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巾嘴唇颤抖起来:“难道她躲在我的胡床底下?不不不,这婢子最会偷懒,谎话说过不只一回,有时偷溜到前堂去看歌舞,有时则跑到别的大娘处蹭吃喝,一溜就是一两个时辰,事后问起来,一概装聋作哑。我下狠心要遣她走,这婢子每每叩首哀求,我虽恨极,但也知她干活还算伶俐,怜她年岁还小,想着再教导教导就好了。那晚……那晚……或许也是如此。不,她纵是有万般坏处,奴家毕竟待她不薄,我想不通她为何要害我。”
萼姬等人忍不住插话:“是啊,世子殿下,青芝可是葛巾的大丫鬟,葛巾若是遭了难,青芝头一个会遭殃。主仆荣辱与共,下人没有不盼着娘子好的。”
“没错,即便葛巾娘子被毁容,也轮不到青芝当花魁。这丫鬟贪嘴虚荣,往日里不知从葛巾娘子手里得过多少好东西,就算是冲着那些好处,也会舍命护着娘子的。何况如果是她害了葛巾娘子,她事后怎会没事人似的?”
“可是青芝前几日常发梦魇。”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此事沃大娘她们都知道。”
众人把视线调过去,原来是与青芝同住一屋的绿荷。
滕玉意一怔,那日抱珠和卷儿梨也说过这话。
沃姬欠身向蔺承佑行礼道:“奴家曾禀告过世子殿下,青芝大约七八天前开始发梦魇,只说有鬼要抓她,整晚不安宁,醒来后问她原委,她却一句不肯说。”
贺明生“咄”了一声:“葛巾被毁容已经是上月十八日的事了,论理青芝上月就该开始发梦魇了,又怎会七八天前才发作?世子,青芝日日服侍葛巾,她敢假扮厉鬼的话,一开腔就会被葛巾听出来。”
“急什么?我的话还没问完。”蔺承佑回到桌后,令人将一包物事呈上来,“青芝似乎很喜欢吃樱桃脯,她死的那日,严司直曾在她房里搜到过一包未吃完的樱桃脯。”
打开那包东西,酸腐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蔺承佑敲了敲桌:“抱珠何在?”
抱珠怯生生从人群里站出来,敛衽施礼:“见过世子。”
“你是哪日撞见青芝吃这东西的?”
“记不清哪日了,不过应该是葛巾娘子伤后不久,奴家推门进去时,青芝正要把那包樱桃脯塞回枕下,结果不小心跌到地上,樱桃脯洒落了一些,奴家瞥见下面藏了不少珠玉物件。”
萼姬瞠目结舌:“抱珠,你会不会看错了,青芝一个粗使丫鬟,哪来的珠玉物件?”
抱珠咬唇摇头,表示自己并未看错。
蔺承佑拿起牙筒里的竹箸,当众往樱桃脯下面一搅,一下子就插到了底,显然底下并未藏物件。
“如你们所见,这里头除了发臭的樱桃脯,别无所有,青芝如此贪嘴,巴巴地买了樱桃脯回来,又怎会放馊了都不吃?所以抱珠没看错,这东西是用来遮人耳目的,然而前几日严司直带人搜下来,青芝房里一件值钱的首饰都没有,这就奇怪了,那些物件究竟去了何处?”
五道听到现在,终于按耐不住了:“是不是有人在青芝死后,把她房中的东西给拿走了?老道就说嘛,青芝绝不是自尽,凶手害死了青芝,又怕自己露出马脚,所以才急着掩瞒痕迹。”
蔺承佑慢悠悠道:“先不论青芝到底怎么死的,单从葛巾娘子在床底下找到魏紫的靺鞨宝来看,有人不但毁了葛巾娘子的容貌,还想把此事嫁祸到魏紫娘子的身上。如几位假母所言,葛巾被毁容,青芝只会跟着遭殃,青芝肯背叛自己的都知娘子,定是因为有人许了她更大的好处。所以青芝明明痴懒,那日却主动提出要打扫房间。她假装不经意在胡床底下发现了靺鞨宝,让葛巾娘子误以为魏紫娘子是凶手。”
堂上轰然,这话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谋害葛巾的可能不只青芝一个,青芝在明,那人在暗。
滕玉意给自己斟了杯蔗浆,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同时除掉葛巾和魏紫,能获利的只有那一个人。
她透过杯盏上沿打量那人,然而那人面若无事,不知是问心无愧,还是料定蔺承佑查不到自己头上。
蔺承佑讽笑道:“可惜青芝很快就死了,此事死无对证,要想弄清原委,还得从头一桩桩查起。方才阿炎说,青芝每月出楼三回,可是像青芝这样的婢女,往往忙到晚间才有机会出楼,那时候平康坊的坊门已经关闭,顶多在坊内转一转。我不知青芝往何处消遣,只好把平康坊里的店铺和酒坊都走了一圈,好在这么一找,倒让我找到了一些好东西。”
他拿起条案上的一堆票据:“青芝每回出楼,大抵是三件事:1、买酒食;2、托人打探消息;3、偶尔也去寄附铺当东西。那家寄附铺就在平康坊,青芝先后当过四样物件。
“第一回是一只银丝臂钏,第二回是一只珊瑚耳铛,第三回当了一只施银钩。因为每回都缺了另一只,寄附铺的主家猜到东西来路不明,收倒是肯收,却只肯给青芝一两百钱,青芝也不还价,笑嘻嘻收了钱就走。”
都知们听得惊怒交加:“原来我们丢的那几样首饰,是被青芝给偷的,这婢子看着痴傻,实则会盘算,这些首饰不甚打眼,等我们察觉都过了好些日子了,再疑也疑不到她身上去。”
蔺承佑从手边那堆笺纸里抽出一张:“第四回青芝有长进了,当的是一根四蝶攒珠步摇,这算是她偷过的最贵重的首饰了,寄附铺的老板破天荒给了青芝两缗钱。不过奇怪的是,青芝没几日又把它赎走了,而且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去当过东西。”
滕玉意目光一定,这可真有意思,既然偷了去卖,为何又赎回来?
