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城防军的护卫下向乾清宫逼近,绕开了赵游翼所带领着的、正在皇城四处搜捕官员的锦衣卫,冲着嘉禾所在的方向赶了过来。
锦衣卫深恨昆山玉,只要嘉禾一声令下,他们便愿意拔出刀来与那人同归于尽。
可若是为了嘉禾的安全着想,他们现在就应当护送着嘉禾暂时撤离。毕竟昆山玉已经叛变成了载佑帝的走狗。
然而嘉禾却给了他们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你们这些做锦衣卫的,过去的职责不仅仅是刑讯与护卫,还充当朕身边的仪仗,为朕装点排场。那么现在劳烦你们,再按照从前的样子列队在乾清宫外,朕要以最郑重的礼仪,接见朕的‘叛臣’。”
听闻她命令的锦衣卫们惶然色变。而嘉禾稳坐于龙椅之上,安然如山。
她显然没有要逃命的意思,之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女皇已经疯了。不少锦衣卫心里冒出这样的想法。可即便是疯了的女皇,她的命令也必需遵守。如果赵游舟还活着,他大概会在这样一个紧急时候用上一些大逆不道的手段,比如说直接绑走女皇,可是除了赵游舟外,天下有几个人有这般大胆?
昆山玉果然很快就到了。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兵马,然而他却抬手将这些人留在了乾清宫外,顶着锦衣卫们满含杀意的眼神,走进了殿内,去见自己从十六岁时就开始效忠的陛下。
这一幕实在是有些讽刺,需知不久之前,在玉海湖心岛上,她是落魄的长公主,他是新帝跟前的红人。
他一步步往前,脚下踩着以金粉描画祥云的水磨砖,再距嘉禾十步远的地方跪下,叩拜,一如十多年前那样。
“昆卿,这段时日过得还好么?”
“陛下为臣安排的路,臣纵然咬牙泣血,也得走下去,不是么?”昆山玉轻笑着回答。
端和十二年春,皇座更迭,朝堂一夕地覆天翻。被囚入万寿宫后,嘉禾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宣称自己过去最依仗的心腹昆山玉背叛了她。紧接着,她命董杏枝伪造了昆山玉的笔迹,写了投诚的信笺,再买通了昆府的家奴,送去了载佑帝所信任的内阁新首辅手边。
昆山玉于是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了贰臣,且身不由己的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不然你还能怎样,我难道要看着你与赵氏兄弟二人一样下狱么?还是看着你学秀之一般归隐,或者是如辞远那样死去?不,这三条路,都不是你该走的。”
“臣知道。”昆山玉大大方方的答道:“臣不如大小赵坚毅,若身陷牢狱,风度尽失也就罢了,就怕失了风骨,至于归隐或者死节,臣只怕会心有不甘,思来想去,倒不如在新帝跟前继续效命。无论如何都是周家的天下,都是夏国的山河。”
“但早知道,我就让你去死了。”嘉禾盈盈的笑,笑中说出了这样一句狠毒的话来,“昆山玉,你装作一副怎么清高的模样,骨子里不过就是个俗人。你不能否认一件事情,你看着我落魄,心中其实是欢喜的。万寿宫内你曾以言语威胁过我,很有成就感,对么?朕一时沦落,竟滋长了你的胆量,呵,让你竟连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忘了——”
昆山玉蹙眉,想要反驳什么,却被打断了。
“游舟之死我知道与你无关,你的确用他的性命来威胁过我,可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知道。你们两人斗了这么多年不分胜负,他索性便用自己的命来离间你与我,假如我有幸复位成功,只要见到游翼便会想起游舟是为你所杀,自然会亲近游翼而疏远你。”
“赵游舟心机深沉,陛下早该知道的。”
“游舟便是歹毒如蛇蝎,朕也暂时不想追究。”嘉禾语调一转,“朕要追究的是,你,为何要干涉朕杀人。”
嘉禾在万寿宫被困的那些天,每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情,这京城之中,有谁该死。可是今日她好不容易握住了刀,却发现大部分的人都消失了。
他们不是未卜先知的逃了,而是在不久前被昆山玉捉进了监.狱之中。那时昆山玉假借追捕赵游翼之名在京中大肆株连无辜,有不少人都以为他这样是为了争权夺利,用卑鄙的手段清扫自己晋升之路的政敌。
但实际上有一些被牵连的人的确是死了,但还有一批他认为对社稷有益的,他则是悄悄保了下来。如今嘉禾在宫中大肆屠戮清洗,那群在监.牢中的家伙反倒是躲过一劫。
“因为他们不该杀。”如今在乾清宫内,昆山玉固执的与嘉禾对峙着,誓要护住被他藏好的那些人。
即便他要冒着得罪嘉禾的危险。
即便,他其实清楚嘉禾为什么要杀他们。
她说是要复仇,其实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嘉禾这样做,是为了挽救倾颓衰弱的皇权。
荣靖听着帐外的炮火,静静的看着手中的斥候情报。
