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问题他原是不该也不会去问眼前这个女人的,周嘉禾是什么人?是失去了皇位的惨败者,是他眼中毫无见识的女人。可是此刻当嘉禾转身要走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往前追了两步。
“陛下!”这时瘫倒在地的邵公公终于找回了神智,他哆嗦着抓住了新帝的袍角,拽着他的腿爬了起来,“陛下、陛下,咱们该回去了。内阁的几位阁老还等着陛下呢。陛下一会还要听学士们讲课呢,回去吧,陛下——”
这些人害怕新帝与嘉禾有过多的交流,害怕这个乡下来的傻小子会从自己的姑母那里学到他不应该会的东西。
一只傀儡是不能有属于自己的神智的,如果有,那就摧毁它。
嘉禾扭头,朝着新帝笑了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可是就当她要走出松鹤殿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又一次回头。
新帝身边的侍从一个个的再度紧张了起来,却听见嘉禾轻声问:“陛下今日来我这里,原本是想要来做什么的?”
新帝磕磕巴巴的回答:“荣靖、荣靖长公主……朕很害怕她,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长姊……”嘉禾沉吟了一会,笑着说:“不要紧的,她也是陛下的姑母啊。”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离开了,走得时候唇角还带着笑。
然而在出了新帝的视线范围之后,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目光阴沉。
载佑元年的时候,荣靖长公主手中并无兵权。
至少明面上她卸去了一切的武职,只是一个闲养在家的宗室而已。
可是所有人都畏惧她,从天子到内阁再到京中小吏,谁人都视她为猛虎雌狮。她不在军中,却在军中投下了一片巨大的影子,千千万万的夏朝将士,都臣服于她。
当嘉禾被废去帝位之时,正是前段时间荣靖最虚弱也是最忙碌的时候。这十二年来,她一直在与自己的亲妹妹争权夺势,双方各有输赢。
端和十一年的时候,嘉禾找到了机会给予了她狠狠的一击,她只好效仿壁虎断尾,将自己的丈夫推出去顶罪,以杜榛被流放为代价,保全了性命与自由。
杜榛离京之前,她问他可有什么心愿,杜榛摇头,说惟愿公主安.康。
荣靖默然许久,说:“你放心我会救你回来。”
在那之后她暂时离京,以杜氏媳的身份借口南下祭奠杜氏先祖,从嘉禾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她的想法是在南方休养生息,再寻找时机营救丈夫。可是忽然有一天,京中传来急报,说天子被废。
荣靖之前在朝堂之上安排的人手几乎都被嘉禾当成钉子一样拔去了,以至于除了这样的大事,身在金陵的荣靖竟然是和寻常百姓一起得知的消息。等她快马加鞭赶回北京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乾清宫内的主人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的妹妹则做了湖心岛上的阶下囚。
荣靖只觉得万分的讽刺,在紫禁城的城门前又哭又笑好像疯了一般,之后便紧锁公主府大门,宣称自己病了。
这段时间里新帝频频传召说要见她,荣靖一概不理。过去她的亲妹妹做皇帝时她都不见得有多么恭敬,现在更不用说。
她也不敢再去紫禁城,新皇帝的血缘与她隔着十万八千里,究竟是不是她周家的子孙还未可知。过去她与嘉禾虽然斗得厉害,却也不约而同的守着君子协定,并不用过于阴私的手法去伤及对方性命,以免她们共同的母亲难过伤心。可是现在这个皇帝会如何对待她那可就不好说了,也许他会在乾清宫中埋伏下一大批的弓.弩.手,等她走进大门的那一刻,就会被乱箭射杀。
所以这些天荣靖不管宫里如何催促,就是称病不出。那个年轻人要是有胆子的话,不妨自己出宫来叫她。
不过,他要是真的敢来的话,说不定她会忍不住用全副武装的弓.弩.手来迎接他也不一定。
“长公主。”仆役将一封躺在木匣中的信笺呈上。
荣靖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眼线给她递来了情报,详细的报告了这些天新帝的一举一动。
新帝的日常颇有些无聊,这个毫无实权的傀儡除了吃喝玩乐就没有别的事情做。唯一让荣靖在意的就是——他又去了万寿宫。
这是这个月的第多少回了?荣靖攥紧了手中薄薄的信纸,沉思了一会,说:“来人,为我更衣梳妆。我要进宫。”
第112章 、五章