蔺承佑道:“此事耐人寻味,我请寄附铺的主家把那根步摇依样画了下来,你们看看这是谁的首饰。”
贺明生同几位假母近前一瞧,那步摇花样类似牡丹,蕊色殷红,花旁缀以四只蝴蝶,饰以银粉。
“噫,这不是姚黄的步摇么?”沃姬冲姚黄招招手,“你自己过来瞧瞧。”
滕玉意端详姚黄,哪怕是夜间临时被叫起,她也是鬓若浓云,色如春桃,裙带衣裳纹丝不乱。
姚黄款步走到条案前,俯身望向那幅画,却迟迟不答话。
蔺承佑谛视着姚黄,嘴边浮现一抹笑意:“是你的么?”
姚黄睫毛一颤:“没错,是奴家的。”
她声音婉转清悦,娇滴滴如黄莺出谷。
萼姬和沃姬点头作证:“错不了,去年宁安伯的魏大公子送给姚黄娘子的,魏大公子善丹青,那日喝醉酒亲自画了花样让送到首饰铺做的,长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件了。”
蔺承佑正要开腔,几位吏员同假母从后院回来了。
“搜完了?”蔺承佑问。
“搜完了。”吏员捧着一方纨帕匆匆走近,“步摇就收在姚黄娘子的镜台里。”
“有劳了。”蔺承佑对几位吏员道,拿起那根步摇与画上对比,确认是同一枚。
“你们猜青芝为赎回这根步摇花了多少钱。”蔺承佑转动着步摇,懒洋洋道,“足足一锭金。”
诸人惊诧变色,这可不是小数目。
“青芝完璧归赵,把它放回了姚黄娘子的镜台里,先不说她哪来的一锭金,就说她好不容易偷出来的东西,为何愿意还回去?”
姚黄面色安恬:“世子令人搜查奴家的房间,原来是为了找这个?奴家连这枚步摇曾丢过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你这问题。”
蔺承佑从案后起了身,悠然道:“贼偷了东西又还回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自愿;二是被迫。不论青芝是自愿还是被迫,从她当掉此物到赎回来,短短几日一定发生了些不寻常之事,青芝和你达成了某种默契,她把东西还给你,而你帮她瞒下此事。”
姚黄用纨扇抵唇,轻声笑道:“世子真会说笑。奴家与青芝素无交情,若非她坠井而亡,奴家至今记不住她的名字,这丫鬟疯疯癫癫的,偷了奴家的东西又赎回来,想是得知这步摇并非寻常的首饰,怕事发后会被活活打死,吓得赶紧赎回也不奇怪。至于那一锭金,指不定她从哪里偷来的。”
蔺承佑负手仰头想了想:“说得有点道理,光凭她偷了东西又还回去,的确证明不了什么。所以我和严司直又去对面的果子行打听近两月都有谁买过樱桃脯,店家说彩凤楼有头脸的娘子从不亲自出来采买,想吃什么只需让人送张条子出来,他们自会装裹好了送进楼。我和严司直让店家把往日的采买单拿出来,发现你上月曾买过一大包樱桃脯。”
姚黄吃吃轻笑:“奴家吃樱桃脯怎么了?这东西街衢巷陌到处都是,又不是只有青芝能吃。”
“可是单子上列得明明白白,最近半年你只买过那一回樱桃脯。”
姚黄气定神闲:“回世子的话,奴家虽不大喜欢吃甜食,但奴家处常有客人来访,想是哪位公子想吃樱桃脯,奴家临时让人去买的。都上月的事了,奴家哪还想得起来。”
“不妨事。”蔺承佑耐心地抄起案上的一本账册,“你想不起来,我们帮你想,你买樱桃脯是上月初二,巧在青芝正是这一日赎回了你的步摇,从那日你们贺老板的账册来看,你那日称病在房,并未款待客人,我倒想问问,你那一大包樱桃脯是买给谁吃的?”