李世安正在率军秘密往京师进发,他打出来的名义是拥立嘉禾复位。
这不是说李世安有多么忠于嘉禾,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兴兵而已,京中的动乱给了他造反的借口,嘉禾被废,他便以拥立嘉禾的名义回京,可如果嘉禾在荣靖的帮助下先于他到达京城的时间顺利复位,他未必会回到山海关一带。他率领大军南下,总不可能只是为了打猎,收获几只野兔和狐狸。
李世安是隐忍多年的狼,荣靖清楚他有多危险,也明白这封情报,绝对不是假的。
那么如果李世安真的南下,她该怎么呢?她不是李世安的对手。
“如果不是自端和十一年起的一系列变故,李世安本不该南下的……”她喃喃自语。
如果郑牧不死,有郑牧牵制,李世安不至于轻举妄动。
又或者杜银钗没有重病,嘉禾也没有被废,那么再怎么狂妄的人也不敢名不正言不顺的直接跳出来造反。
再假设一下,假设没有京中各方势力牵制,那么嘉禾说不定早就用计免去了李世安的兵权。
只可惜,在嘉禾当政的十二年里,大半的时间都用在了该如何摆脱傀儡身份上,好不容易总算一点点的强大了起来,却又让文官感到了威胁,联合起来一起废了她。
尾大不掉的功勋武将是王朝的心腹之惑,而逐渐膨胀的文官集团则是毒瘤烂疮。嘉禾两个都必需对付,可是两个她都还没来得及彻底清除,就仓促之间被推下皇座。
“十余年来,长公主暗地里招兵买马,人人都以为长公主有造反之心,但实际上,长公主不过是想要维持这个国家的安定。”昆家的说客道出了荣靖隐忍多年的真相,“您的刀锋从来不是指向您的手足,而是所有威胁到她的人。现在帝都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办!”荣靖喝道。
继而她又陷入了焦灼和暴怒,“然而阿禾那个蠢货也不知是被谁挑唆,端和十一年差点杀了我!受到重创之后的我现在能不能为她夺回皇位都是个未知数,要怎么去迎战李世安!历经过皇位更迭之后的帝都,又如何能在仓促之间整合兵力?”
“这好办。”昆家人犹豫了一会,说出了早已想好的答案,“让宁康长主死去就够了。”
她死了,李世安出兵的借口也就暂时没了。
动乱的京师会恢复秩序。载佑帝将会是唯一一个毫无争议的皇帝。
那些原本反对嘉禾的文臣这下可以顺心遂意的辅佐在新帝身边,为他出谋划策。
甚至在没有了嘉禾之后,荣靖才会被放心的授予兵权,与李世安作战。因为值得她造反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第142章 、三十五章
“怎么了?”和苏徽并肩而行的宦官注意到了身旁年轻人好像忽然间有了几分不对劲。
苏徽面色煞白,僵硬的摇了摇头。
“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接下来的一路上,他试探性的又问了这个宦官几个问题,譬如说端和三年陛下是否去过宣府,长业二十年白鹭观是否遭遇过一场大火,火中死了很多过去服侍陛下的人——可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苏徽确定了自己是真的来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在这个时空中,嘉禾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也没有做出过许多让苏徽惊诧的事。
与苏徽一同从慈宁宫中泅水逃出,又历经一路波折赶到了乾清宫后,这几个宦官或多或少的都与苏徽有了几分类似于战场上同袍之间的感情,在前往慈宁宫的漫长一路上,苏徽向他们问起嘉禾过去十余年所经历的故事,他们也就毫不遮掩的说给了苏徽听。
听到最后苏徽明白了,这个时空中嘉禾的生平,反倒是最贴近他所熟知的历史。
那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他去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那个平行时空又是怎样产生的?这些问题一时间堵在了苏徽的脑子里,他想不明白,却又忍不住继续想下去,越想越觉得头疼。大脑中被植入的AI系统至今还没有任何的反应,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要被永远的困死在这里了。
不,不可能永远。时空排异反应会要了他的命。
他得想办法离开。
等等,在离开之前,嘉禾……嘉禾该怎么办?
他对嘉禾的熟悉,究竟是基于过去多年的史料研究?还是出于曾经以假身份陪伴在她身边的时光?
他为什么要救嘉禾来着?是因为他不由自主的将她当成了朋友,舍不得她死?还是因为他想要验证平行时空的诞生条件?
在一片混乱之中,他无意识的开始思考两个不同时空之中嘉禾的不同。他很确信自己只喜欢其中一个,这种喜欢与男女之情无关,是出于对性情品行的欣赏。不管哪个时空才是真正贴合“原本历史”的那一个,他心目中所认定的夏文宗的形象,就该是坚韧而又高傲的。
这个时空中的嘉禾……与他当年阅读史料时想象的不大一样。
不,不对,他当年阅读的史料,记载的就是她的事迹,为什么会出现想象与现实的偏移?