荣靖忽然奉诏进宫,不止新帝为此感到意外,就连那些和荣靖打过许久交道的朝臣们都因这位曾经是将军的长公主而骇然,身在金玉殿堂却仿佛一瞬被拽入了战场,个个严阵以待,思考着对策。
“荣靖长主与一般女子不同,金玉财帛恐不能安抚。陛下慎之。”
“禅位之时长公主不在京中,也不知她对此究竟是怎样的立场。”
“依臣看来,陛下应当断绝后患。”
“万万不可,长公主于国有功,这样岂不是乱了人心。”
“可要是……”
以往新帝并不会在意这些人的讨论,他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孩子,田间耕作的时候不关心官老爷们在村头又张贴了什么布告,只在意明天能不能吃上饭,年尾能不能娶到妻,后来被接到了紫禁城中,他也并不关心朝政方情,这些对于他来说太深奥了,他这时候还在几个严厉的夫子教导下学着认字,觉得这些与他还很遥远。
可是那日在见过嘉禾之后,他心中有些想法悄然发生了变化,皇帝该是怎样的……他听着群臣的争执,心里偷偷的在想这个问题。
在见到了嘉禾的威仪之后,他心中隐约的浮起了些许的羡慕,原来做皇帝,不止是要享乐就够了。
可是,如果他始终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还算是皇帝么?会不会也被人从那个位子上拽下去,赶回乡下的老家继续种田,又或者连种田的资格都没有?他想起至今还被关在湖心岛上不能离开那里半步的姑母,哆嗦了一下。
见到荣靖的时候,新帝下意识的害怕。
他听说这个女人上过战场,杀了不少的人。人说到底都是欺软怕硬的,被废的嘉禾面相柔和,乍眼看起来是个文秀清丽的女子,于是新帝便敢于几次三番的待人去往万寿宫寻衅,甚至还敢威胁说要杀了她。
然而在素有凶煞之名的荣靖面前,他不可遏制的感到了恐惧。
荣靖这年已有三十二岁,因为曾经在漠北所经受的风沙砥砺,她比起京城中那些娇惯的贵夫人要更为显老,皱纹如同锐利而又苍冷刀锋一般刻在她的眼角。
她见到新帝之后倒是规规矩矩的行了跪拜之礼,这点与她的妹妹不同,可跪拜完之后,她眼神中流露出的高傲,却是与嘉禾几乎一模一样。
“我生于战乱,年幼的时候曾亲眼看着前朝覆灭,我跟随着我的老师一同进入北京城的时候,曾经见过一眼前朝的皇帝。”这是她对新帝所说的第一句话。
新帝讷讷点头,竭力的回想记忆中周嘉禾的模样,想要做出皇帝沉稳威严的姿态来。
“那时候前朝的皇帝就坐在你此刻坐着的位子上,他明白自己已是必死的结局,于是整理好了衣冠,在这里等待自己的末路。第一个冲进大殿的兵卒没有看清楚他是谁,直接一箭射了过去,他被钉死在了御座之上。”
新帝吓得往后缩了缩,荣靖的眼神让他几乎以为她也要杀了他。
但荣靖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继续说:“后来,这个位子上坐着的是我的父亲,他是个英明的君主,无论是开疆拓土还是守成治国,他都是一流的。我想这世上必然是存在某方面的天才,而他生来就是上苍注定了要做皇帝的人——他唯有两点不好,一是寿数太短,二是娶了一个太配得上他的妻子。”
新帝茫然的看着荣靖,他不通国史,嘉禾说他该去看太.祖的起居注,他也还没来得及叫学士们为他讲读。所以他也就不懂荣靖这一番话都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那个位子上坐着的是我的妹妹。”她停顿了很久,“她和我流着同样的血,同为女子,却是同命殊途。她不该做皇帝的……这十二年来对于我们姊妹来说,都是一场漫长的折磨。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坐上这个位子,坐在这里又是怎样的感受。”
新帝听说过,荣靖长公主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朝臣们都告诉他,最该防备的就是荣靖。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又会坐在这里呢?”荣靖打量着金殿上下,忽然看向这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
新帝搓了搓手,想要用强硬的态度告诉荣靖,他是太.祖皇帝的侄孙,这周家的天下,理所应当就该是他的。
可是他很怕,荣靖的眼中藏着冰冷的杀意,他就像是被毒蛇野兽盯上了一般不敢开口。
荣靖冷冷一哂,替他回答了他不敢说出口的答案,“你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有人考证出了你是我父亲的同族。如果没有我的父亲,你现在还只是一个贫贱的村夫而已,你有什么理由对我父亲不恭敬,对我父亲的女儿不恭敬?”