姚黄以手抵额思忖了片刻,忽然点点头道:“奴家想起来了,那日我在病中,不知为何突然想吃樱桃脯。病中之人口味刁钻,从前嫌弃的东西,指不定一下子馋得不得了,记得当日奴家买回来吃了一多半,连晚饭都没吃。”
滕玉意旁观到现在,早已是疑团满腹,姚黄油盐不进,想是吃定蔺承佑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而光凭蔺承佑查到的这几点,的确无法证实姚黄曾收买过青芝。
青芝已经死了,再这样不痛不痒地问下去,只会促使姚黄把自己的说辞修补得天衣无缝。
滕玉意眼梢瞟了下,蔺承佑做惯了猫,为何今日会被老鼠唬住。
蔺承佑啧了一声:“亏我以为你感激青芝还簪之举特买了她爱吃的樱桃脯。照这么说,青芝不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赔了一锭金进去。她如果是痴儿,这么做倒也不奇怪,可是从我们查了这几日来看,青芝非但不痴,还是个极有成算之人。”
他顿了顿,打开条案上的卷宗:“那日青芝出事,我们曾把楼中人挨个叫去问话,提到青芝时个个说辞不同,但有些说法大致是一致的。
“第一、青芝虽然又懒又馋,但手脚麻利,凡是推托不得的活计,她能很快干完,从这一点看来,青芝并不痴傻。
“第二、她近来似乎阔绰了不少,而且是在葛巾娘子出事前就阔起来了,不但上月起就不再偷东西去寄附铺,还经常买酒食来吃——但青芝并未结识新朋友,这钱来路不明。
“第三、青芝常说自己还有一个姐姐,因为当初被卖到不同的人牙子手中,就此失散了。青芝很在意这个姐姐的下落,平日总念叨此事。”
沃姬揉了揉蓬乱的发鬓:“世子殿下,奴家常说青芝糊涂,这话还没冤枉她,青芝哪来的姐姐,有也只有一个死鬼妹妹。奴家当年从人牙子手中买下青芝时她才七岁,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是荥阳人,因阿爷获罪被罚入罪籍,底下只有一个妹妹,出事的时候她妹妹早跟阿娘一道病死了。”
蔺承佑:“她何止说自己有个亲姐姐,还说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乡,那小妾姓容,是越州人士,荥阳与越州相去何止千里。”
“这疯婢。”众人窃窃私语,“平日就有些颠三倒四的,这话更是疯得没边。世子殿下,这婢子性情古怪,她的话作不得真的。”
“可我还真就把她的疯话当了真。”蔺承佑谑笑道,“青芝今年十五,被卖的时候八岁,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说谎,就得从七年前那位人牙子身上入手。”
听了这话,姚黄表情起了微澜。滕玉意暗自打量姚黄,原来蔺承佑在这等着,青芝无心中说过的一句话,蔺承佑竟顺藤摸瓜查了下去。
哪知蔺承佑话锋一转:“先不说人牙子的事,说回葛巾娘子被毁容那晚的情形,最大的疑团有两个:那人如何潜进房中的?为何葛巾娘子听不出那人是谁?
“前者好说,提前藏在胡床底下就可以了,后者却不通了,那人高声喝骂,葛巾娘子理应听得出那人的嗓腔,可她偏偏没听出来,这才是整桩事最不可思议之处。”
葛巾凄惶接话:“奴家虽未听出是谁,但内院门口每晚都有庙客把守,生人是闯不进去的,那晚害我的,只能是楼中人!”
见美道:“世子,老道听闻坊市间有那等善口技的异人,女子能假装男子说话,男子能假扮女子说话,假如那人善作口技,葛巾娘子听不出来也不奇怪。”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所以彩凤楼谁最善作口技?”
众人面色大变,齐齐把目光落到姚黄身上。姚黄娘子不但善歌咏,还能学作猿鸣鸟叫,难得知情识趣,从不拿腔作势,学禽鸟之音惟妙惟肖,常常逗得满座欢然。
葛巾娘子没来之前,本是姚黄有望做花魁,花魁之名一旦传遍长安,不出三年就能攒够钱财为自己赎身了。
姚黄含笑注视着蔺承佑:“世子的话叫人听不懂,奴家是会些粗浅的口技,可是那晚奴家与宁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赏灯会,翌日才回城,随行之人不在少数,个个可作证,世子可找当晚的人问话,奴家不怕再查证一回。”
“你不在楼里,青芝却在。她负责躲在胡床底下害人,你负责置身事外。那阵子楼内鬼祟作乱,人人谈之色变,青芝假扮成鬼魅抓伤葛巾,正可谓天衣无缝。你和她连戏词都设计好了,‘贱婢,敢勾引我夫君’,有了这句戏词,连青芝都能摘出去了。”
“等等。”萼姬忍不住道,“世子殿下,懂口技的是姚黄,又不是青芝,假如是青芝所为,葛巾怎会被蒙混过去?”
蔺承佑道:“自是因为青芝也会口技。”
众人一震,贺明生目瞪口呆:“世子,这怎么可能?如果青芝会口技,早该有人知道了,难不成你想说,姚黄临时教了青芝口技?”
姚黄只是微笑:“世子殿下,口技最重天资,并非一味苦学可得,即便有天赋,学起来至少三年才有长进,奴家平日与青芝连话都未说过,此事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