又或者是因为他先一步遇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嘉禾,所以先入为主?
对了,同样都是端和帝夏文宗,她们之间的不同究竟是在哪?
想起来了,眼神,是眼神不同。这个时空中的嘉禾,有着“死人”的眼神。苏徽猛地打了个哆嗦,他记起了片刻前他和嘉禾分别时,她看他的目光——冰冷、混沌、黯淡。她还活着,可她的眼睛已经死了。
原本历史中的嘉禾到底是怎么死的?明明此刻看起来她已经占据了赢面了。苏徽抬头看着天空,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巨大的笼子所笼罩——现在,他们还是在历史原本的轨道之内么?
“苏公子?苏公子!”
慈宁宫派来的宦官惊讶的看着伤重到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苏徽猛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乾清宫正殿,嘉禾与昆山玉的交涉仍在继续。
说是交涉,倒不如说是两个老熟人在叙旧。昆山玉没有捉拿嘉禾的意思,嘉禾也似乎一点也不想逃跑。
“臣之所以阻拦陛下,是因为臣不忍看陛下手染鲜血。”风声游荡,铜铎清鸣,昆山玉的声音也一同响起,不疾不徐,音色醇厚而苍凉。
“你真是说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好笑的笑话。做皇帝的,只要不是年幼登基又冲龄早逝的倒霉傀儡,谁的手是干净的呢?别忘了端和十一年朕造下的杀孽。”
“臣终归还是不想让陛下留下太多的骂名。”昆山玉苦笑,“您只拿自己当皇帝,可臣会忍不住拿您当女孩看,这世上的姑娘家多是清清白白而又美好纯澈的,像是月下檐上的雪、晨露未晞的花。”
“那是因为你口中清白的姑娘家多半是被锁在了闺阁之中,失去了自由为代价,换来了严密的保护。不接触权、钱、利,自然可以与风花雪月为伍。但昆山玉,若是让你们男子去这样的生活,会愿意吗?干净、美好、无辜,只是永生永世命不由己罢了。”嘉禾冷笑连连。
“你口口声声说不忍我染上杀孽,可你也清楚,这些人非死不可。我也不是要将这个国家所有的栋梁之才全部除去,我只是要铲除那些结党营私,妨碍皇权的老东西。我登基时年仅十三,至被废之时二十有五,他们从未正式还政于我。一个被夺去了权力的皇帝,就如同瘸腿的旅人,你怎能指望一个瘸子在沼泽地里走多远?可这个国家若是不由我这个瘸子做主,又该由谁呢?你的曾祖父活着的时候,大小事务皆归于他之手中,我能放心,可是他死之后,权力四分五裂,拉着马车的马匹朝着东南西北的方向狂奔,马车非但寸步难行,还会有崩毁的危险。而此时豺狼迫近,眼看就要追上,你说,我是不是该动手杀了几匹马?”
昆山玉沉默的站着。
嘉禾嘲弄:“这便是你与游舟的不同了,游舟会为我杀人,而你,永远都要顾虑许多。”
“豺狼迫近,再愚钝的马儿也会齐心协力的往前狂奔尽可能的远离豺狼,您若是将拉车的马杀得只剩下一两匹,它们是没有办法拖着沉重的马车跑过豺狼的。何况您不确定,哪一匹是驽马,哪匹是良驹。”
“所以我应该耐着性子,慢慢挑选、慢慢驯马?可你看看,我还有这个时间么?”她说着,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化,颓然之色更为明显,“罢了,这时间我没有,可你有。昆山玉,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会有大造化。你就和你的名字一样,好生打磨便是华美的玉。可惜,我不是磨玉人。”
她是女子,女子做皇帝,比起男子更难了千千万万辈,若说那些年幼便被送上帝座的小皇帝是少了腿的瘸子,那她便是瘸子外加哑巴、瞎子,在满是泥泞的道路上别说跌跌撞撞的往前,她能爬着走就算不错了。
十二年前她成为皇帝的时候,就悲观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劣势。母亲告诉她,长姊会是她的拐杖和眼睛,可是,长姊自己的路,也走得并不稳呢。
小时候嘉禾见过长姊骑马打猎的样子,那时候她以为长姊会成为大将军,长大后才知道,女人是不能成为将军的。
她们姊妹俩都是走上了一条世俗认定她们不该走的道路,命运说不定也会是一样。她会被废,那么荣靖呢?
在端和十一年的时候,嘉禾已经感受到了风雨将至的兆头。她不打算杀荣靖,可是朝中有无数双手推着她去屠戮自己的手足。她在最后关头死死控制住了局面,只流放了杜榛,而将荣靖放归金陵——这是她能给长姊最好的结局。
女人是不该去触碰权力的。在历经了十二年的皇帝生涯之后,她无奈的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艘小船漂浮在海上,总有一天会被巨浪吞噬,这是无论划桨的人多么有力,信心多么坚决,也抗拒不了命运。