新帝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他前些时日对嘉禾的无礼之举想来荣靖都已经听说,她此刻站在他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显然是因为嘉禾的事情而怒。他心中懊恼,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嘉禾的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她曾告诉他,荣靖也是他的姑母。
于是他陡然间有了勇气,抬头对荣靖说道:“在我们乡下,一户人家若是生不出儿子,那一定会从旁支过继一个男丁继承家业。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过继来的孩子对待那驾的女儿就需对待自己的亲生姊妹一样,处处要护着她们,还得为她们安排一个好婆家。我……不,朕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朕一定会继承太.祖皇帝的遗志,也一定会好好对待两位姑母。从今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我从小没有母亲,侍奉两位姑母一定会向侍奉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孝顺。朕要是做错了什么,两位姑母也可以教训朕。只是——”他深吸口气,“这周家的江山,得咱们自家人同心才能守得住。”
荣靖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一直含着讥诮的神色,待到新帝说完之后,她更是笑出了声。下意识的将手按向腰间,这才想起自己入宫的时候并没有佩剑,但无妨,她本身就是如刀剑一般锐不可当的女人。
“同心?何谓同心。陛下已经得到了我父亲的遗产,将你一位姑母赶去了牢笼,还贪婪到要夺走你另一位姑母的家财?”
“不、不是。”新帝连忙摇头,“朕、朕只是希望姑母与朕同心。如今到处都没有什么战事了,姑母一个女人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待在府中安享太平。朕会荣养姑母,不叫姑母受半点委屈。还有……”他猛地想起自己早就该抛出的筹码,“朕还可以将驸马从岭南接回来,让姑母夫妻团聚。”
荣靖脸上的笑陡然间消失,“你用杜榛来威胁我?”
新帝再度往后缩了缩,汗湿的脊背紧贴着冰冷的椅子。到了此时此刻他这才意识到相比起荣靖来说,嘉禾的确算得上是性情温和,与她相处简直算是如沐春风。
若不是帝座身边还围着一大群的侍从,新帝几乎就要丧失继续坐在这里和她说话的勇气。
然而荣靖其实并没有挪动半步,她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说:“用我的丈夫来威胁我,这倒也的确算是个好的主意。如果我没有猜错,杜榛那个文弱书生已经落入你们的人手中了对吧?是谁为陛下出的主意,是……昆山玉吗?”
昆山玉是前任首辅的重孙、是过去一言可左右朝堂风云的帷幄之臣、是女皇身边最叫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之人。
他名山玉,字山玉,为人也如古时君子一般有谦谦之风,故而人们称其为如玉公子。然而这样一个似玉石一般高洁温润的人,却在女皇被废之后第一时间倒戈,倒是与那一对被并称为“祸水”的赵氏兄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新帝垂头,算是默认了荣靖的猜测。
荣靖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甚至就连跟着那些庶民一样嘲弄昆山玉都不屑。她专注的思索了一会之后,对新帝说:“陛下的提议,我不是不可以答应。然而在这之前,陛下得让我见到您的诚意。”
新帝眼前一亮。
“陛下既然说了咱们都是自家人,那么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长辈。她现在病重,我想要去见她一眼,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新帝用力摇头,当即下令让人将荣靖带去慈宁宫。
太皇太后杜银钗是在端和十一年年末病倒的。
在那之前她身体还算健朗,只是那年冬天小小的病了一场。虽然病着,可对丈夫的感情让她在年末祭奠太.祖的时候,依然强撑着去到了帝陵。
可就是这一去,出了事情。
有传言说杜银钗在那里碰到了丈夫的亡魂,还有人说她是被别的妖狐野鬼所纠缠,总之在回到慈宁宫的当晚她便病情家中,之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以至于女儿被废之时,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第113章 、六章
慈宁宫与过去相比凋敝了许多。
倒不是说宫内的陈设不如从前奢华,也不是侍奉太皇太后的人手有所裁剪,这里看起来和过去一样,然而荣靖走在慈宁宫中,却能明显的感觉到整座宫殿的氛围都与从前大不相同。杜银钗还没有死去,这里就宛若一座灵堂一般,处处都透着绝望的萧索。
“太皇太后的病情如何了?”荣靖在穿过一幅珠帘的时候,轻声的询问引路的宫女。
宫女面露忧虑之色,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荣靖的心沉了下去,她不需要从宫女口中得到什么答案了,因为绕过一架楠木屏风,她已经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曾经叱咤风云的巾帼豪杰、手握生杀的摄政太后如今病得气息奄奄,枯瘦的像是一具披着人皮的白骨,她许是听到了女儿的脚步声,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却又无力的摔进了层层被褥之中。
还未到中秋,杜银钗却裹着冬天用的丝衾,床下燃炭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整间屋子都是令人胸闷的苦涩药味。
杜银钗曾经是那样骄傲的一个那人,她可曾料到自己的晚年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荣靖没有急着走上前去,她就这样不远不近的站着,凝视着自己的母亲,许久后眉头挑了挑,露出一个半是怜悯半是嘲弄的笑。
杜银钗竭尽全力的朝着她伸出手去。荣靖深吸口气,猛地眨了眨眼睛,希望可以逼回涌到了眼眶里的泪,她走到杜银钗面前,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