸在托盘上写道:不如我们说说说话吧,你们猜今晚尸邪会不会来?
弃智本来想点头,仰头看了看天色,又不确定了:“尸邪破阵后急需增长凶力,若是盯上了某个目标,等不了太久很快会下手,但它邪性非常,不能以常理来论断。《妖经》上说,尸邪动手前很讲究。”
滕玉意:讲究?它会吃人的皮肉么。
弃智小声说:“它动手前喜欢先蛊惑人心,除了它本身心性残忍,还因为这样方便它攫取心魄,被它相中的猎物,临死前会被蛊惑得伤心欲绝,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愧疚悔恨,在这种情境下被捕杀,往往魂魄零碎,连轮回的资格都没了。”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
杜庭兰瑟瑟发抖:“怪不得那晚在成王府那般吓唬人,原来是为了先摧残阿玉的意志,好个狠毒的邪物,害人一世不够,还要害人生生世世。”
“所以才叫尸邪嘛。”弃智叹气,“滕娘子,你还记得那晚卷儿梨和葛巾见过的幻境吗?卷儿梨见到了她亡父开的胡饼铺,葛巾娘子见到的则是一座荒废庭院。”
滕玉意点头。
“那应该是她二人记忆中最阴暗脆弱的部分,尸邪以此做出幻境,为的就是牵引出猎物最痛苦的记忆。”
杜庭兰听到这,终于想起到底哪里不对劲了:“等一等,照这样说,彩凤楼的卷儿梨和葛巾娘子被尸邪盯上在先,尸邪尚未得手,为何撇下那两人,改而来寻阿玉了?”
滕玉意怎敢让阿姐知道自己是借命而生,一声也不敢言语。
弃智道:“这一点我和绝圣也没想明白,要么与滕娘子用剑伤了金衣公子有关,金衣公子毕竟是尸邪的同伴,它先找滕娘子估计有寻仇的意思。”
绝圣奔上台阶道:“还有一种可能,尸邪在耍戏众人,猎物共有三个,各自分散而居,连师兄都没法确定尸邪究竟先要猎谁,人力毕竟有限,无法面面俱到,如此一来,既让猎物们惶惶不可终日,又累得师兄疲于奔命,我怀疑今晚师兄之所以迟迟未至,就是因为彩凤楼那头出了岔子。”
这倒是有可能,那晚尸邪闯入成王府时,符箓虽未自焚,小涯却几度示警,今晚小涯剑却一直平静无澜。
弃智步罡踏斗,力图捕捉风中每一丝邪气:“没准今晚尸邪真不会来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可懈怠。”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喧嚷声,众人原就心弦紧绷,当即全神戒备。
绝圣和弃智喝道:“出了何事?”
下人进来:“回两位道长的话,方才正房里的灯突然熄了,须臾又亮了,程伯已带领护卫前去察看究竟。”
滕玉意只觉得后颈掠过一阵阴风,正房是爷娘的寝居,这次她回京,特地将阿娘的遗物一道运回,除了自己日日要摩挲的那些,大多收在正房。
杜庭兰大惊失色:“莫不是尸邪来了,昨晚成王府也是无故熄了灯。”
绝圣和弃智跑到一东一西站定:“当心中了调虎离山计,我等不能擅离此地。”
杜庭兰喝道:“程伯若有消息,速速过来回话。”
下人应声而去,庭院中的人个个惊惧不安,好在没多久程伯来了,他进院回话道:“娘子勿要担忧,正房的确熄了两盏羊角灯,但经老奴仔细察看,是因灯油耗尽所致,傍晚老奴令人将满府角落都点上灯,一时灯油不济,没来得及补上灯油就熄火了,现已添上了,方才老爷亲自四处检阅,正房里外均无外贼闯入的痕迹,老爷还说他待会亲自守在松涛堂外,今夜不离开半步。”
未几,院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滕绍亲自率护卫来了,令人将松涛苑围了个密不透风,自己则持槊屹立于门外。
众人望见滕绍高大修长的背影,当即松了口气,滕绍是心雄万夫的名将,平日上阵杀敌,谈笑间斩馘数千都不在话下,哪怕只着常服,也有一股神威凛凛的肃杀之气。
滕玉意仍蹙着眉,杜庭兰想了想道:“昨晚成王府熄火后,满府的人均打不开火折子,若真是尸邪来了,岂能轻易点亮油灯?兴许真是灯油不济,如今姨父都来了,莫要自乱阵脚才是。”
经此一遭,诸人再无闲心叙谈,夜凉如水,渐渐起了风,杜庭兰头一个受不住,悄悄拢了拢披帛。
滕玉意当心表姐着凉,拉着杜庭兰进了屋。
绝圣道:“滕娘子,杜娘子,你们若是乏了,不妨小憩一会,昨晚我和绝圣只在矮榻上打坐,不曾上床安寝。”
杜庭兰和滕玉意对视一笑。
杜庭兰低声说:“这两个小娃娃真有趣。”
旋即扬声道:“多谢道长美意,不过我和阿玉不觉得乏困,略坐坐就好了。”
弃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绝圣,滕娘子和杜娘子又不像你随便找个地方都能打盹,里外这么多人,她们便是想睡也睡不着的。”
绝圣咕哝道:“我就是关心一下,碍着你什么事啦?你好啰嗦,比师尊他老人家还啰嗦。”
“你、你……你敢对师尊大不敬!”
