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这夜他们宿在泰陵的享殿。
  “陛下就不担心白鹭观那边?”嘉禾在做出这个决议之后,苏徽这样问过她。
  她轻描淡写的说:“杏枝的能力朕一向信服。”
  “白鹭观不在北京城中,不必受城门开闭时间的约束,陛下趁夜偷偷返回,正好能躲过锦衣卫的追踪。”
  “躲得过锦衣卫的追踪,难道躲得过山野间的豺狼虎豹么?”嘉禾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苏徽眼睫轻颤,“可陛下之前分明是说,你今日微服前来泰陵,实际上带着的随从并不止臣一人。”
  苏徽想当然的以为嘉禾身后应该还跟了一大群的暗卫——这样的职业虽然往往只出现于小说之中,但万一历史上真的存在呢?他们搞历史的,有时候脑洞就是得大。
  嘉禾轻嗤,“锦衣卫几乎全部都□□控在娘娘的手中,朕来泰陵,怎么敢让他们知晓。之前说的那些话,是在唬你罢了。”
  “也就是说,陛下今日是真的是在孤身冒险?”苏徽差点就要忍不住将音量拔高。
  方延岁和赵氏兄弟就宿在他们隔壁,要是被他们听进什么可就不好了。
  嘉禾瞪了苏徽一眼,无声的指责他过于大惊小怪。
  “朕不是身边还带着你么?”她说。
  “臣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苏徽面无表情的强调道:“至于小方大人,他才十三岁,恐怕还得仰仗陛下的保护。”
  “无论是白鹭观还是泰陵,皆是天子脚下的重地。朕看过京师治安的奏报,知道都城这些年来算得上是太平。辞远这一路上走得又都是官道,不会出事。”
  “那假如是方大人有心要害陛下呢?”
  “朕死了,他也活不了。天底下不论是谁想要杀了朕都可以动手,朕不过一介傀儡,驾崩之后葬入帝陵了事,朕的母亲和长姊却还活着。”少女合上双目,在静谧的夜风中徐徐叙述道:“你以为世上有多少人是真的将礼法纲常刻进了自己的心中,誓死都要捍之卫之?实际上士人读书是为了功名,考取功名是为了官爵。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益。朕死了他们没办法借机谋权,那费尽心机杀朕做什么?”
  苏徽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反驳她,作为史学研究者,他明白嘉禾所所的一切都是真的,甚至还有些惊叹于这个少女的通透。
  “那万一,臣是说万一……陛下还是出事了呢?”苏徽不依不饶的问。
  嘉禾躺在枕上,一头青丝散开在烛光下仿若映着星河的瀑布,她看着屋顶藻井,许久后轻声说:“不会的。朕还有好些年可活呢。”
  她的言语笃定,也许这便是所谓帝王的强势。
  可是苏徽趴在床边看向她,在她眼中见到的是沉重的悲哀,这一刻他感觉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一点也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沉入了泥沼的迷惘路人。
  苏徽因她的异常而感觉到了不妥,但这时候的他,却还是一时半会说不清这份不妥究竟是出于哪里。
  “睡吧。”嘉禾意识到他在打量着她,于是侧身面相着苏徽说道:“去睡一觉,明日早起。”
  “早起回白鹭观?”
  “是啊,不然还能去哪?”嘉禾懒洋洋的说道。
  嗯,的确是该回白鹭观,但苏徽总觉得她有什么还没有说出口。
  与此同时,白鹭观乱成了一团。
  捉拿刺客的惊呼响彻暗夜,火蛇窜起,在转瞬间就吞没了大半间殿堂,整个白鹭观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成了动荡不安的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女装大佬苏徽现在再次慌得一批
 
 
第79章 、
  次日清晨从泰陵出发时一切平静,回到白鹭观后,所见到的景象却是将苏徽吓得不轻。
  堂堂皇家道观如同遭到了洗劫一般狼藉不堪,四处都是腾升的硝烟。而嘉禾离开这里的时候易容换装,偷偷摸摸,回来的时候却是步态从容,踩着满地的破砖碎瓦大步而行。
  有宫人发现了她,惶恐的跪倒在她面前,“陛下、陛下回来了!”
  昨天晚上白鹭观中的“皇帝”遭到了一场刺杀。
  董杏枝平安无恙,但昨夜闹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大的惊心动魄。嘉禾回到白鹭观后还没来得及更换回一身的龙袍,屋门前就已经跪倒了一大批的人等候她的处置。
  “都有哪些?”整理衣襟的时候,嘉禾问道。
  苏徽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竟连锦衣卫的几位高阶的武官都在其中。他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一报给嘉禾听后,她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改变,“让他们跪着。”
  锦衣卫的职责就是护卫天子,昨日这些人几次三番的向嘉禾保证,说白鹭观安全的有如铁桶,可是没过多久,不仅他们要保护的皇帝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离开,更是有刺客混进了白鹭观内生事。
  苏徽抬眸,看见了嘉禾眸底像是藏着浓厚的云翳。
  风雨欲来。
  昨晚闯入白鹭观的刺客共有十三人,逃了五人之后被抓了七人,眼下那些人正在审问中。
  这些人怎么看怎么倒霉,付出了大的代价潜入了白鹭观,辛辛苦苦折腾了一夜,结果皇帝居然根本不在观中。
  嘉禾对外解释说自己昨夜之所以不在白鹭观,是因为忽然被三清托梦,知道观内有危险,故而提前离开了。可苏徽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昨天亲眼目睹了嘉禾的逃生路径和方法,知道这场行动嘉禾预谋已久。她是为了去泰陵见方涵宁,根本不是为了躲避什么灾祸。
  至于什么梦遇三清之类的,纯属胡说八道,古往今来的帝王都喜欢扯这些玄乎的东西来证明自己有天命庇佑,实际上这只不过是最没有成本的愚民手段而已。
  “这场刺杀,是陛下安排的吧。”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苏徽悄悄的向嘉禾问道。
  嘉禾自然没有承认,冷笑着说:“朕莫非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陛下还是过于心软了,下回用苦肉计,好歹再将动静闹大一点。昨夜就算烧了三分之二的白鹭观那又如何?假扮陛下的董女史居然毫发未伤,这太容易让人起疑。”
  嘉禾抬眸,盯着苏徽瞧了半天没说话。
  “昨夜是陛下自己亲口告诉臣的,”苏徽顶着嘉禾冷锐的目光,继续说下去,“陛下说,这世上大部分人在做某件事情之前一定会考虑获利,而杀死您所能换取的利益微乎其微,所以并没有多少人会对您下手。”
  “可朕登基之初,是真的好几次九死一生,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潜伏在暗处,等着杀朕。那些刺客要朕的性命,为的又是什么呢?”
  嘉禾忽然凑近苏徽,用平和淡然的口吻对他说:“因为那些刺客,是太后安排的。”
  长业二十年末至端和初年,夏国朝堂被大规模的清洗过,杜太后将所有可能威胁到她女儿皇位的人都按上了谋反的罪名,而最容易证明某人谋反的,就是行刺。
  尽管嘉禾才登基的时候,的确激起了天下士子的反对,可眼下早已不再是尚武成风的秦汉,读书人早就不再佩剑,就算有那么几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的人埋伏在嘉禾的身边伺机动手。
  更何况那时胡人压境,周氏皇族是真的没有一个男丁。
  “你说得对,苦肉计要做就的确该做像一点,朕的母亲就比心慈手软的朕要强。”
  换而言之,当初在遭遇那一轮又一轮的刺杀时,她是真的受了不少的伤。
  “陛下费尽心机安排下这样一出,为的又是什么呢?”苏徽又问。
  嘉禾不再说话,只是神情复杂的盯着苏徽瞧。
  每当她对他渐渐松懈下来的时候,他总有办法叫她又提高警惕,可每当她想要杀了这人的时候,他却又有各种法子叫她不忍心。
  她有时候觉得他愚钝懵懂需要她来护着,有时候却又感觉他聪慧得可怕。
  她现在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想将这人的嘴堵上。说他聪慧其实也不大对,苏徽要是真的聪明,就该知道在宫中有时候只有沉默才是最安全的保命要诀,他这样好奇心过于旺盛的,早晚得出事。
  可她对云微下不了狠手,就如同她当年总纵容着云乔一样。
  “昨夜朕离开白鹭观是瞒着太后的,可朕害怕太后还是会查出朕的行踪。所以朕干脆在白鹭观制造出一批‘刺客’,转移太后的注意力。其次是为了给锦衣卫定罪。这群人名义上是效忠于臣,实际上不过是太后的鹰犬。他们不能为朕所用,朕就除了他们。”
  在与苏徽对视了片刻之后,嘉禾终究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苏徽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苏徽听完之后没有多大的反应,嘉禾公布出来的是她与太后博弈的计策,然而对他来说,嘉禾说的这些就好像是在宣布她昨晚吃了什么菜一样寻常。
  “陛下。”苏徽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对嘉禾的这一番话再次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既然这样的法子是太后首先用出来的,您这样效仿,就不怕被她识破么?”