滕玉意极乐意听他二人拌嘴,谁知吵了几句就不吵了,她有些乏味,左右无处可去,干脆把棋盘挪进来,与杜庭兰手谈一局,很快有了困意,勉强托着腮,脑袋却止不住往下磕。
杜庭兰道:“乏了吧?要不你睡一会,阿姐伴着你。”
滕玉意点点头,听外头风平浪静,便伏到桌上假寐,恍惚间杜庭兰替她盖上了件东西,身子慢慢有了暖意,她睡意益发酣浓,没多久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胳膊和脚酸麻得出奇,滕玉意迷迷糊糊惊醒,打算换另一边胳膊枕,刚抬起头,意识到耳畔极为安静,倏地坐起一看,屋里只她一人,杜庭兰不见了。
滕玉意背上瞬间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汗:“阿姐。”
唤完才发现自己能开腔了,怎么突然——突然能说话了。
她惊疑不定,慌忙找出屋去,杜庭兰不在廊庑下,不,不止杜庭兰,连绝圣和弃智都不见了。
滕玉意心知不对劲,难道在做梦?掐了把胳膊,钻心般地疼,情急之下摸向衣袖,好在小涯剑还在。
滕玉意稳住心神,紧握剑柄道:“小涯。”
话音未落,小涯剑开始发烫,滕玉意心中一喜,压低嗓门道:“快出来,我有话问你。”
不料小涯剑很快又变凉了,滕玉意始料未及,心知这回大不寻常,一边惴惴环顾四周,一边缓步下台阶,程伯不见了,春绒碧螺不见了,刹那之间,整座滕府就只剩她一人了。
滕玉意心底生出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前世那个可怖的夜晚,对面潜伏着深不可测的陷阱,所有的挣扎不过是徒劳,那人铁了心要他们的性命,无论她逃到何处,都别想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她努力稳住心神,慢慢往外踱步,阿爷就在门口,只要阿爷还在,一切都好说。
她低声喊道:“阿爷。”
院门口阒然无声。
“阿爷?”
还是毫无声响。
滕玉意心直往下沉,阿爷耳力过人,听到她的喊声必定会应答。
这情形太诡异,滕玉意手心满是汗,就算满府的人都跑了,阿爷总不该弃她不顾。
难道阿爷遭遇了不测?她腿颤身摇,一步一步往外腾挪,绝望的情绪弥漫开来,忍不住再次喊道:“阿爷。”
走到门口一抬眼,滕玉意眼睛定住了,只见院门外的一块山石前站着两个人,高大挺拔的,赫然是滕绍,另一位则是身形窈窕的女子。
今晚月莹无云,月光照下来,洒得满世界银辉,这女子婉约芳姿,身上穿着鹅黄丹云霞经纬锦裙。女子柔声细语,正轻抚着滕绍的脸庞。
滕绍喉结滚动,定定望着女子,像是已经痴怔了。
滕玉意骇然打量那女子,绝不会看错,那张脸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嘴角、熟悉的鬓发,就连耳朵下的那颗朱砂痣也一模一样。
她牙齿打颤,想过去仔细看,无奈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只见阿爷缓缓半跪下来,抱住女子的双腿失声痛哭:“蕙娘。”
女子像是很伤心,弯腰将滕绍的头搂入怀中,愈发恸哭不止。
滕玉意身子一晃,怔怔朝女子走去,女子身上有种温柔入骨的气度,听到了滕玉意的脚步声,慢慢转过头,见是滕玉意,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柔和地舒展开来。
滕玉意眼中的泪珠已经摇摇欲坠,面容可以作假,眼神却骗不了人,这世上只有阿娘会这样看她。
滕夫人更咽难言,朝滕玉意伸出手:“阿玉。”
滕玉意眼泪淌了下来,这场景她曾梦见过许多回,真成了真却让她不知所措,她的阿娘回来了,她抽噎着迈开大步,迫不及待奔过去:“阿娘。”
滕夫人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张开双臂等女儿入怀。
滕玉意痛哭着扑入母亲怀中,母亲身上的裙子她前几日整理遗物时才见过,熟悉的蕙草纬锦纹路,与阿娘的名字暗暗相符,遗物都收在上房,那是阿娘独有的标识,她闻着阿娘襦衫上清幽的气息,眼泪滂沱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