  “识破就识破。”嘉禾一脸满不在乎的态度。
  她幼年时在母亲面前总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实际上她并不是什么听话的孩子,只是因为希望能被母亲喜欢,所以才事事都听从身边傅母、夫子的教导。
  现在她对讨母亲欢心这件事已经失去了兴趣,她不在乎杜银钗会不会因她的忤逆而震怒,她就是要一步步试探母亲的底线和态度,反正她现在确信,自己只要不做出带兵包围慈宁宫的事情,这条命是一定能够保住的。
  她以无畏的态度申斥了这一次被杜银钗派来保护她的锦衣卫,一口气将领事的千户、镇抚使、佥事等人全部押入了诏狱,其手段之雷厉风行甚至惊动了内阁,久经风霜的老臣们隐约在年少的女帝身上,看见了太.祖的影子。
  但也正如苏徽所担心的那样,锦衣卫武官入狱后随之而来的是慈宁宫的怒火,杜银钗直接命人将在白鹭观“清修”的嘉禾半是客气半是强迫的带回了紫禁城。
  母女之间的对峙氛围沉闷,慈宁宫内侍奉着的宫人无一不战战兢兢,生怕呼吸声重了触怒这一对母女。
  忽然瓷器破碎的声音清脆的回响在了殿内,是杜银钗抓起了一只汝窑瓷瓶砸在了嘉禾脚边。
  没有人敢动弹,生怕此时贸然走出去会丧命。
  摔完瓷瓶之后,杜银钗便不再说话,坐在紫檀木雕富贵牡丹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她自从做了未亡人之后,脸上便连笑容都很少见了,常年板着一张毫无波澜的脸,叫人不辨喜怒。
  如果是过去的那个嘉禾,应当是懂的该如何安抚母亲的,而现在的她只木然的站着,也面无表情,眼角眉梢都透着倦然。
  “你现在就如这只瓷瓶。”许久之后,杜银钗伸手指着那一堆的碎片,它被摔成了粉碎,连过去的形状都瞧不出来。
  “宋时古物,纹饰精巧,价抵千金——可花瓶就只适合老老实实的待在博物架上做摆设,谁用这花瓶来当武器,那便是暴殄天物。”
  “慈宁宫的仓库之中,比这更金贵的花瓶多了去,何必吝惜这一个?”嘉禾懒懒的回答。
  “你是皇帝!”杜银钗因女儿这幅态度怒不可遏。
  “太后原来还知道朕是皇帝。”嘉禾抬头,直视自己的母亲。
  “朝臣对朕不服气也就罢了,可一厂一卫,自古以来效忠皇权,太后将他们都捏在了手中,当朕是什么?汝窑花瓶价值千金,可太后想砸便砸,朕却不是任太后处置的摆设。”
  杜银钗默然无言。不知是怒极还是无言以对。
  嘉禾朝着母亲一拜,就此告退。
  苏徽守在殿外等候嘉禾——嘉禾担心杜银钗会迁怒她身边的人,所以只让苏徽带着乾清宫的宫人们都守在慈宁宫外。
  嘉禾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苏徽担忧的迎上去。殿内发生的事情他其实都听到了,嘉禾与杜太后之间谈话让他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陛下不该顶撞太后的……”苏徽忍不住说道。
  “她还能废了我不成?”嘉禾不知道苏徽听到了她和母亲的谈话,随口说道。
  “古往今来废帝的太后多了去。”苏徽如此答道。
  嘉禾扭头瞪了他一眼。
  “朕是故意的。在太后面前表现的强势一些,这样她在营救狱中锦衣卫时就会有所顾忌。”
  “陛下想杀了那些人?”
  “不,朕是要收服他们。”嘉禾扶着苏徽的手,在离慈宁宫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方这样说道。
 
 
第80章 、
  夏端和三年九月初,身为御前女史的苏徽从诏狱之中秘密提走了一个犯人带到了乾清宫天子周嘉禾的面前。
  她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去布局,现在是到了该收尾的时候了。
  苏徽身后跟着的那个人姓黄,全名黄三审,在历史上这会是未来赫赫有名的酷吏,执掌锦衣卫使其权势直逼司礼监与东厂的铁腕人物。
  端和三年时,他还只是锦衣卫千户,受杜太后之命前往白鹭观保护皇帝,又因为这一次的“刺客”事件被牵连下狱。于杜银钗而言,此时的黄三审不过是个小角色,不久前在慈宁宫她和自己的女儿才发生过一场正面的冲突,出于安抚嘉禾的目的,她将关入诏狱的那批锦衣卫武官当做了弃子。
  这时嘉禾赶紧命人去牢中散布消息,将太后已经舍下他们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告诉他们,另一方面又几次命苏徽端着鸩酒和白绫经过他们的牢房,每一个被关押在独立牢房中的武官都以为皇帝这是赐死了他们的同伴,于是心中越发的悲戚与恐慌。
  就在这时,嘉禾秘密召见了黄三审。
  一下子就从众多武官之中挑出了未来的大佬,苏徽忍不住都要佩服嘉禾。是该夸这小女孩慧眼识珠?还是该感慨她手气了得?
  从牢内出来时,黄三审趔趄了一下几乎连路都走不稳,这年不过二十五岁的武官还是过于年轻,作为锦衣卫千户往日里在审问犯人的时候威风凛凛现在轮到自己了便害怕的不行。
  苏徽现在这张脸看起来年纪小、好说话,于是黄三审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战战兢兢的向苏徽打听,问女皇将要如何处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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